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学世界名著心理分析案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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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悲剧的灵魂(2)

鲁迅在小说的开篇便因为阿Q立传的名目大伤脑筋,因为阿Q身份的模糊和卑微委实与“立传”这样的大事相去甚远,在绕来绕去的一番“闲话”之后,鲁迅终于言归“正传”了。阿Q究竟姓什名谁,到底没有“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先生的门人们”“寻出许多新端绪”来,阿Q在赵太爷的儿子中了秀才的时候曾“手舞足蹈”地当了回赵太爷的“本家”,却被赵太爷的一记耳光打得“不配姓赵”了。阿Q没有家,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他对于未庄人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做工”,忙碌的时候人们想起阿Q,一旦闲下来,阿Q也就杳然了,并不会有人记得他。偶尔在街上相遇,阿Q还会遭到闲人们的取笑,这使得阿Q发怒,“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但是瘦骨伶仃的阿Q总是吃亏的时候多,他于是改变战略,采用怒目而视,这样一来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阿Q没有法儿,只好改愤怒为轻蔑,回敬说:“你还不配……”立刻又是闲人的一顿打还要被逼着说“人打畜生”“打虫豸”。阿Q被他敬仰的赵太爷打;被百无聊赖的闲人打;被他厌恶的“假洋鬼子”打;被他藐视的王胡打;在拧过小尼姑的脸后而飘飘然的阿Q不由自主地向吴妈跪下求爱,又被秀才的大竹杠打,而且被罚了个倾家荡产。这还不算,背了恶名的阿Q同时被砸破了赖以生存的饭碗,未庄人像逃避瘟疫一般逃避阿Q,没有人肯来雇佣他。迫于生计的阿Q只好偷偷溜到城里着实痛快地偷了一把,回来后也的确风光了一回。可是不久,疑心阿Q的未庄人又对他“敬而远之”了,在阿Q“傲然说出他的经验”后,未庄人更不齿于阿Q的“小偷角色”,在“敬而远之”之外又添了“斯亦不足畏”的藐视……

阿Q在未庄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处于无处不在的强势威压之下,不但没有任何话语权,也没有恋爱权,还要时刻承担生存危机;阿Q不被重视,也孤弱无力,挨了打受了委屈除了暗地里骂几句“他妈妈的”好像也没有别的法儿;外在的势力总是阿Q力所不能及的,他只能在远离中心的边缘孤魂野鬼般地游荡。阿Q对自己的卑微有所认识,所以在和别人交锋之前要先“估量”对手,赵太爷“满脸溅朱”地喝骂,“假洋鬼子”的“哭丧棒”,秀才“很粗”的大竹杠自然是瘦弱的阿Q惹不起的。对于这些强力,阿Q顺理成章地服从着,他会依据已有的经验习惯性地选择“不开口”“后退”“耸了肩膀等候”“有些忐忑”……

阿Q当然不想这样地不被重视,他也希望未庄人给他一些起码的尊重,甚至再来点儿敬仰,所以他一度进行着由边缘到中心的努力:他原想在姓氏上做大文章,借“本家”的纽带,拉近与赵太爷的关系,博一点儿“光彩”,但赵太爷之流却不与阿Q方便,使阿Q从“边缘”到“中心”的最初尝试终于落空;阿Q要革命的目的很单纯,只是因为革命竟能使赵太爷之辈,连同“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阿Q似乎可以借革命的威势让自己摆脱现存的困境,一跃成为权势中心,可以指手画脚,可以挑三拣四,但是“假洋鬼子”的哭丧棒最终颠覆了阿Q“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阿Q最终无辜地成了革命的牺牲品。阿Q乖乖地挨打,原本的得意、愤激或冲动就在“竹杠”与“喝骂”间悄悄地隐退了,阿Q牺牲了“自我”,顺从着外在强力的压制,很无奈地使“我”长期地处于受压抑状态。像阻滞的水总要寻找突破口一样,受压抑的自我也需要寻找一种宣泄的方式。

