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学世界名著心理分析案例集
20066900000059

第59章 悲剧的灵魂(3)

对群体的认同以及使自我受关注的强烈愿望,使阿Q常常会盲从和接受煽动,阿Q的精神自大也就常常转化成行动上的自大。阿Q受了欺负,如果像往常一样谋求精神上的自救似乎也能行得通,他在接连受了两次大屈辱之后,“‘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他慢慢地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但他偏偏撞见了小尼姑,自觉着晦气,刚刚的屈辱感也同时被唤醒,小尼姑也是一个被欺辱的对象,而且地位似乎比阿Q还要低下,她是唯一能使阿Q感觉“扬眉吐气”的人物了。小尼姑的谨慎让阿Q发现了自己卑琐的影子,他记起了自己的屈辱,不由得骂将起来,而且还要污蔑性地摸一摸小尼姑新剃的头皮。看到周围的人在“鉴赏”自己的“杰作”,阿Q更加“兴高采烈”,又进一步“捏住伊的面颊”,使周围的人更加的高兴而“大笑”。这“大笑”唤醒了阿Q的“尊严”,他配合着众人的欢呼,猛地在小尼姑脸上“拧”了一下。这一系列动作,不能说全是由阿Q来完成的。这其中,“看客”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也就是说,阿Q此时,有着一种心理学上所说的“场依存性”,而周围的人又有着一种“心理期待”,结果是水涨船高,相互成全,赶着话儿说,寻着感觉走,就像一辆高速奔驰的火车,驶上了一座即将断裂的大桥,只有往前继续行驶,无法使自己停止下来。阿Q在众人的“认同”与“期待”中,充当了男一号,成为主角,似乎自己终于有机会从边缘跨进“中心”一步,博得了“满堂彩”。等到后来,阿Q被莫名其妙定罪,被莫名其妙杀头,都可以说是由“看客”和阿Q共同完成的,就像一幕戏剧,权威者是编剧,公众是导演,阿Q是主角,而且最后,主角变成了剧中的真实人物,甚至在看到人山人海的街头公众时,自己还喊出了“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的毫无意义的英勇的声音。“期待”给了阿Q勇气,自己觉得作为一介草民,太缺乏被关注的感受,所以一旦成为众人注意的焦点,便心花怒放,忘乎所以地飘飘然起来,充当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丑角演员。假如阿Q真的清醒过来,也许会说:“我是一个傀儡,我感觉我的手被人们的目光操纵了。似乎他们用目光的注视操纵我的手,实现他们心中的欲望。按心理学的说法是我被‘见诸行动了’。”

其实“见诸行动”又何止这些,“看客”的欢呼成就了阿Q的“进步”,而这“进步”又使他陷于不可自拔的“深渊”,使他陷入了“恋爱的悲剧”。没有“看客”,便没有阿Q在小尼姑脸上那有力的一“拧”,也就没有那种“滑腻”的感觉,于是有可能就没有“断子绝孙的阿Q”的那句骂。就是这些“渐进”的因子,使阿Q想到了女人,从而催发了阿Q的性意识,由此而导致一场失败的恋爱闹?剧。

阿Q的精神胜利法是一种无奈下的选择,阿Q虽然借此使自己数次从困境当中解脱出来,却也无法真正地救赎自己。阿Q在被杀之前曾有过灵光一现的清醒,“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回旋了”“他……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地跟他走。”“这些眼睛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阿Q于是不自主地大叫:“救命……”这一次,阿Q意识到自己是要死了,那些曾经无数次解救他的自欺欺人的想法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作用,他“无师自通”的那个“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的精神自救法已经无法使阿Q豪迈和洒脱地面向死亡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还是破产了,他的“自大”最后是被无力的自嘲所取代了,“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

