书城哲学孟子趣说1:用历史擦亮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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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科举好,八股更好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孟子又来见齐宣王了,准备好了一番说辞:“要盖大楼,就得派工程师去找大木料。等工程师找到大木料了,您就很高兴,觉得工程师很称职。这个大木料被派到木匠手里了,木匠又砍又锯的,有一天被您看见了,‘嗯?木头怎么变小了?!’这下您可不干了,觉得木匠不会办事,把这么大一块大木料弄小了好多。大王,您这可是说外行话呀。人家木匠把木头拾掇好了,这木头才能用于盖楼,这是人家从小就学到的专业知识。很多本领都是这个道理,如果您说:‘别管你们以前是怎么学的,现在我说了算,照我的法子去做!’您觉得这对吗?”

孟子接着说:“假如这里有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虽然是个好东西,可总得让工匠来雕琢吧?您的国家不比一块玉石更值钱?可是,在治国的问题上您却说什么‘别管你以前是怎么学的,照着我的话去做就好了’。您如果让工匠照您的外行话去雕琢玉石,那会是什么结果?”

孟子这回唱的是独角戏,齐宣王说过什么没有,他并没有记录下来。我有时候会想,按现在的话说,孟子是掌握了话语权的,谁怎么说,完全凭他一支笔。说不定他当时并不一定说得有多精彩,只是在后来记录的时候有充裕的时间来深思熟虑,所以就把自己的话给完善了;说不定齐宣王也说过什么漂亮话,甚至还把孟子的话狠狠地撅过,呵呵,这也难说。尤其遇到长篇大论的时候,我就总是怀疑,现实生活中谁说话既能滔滔不绝又有条不紊、严丝合缝?看《左传》啊,看《战国策》啊什么的,这种怀疑就更强烈,一个人对领导说了一番话,长篇大论,像一篇严谨的议论文。当然,其中有些人真是深思熟虑过的,这还能理解,可有些人就是纯粹的临场发挥,居然就能达到这种水平?而且,当时也没有录音机,这么长的发言难道就真能被如实记录吗?

再者,现代科学证明,人的记忆是一种很不可靠的东西。所以呢,《孟子》这书,到底现场实录的内容占多少,后来补充发挥的内容占多少,这恐怕还真不好说。反正,我们知道书里说的都是他想表达的,是代表了他的思想的,这就够了。

从这段话来看,齐宣王一直听不进孟子的主张,孟子有点儿着急了,看来货卖识家也真不容易啊。孟子的意思是:齐王您是齐国的股东,是董事长,可具体操作国事还是要请职业经理人来做啊!放着我这么个现成的职业经理人您怎么就是不用呢?我可是从幼儿园念到MBA(工商管理硕士),学的全是治国之道,我比杰克·韦尔奇还专业呢!

可孟子时候的MBA不大吃香,说到这一点,和现代的情况还真是很像。

MBA的一个关键优势就是:所有学校教的都一样,用的教材也差不多,所以MBA毕业的学生全有共同语言,沟通无障碍。可孟子这时候的MBA是各有一套,谁跟谁都不一样,而且是大不一样。这对学术交流、思想交流是好事,可对职业化的官僚管理还真不见得就是好事。

其实,后代大一统时代发展起来的科举制度倒真是MBA的方式,大家念的都是一样的(或差不多的)教材,考出来以后都可以在一个平台上交流,有共同语言,和现代MBA培养职业经理人一样,那时的科举是培养职业官僚,也就是政治上的职业经理人。所以,科举制度虽然现在总被批判,但你如果参照MBA的特性来看,科举制度的意义还是非常重大的。我们先不管科举制度考的内容是好是坏,单单看它这个全国统一化的职业官僚培训方式,和美国现代的MBA理念简直如出一辙(别和中国的MBA比)。呵呵,我们又可以自豪一回了。

那么,最厉害的科举制度是什么时候的呢?是明朝。

一提明朝科举,大家马上就能想起八股文是吧?那么,我这一给科举平反,就索性平反到底吧。

——八股好!

我们批判了这么多年的八股文,有点儿批大发了。

我刚说过,科举制度基本上就等于是职业官僚培养的MBA,你说它钳制思想也好,说它禁锢人性也好,但它真的给整个中国官僚系统塑造了一个基本无障碍的沟通平台,这确实就是美国MBA的教育方式。这就是科举制度的优势所在。

而八股的优势更好理解。八股取士有些类似于现代的标准化考试。

大家知道,科举考试是写作文的,可作文这个东西,拿一篇给你,你说它是好是坏,是七十分还是一百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标准。别说古代科举,就说现代高考,不是有人做过试验吗,把语文考试里同一份作文卷子拿给不同的老师评分,结果差异非常之大。

我前边说过,就豪放词来讲,我喜欢辛弃疾胜过苏轼,我不喜欢文人气太重的文章,所以呢,如果我是考官,徐志摩是考生,就他写的那散文,我肯定不会给他及格,要是张爱玲的考卷那就更不用说了,尤其是她早年的东西,在我眼里就是小情小调,叽叽歪歪,于是我大笔一挥——不及格!

大家看看,就连徐志摩、张爱玲这样的名家巨匠,落到我这样一个又昏庸又自以为是的主考官手里,不是一样的不及格吗!当然了,如果哪位考生事先把我的文章读得很熟,考卷上模仿我的文风,再引用两句,我看了一高兴,虽然他写的有点儿狗屁不通,我还是大笔一挥,给他个九十八分。

所以说,考作文这种东西,判分高低受人为因素影响很大。

如果是考数理化,判分容易,可科举就是考作文(说明一下:古代有些考试还是考理科的),怎么解决判分的人为影响问题?