阿Q的精神自救策略

阿Q自有阿Q的生存之道,有他摆脱困境的种种策略。

阿Q显然在未庄毫无地位,未庄人很不拿阿Q当一回事,阿Q在这里的意义只是卖力气和供给笑料。但是阿Q也同样不以他们为然,阿Q“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睛里,甚而至于对于两位‘文童’也有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加以进了几回城,阿Q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长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叫‘长凳’,他也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这也是错的,可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啊,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那个被动挨打、委曲求全的阿Q顷刻间高大起来,他目空一切,把那些曾经对他造成威压的势力从精神上全部打倒在地。他采用一种滑稽可笑的标准,以自我价值观念为评判准则,构造了以自我为中心的价值体系,凡是不合乎他的习惯与“品味”的都是不应该、不正确的。现实当中他无可奈何地处于权力的“边缘”地带,几次向权力“中心”靠进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阿Q当然不情愿不甘心,但他又无力改变现实,无力改变他总是被打败的命运,他的反抗只能换来更惨重的代价。阿Q在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之后,终于改变了他对抗外界的策略,由或打或骂到“怒目而视”,再到不着痕迹的“精神胜利”……既然无力改变环境,那就只有消极地去适应它了。阿Q无可奈何地挨着打,他的不满与反抗意识则退化到内心深处,他别有创意地找到了宣泄不满的途径,从精神上夸大自己、贬低别人,对那些嘲笑自己、欺凌自己的强势群体实施报复,以实现“到中心去”的梦想,为失重的心理找到了新的平衡。这是阿Q赖以自救的生存哲学,是他对抗恶劣的生存环境的一件有效法宝。挨了赵太爷的耳光,他会愤愤地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赵太爷在精神上成了地位卑下的儿子,阿Q就有了报复的快意,“渐渐地得意起来”。

赵太爷之类的压制是存在于外部的势力,是阿Q无法摆脱的强制,而阿Q的个体自我也处于深刻的矛盾冲突之中,有着理性对感性的“规范”和制约。

阿Q有一套自成体系的逻辑:“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的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

阿Q的思想与行为看起来有些古怪,却也不悖乎人的心理发展规律。已近而立之年的阿Q谨守“红颜祸水”的古训,将女人视为“害人的东西”,坚决与之划清界限,甚至不惜诋毁和讨伐。阿Q是“正人”,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名师指授过”,但在他那里的确有那些“男女之大防”一类的严正思想,他对自己是有所要求和限制的,虽然这些要求和限制是处于不自觉状态。做“正人”的愿望使阿Q谨守训诫,不由自主地将情感紧紧包裹起来,严密地看守着,使之不越雷池一步。这样,情感就长期处于潜抑状态,这种压抑不同于赵太爷等的棍棒或巴掌,来自自我本体的矛盾冲突虽然不那样显明,却也丝毫未减少冲击的力度。做“正人”就要牺牲或压制富有激情的、真实的“本我”,而“本我”则像潜藏的暗流一样时刻寻找突破口,意欲从“超我”的限制中突围出去。“超我”对“本我”的压制越强,“本我”反抗的力量也越强;而在“本我”的冲击力滋长的同时,“超我”也会相应加大限制的力度。阿Q的行为之所以表现得颇为极端,显得激切和无来由,实际上正是阿Q潜意识中的“本我”与有着崇高目标的“超我”之间的对抗日趋紧张的结果。

在小尼姑之前,阿Q曾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但是拧小尼姑的脸却完全不同了,阿Q“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儿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腻些”,加上“断子绝孙”的“警告”,阿Q不由得心猿意马,无法控制地陷入了对女人的想象当中。这一次阿Q算是对“女”有了“实质性”的接触,异样的感觉唤醒了阿Q潜在的性意识,久受压抑的“本我”冲破了“超我”的框限,活脱脱地跳将出来,但“超我”的显意识也没有就此隐退,阿Q明白地知道“这飘飘然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超我”与“本我”间展开一场激烈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本我”的力量明显占了上风,“超我”则显得苍白无力,甚至于走向妥协,为“本我”的行为寻找借口和理由,“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碗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于是“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

阿Q对自我的要求是颇高的,他不但想当“正人”,而且还有当“完人”的梦想。阿Q不断地在精神层面强化自我的力量,使“我”常常不自主地膨涨起来。他甚至要求一种“完美”——“‘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几乎是一个‘完人’”。他极力想在天地之间,至少也要在未庄写下一个大写的“人”字,他为此也可以凌驾于那些欺凌他、压迫他的众人之上,“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尤其是他头皮上的癞疮疤使他不能“完美”。在阿Q看来,任何的“白璧微瑕”都是不能容忍的,或者,不能承认这种“瑕疵”。头上长了“癞疮疤”,便很是忌讳,忌讳说“癞”和与“癞”相近的词语,以至连所谓的“光”“亮”等字眼也都讳莫如深。阿Q用心良苦地膨大着自我,否认那些威胁到自我“光辉”形象的不足之处,以筑起精神的堤防,抗御随时可能的外来的势力对他的自我的掩埋。压抑与反压抑的斗争始终支配着阿Q,使他在紧张的对峙中实现着自我强化,在精神层面建构虚设的堡垒,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行状”。

阿Q的“自我”具有强大的依附性,表现了盲目从众,因循守制的特点;阿Q贬抑赵太爷之类的强势群体正表明他欲融身其中的强烈愿望;阿Q把希望寄托在不可知的将来,以儿子会阔得多的设想来强化自身,受压抑的潜在欲望被扭曲,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呈现出来,他在否定的同时也加强了自我心理暗示,形成了阿Q与赵太爷等的同构与合谋。阿Q实际上是认同未庄势力群体的独特地位的,他也想通过“儿子”或革命的非正常化手段获得这种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