虽然做不到绝对的标准化,也要尽可能地向标准化靠拢,这,就是八股文。

所以,我们又有了一个自豪的理由:标准化考试我们中国人早在明朝就有了。八股文一写,按照几个步骤来,开篇写什么,接着写什么,规矩很严,到判卷的时候呢,开篇第一股写得合标准,给十分;第二股写得不好,这十分不给。这样一来,判卷不就更有标准可循了吗?当然,作弊受贿什么的不在讨论之列,那是另外的问题了。

至于说到八股文钳制人的思想,嗯,这怎么说呢?

总研究这东西吧,对人的思路肯定是有影响的,但是,这种影响究竟有多大,是不是大到不得了的地步,乃至我们应该把许许多多的罪名冠在八股文的头上?呵呵,我看也未必。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句话可是真理。不怕规矩多,就怕你水平不够。

这就像那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道理类似。好,我还就举写东西的例子来说,八股文规矩再苛刻,也苛刻不过格律诗,可大家看看唐诗、宋词,不是照样一大堆的经典吗!

八股文无非是一篇文章拆成八个部分,每个部分按要求走,是破题还是收尾,仅此而已,说实在的,没什么复杂的。可你知道格律诗的规矩有多复杂吗?学过格律诗的可以略过我这一段不看,没学过的我就让你们开开眼界。

一首律诗八句话,每两句一组,一共四组——八股文不是八股吗,这是四股。四股分别也有名字,叫首联、颔联、颈联、尾联,还有别名,我就不讲了。这四联中,首联要“起”,就是破题,颔联要“承”,就是承接上文,颈联要“转”,就是要从这里开始有转折了,尾联要“合”,就是把整首诗一收,结束。所以,别以为律诗那八句话可以随便写,那全是有规矩的,这个“起承转合”就和八股文的标准如出一辙。

这个话题比较枯燥,我就拿一首好玩的诗来做例子吧。以前有人问我多大岁数了,我就写诗作答,当然,我水平不够,这是按现代汉语的发音写的,要按古音就坏了规矩了:

曾与康梁言变法,又从宣统见亡国。

中原大战识中正,东北危局知相伯。

血泪八年同抗日,囹圄十载渡“文革”。

而今下岗皆孙辈,转忆崇祯裁驿多。

前两句是“起”,开个头,吹吹牛,告诉你说:我当年曾跟着康有为和梁启超折腾变法,又经历了宣统皇帝的亡国。下两句承接上文,说:后来呢,中原大战,我认识了蒋中正,又在东北危难的时候了解到马相伯先生出力很大,是条好汉(这两句需要对仗)。下两句该“转”了,我说:局势突转,日本鬼子打来了,我参加了抗战,一打就是八年,后来运气不好,“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却坐了牢,一坐就是十年,苦啊(这两句也需要对仗)。最后两句一收,我说:到了现在了,看看下岗的这些人,都是我重孙子辈的,这不禁勾起了我的回忆,让我猛然回想起在崇祯年间不是也曾有过大规模裁撤驿站的事情吗(这件事我前面讲过)?

呵呵,别从艺术角度来要求我,也别要求太严格,拿这首诗做例子就是兼带着活跃活跃气氛,也顺便让大家复习一下崇祯裁驿的故事。我写得也不很严谨,但大体就是这么个意思。对了,有人算出我到底多大岁数了没有?

好啦,回来再说格律。别急,还没完哪,上边这还仅仅是说了结构安排,还有声音的安排,基本上要具体到每一个字,平声字和仄声字交替使用——一个句子之中要交替用,第一句和第二句要对应着用,第二句和第三句要统一着用,依此类推。然后,颔联和颈联必须是两组对偶句,也就是两组对联。用韵更是不能用错了。我这只能简单说说,要说仔细了起码也得几千字。大家看看,就这么八句诗,一首五律一共四十个字,一首七律一共五十六个字,这几十个字里头就有这么多的规矩,比八股文要苛刻出不知多少倍。至于宋词,词在诗的平仄之外还有额外的限制,因为词原本是要入乐来唱的,这就要考虑到唱的时候旋律对用字的影响。比如,我填词在某一句里写了“老树”,这没问题吧,可人家一唱,大家听的是“老鼠”,结果哄堂大笑。我填的这阕词从字面上看全无问题,可一唱就闹了笑话。看看,诗词的规矩厉害不?

可是,那么多绚烂的诗篇不是照样层出不穷吗?

规矩限制不住高手。规矩越复杂,高手玩起来就越有趣味。所以呢,批判八股文批判了那么久,回头想想,就它那点儿规矩,就算有害也很有限。

所以,真正所谓钳制思想的或许并非八股文这种文体形式本身,而是对考生们必须以朱熹主义来答题的要求(这种做法并非朱元璋的首创,早在北宋,科举就实行过统一的王安石主义,早在初唐,唐太宗也统一过李世民主义,而朱熹主义则在南宋末年也被用来统一科举了)。可仔细想想,这个要求也不算很过分啊,明政府也算给了大家一种选择:你要想当官,就要好好学习朱熹主义,就要全部认同朱熹主义,如果你不想学,或者学了以后又不认同,那你可以不去考试、不去当官嘛,又没有谁逼你当官,种种地不也挺好嘛。当然,也可以考试的时候用一用朱熹主义,当官的时候用一些其他的主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