“自我”的存在对抗着社会的“压抑”,往往是不能尽如人意。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们,常常在许许多多的“压抑”面前失去心理的平衡,所以心理疾病也就成了人类无形的杀手。阿Q的“存在”与“压抑”之间的冲突,和现代人相比,并不见得少多少,但阿Q确乎又是整天“心满意足”“飘飘然”地生活着。所以,阿Q看起来并不需要心理医生,他有自救的良方,会自己拯救自己。阿Q的“边缘”状态——没有固定的职业,没有自己的家的流浪生活,是其长时间处于这种状态的重要原因,可贵的是,阿Q就是缠绕在主流生活园地边篱墙上的一丛蔓草,永远与生活保持着“不离不弃”的距离,死死抓住那段篱墙,即使悬着,也要悬出多彩的舞步。被别人打了,心里说,自己是老子,别人是儿子,是“儿子打老子”,这种“精神胜利法”不知已被人批判过多少次,但内在的精神的满足,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又使阿Q获得了生活的勇气。阿Q喜欢喝酒,应该是绍兴的黄酒,喝完酒之后,阿Q的压抑便开始筑起精神防御的高墙,进入了弗洛伊德所说的“潜抑”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一些超自我不能允许的愿望或冲动,在人不知不觉中就被压抑到无意识,使人自己意识不到有这种愿望和冲动”,进入了“主动性遗忘”。“酒”就是使阿Q能够很快遗忘的媒介,同时具有麻醉和缓解的作用,比如,阿Q被打之后,喝了几杯酒,就“愉快地回到土谷祠,放倒头睡着了”。他的这种无意识使他得以解脱,压抑暂时没有了,对一般的人来说,这只是潜伏了,许多时候,它还会探出头来,让你感到加倍的苦恼,而对于阿Q,这种遗忘常常是永远的遗忘,任何时候,都不会再卷土重来,陷他于不自然的境地。他向吴妈求婚,让吴妈感到受辱,这时,秀才拿了一根大竹杠站在面前,阿Q于是挨了一杠,但很快“打骂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便动手去舂米”。其实,此时他还处于风波的中心,吴妈正在寻死觅活,外面吵嚷得很热闹,“阿Q生平最爱看热闹,便即寻声出去了”。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却立刻忘记了在风波中扮演的角色,很快地从剧中跳将出来,成为一名若无其事的“观望者”。看到吴妈只是哭,他甚至还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什么玩意儿了?”看到这儿,我们也不难发现,阿Q的一生就是这样一路走,一路遗忘地过来的,也难怪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姓什么,也没有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

阿Q的心理防御机制——遗忘

阿Q曾参与了一场赌博,运气竟然很不错,他“赢而又赢”,只可惜他赢的钱却遭了抢,糊里糊涂地挨了一顿打,“身上有几处似乎有些痛”,回到“土谷祠”,感到有一些“失败的痛苦”,但在“擎起右手,用力地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痛”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另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转瞬间不见了,委实是件令人恼火的事情,精神胜利法现在也不足以安慰自己了,“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总还是闷闷不乐;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只有打了自己的耳光,“热剌剌”的疼痛转移了阿Q精神上的焦虑、痛苦,阿Q以自虐的方式获得了精神上的解脱。在弗氏的理论中,有一种叫作“转化”或“躯体化”的精神迁移种类,即“把精神上的痛苦、焦虑转化为躯体症状从而避开了焦虑和痛苦”。阿Q实现了自我的分离:一个代表那个糊里糊涂丢了钱的有过失的自我;另一个则代表公正的力量对有过失的自我实施惩罚。通过自虐的方式释放了内心郁结的焦虑情感,“惩罚”达到了预期的效果,阿Q释放了心理能量,重新获得了平静,先前的不快被彻底遗忘了。

阿Q挨了秀才的一竹杠,并得了一句官骂:“王八蛋。”于是阿Q很快也就记住了这句叫骂,那“女”的思想也就没了。阿Q此时把躯体的痛苦用回味这句“阔人的骂”的精神豁达来转化了。尔后,又去舂米,应该是很用力,因为很热,以至把衣服都脱了,他用这种方式转化了又一种痛苦,再次进入了“遗忘”。

阿Q又十分地善于“置换”自己的感受,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就是能“把对某事物的强烈感情不自觉地转移到另一事物上,以减轻精神上的负担”。他生平第一件的“侮辱”是和自己极其藐视的“王胡”打了一仗,却偏偏没有取胜,这时,又遇到了生平第二件的“侮辱”,被“假洋鬼子”的“哭丧棒”着实地打了一下。我们说,阿Q善于“完全”的遗忘,这一次却有些例外,因为看到对面走来静修庵的小尼姑,就“发生了回忆”,自己的“屈辱”就自然地迁怒、“置换”于小尼姑的身上。

在这场完全的胜利中,阿Q成功地置换了自己的屈辱,获得了“新生”。从能量转化的角度来说,阿Q曾经损失的“心理能量”在小尼姑身上得到了超额的补偿,以致使自己“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先前的“屈辱”又一次被遗忘了。

在中国古代,有一个“掩耳盗铃”的故事;在生物界也有这样一种鸟,长得很高大,名字叫“鸵鸟”,遇到危险情况时,便把自己的头埋在沙堆里。这两个故事和阿Q不愿面对现实、善于遗忘的心理动机是同出一辙的。在心理学上,这就是“否认”,即“对引起焦虑痛苦的事件加以‘否认’,似乎它根本没有发生”。这是一种比较简单的防御机制,具有儿童心理特点。儿童打破了东西,知道闯了祸,用手把脸捂上,否认这件事的存在。成年人突然听到一件不幸的消息,常常首先认为“这不是真的”,阿Q就是如此。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逃避”,逃避的结果,是使自己浮出苦痛的深渊,同时也使自己继续在边缘徘徊,不能获得进入大众生活的门票。阿Q的“自尊”促使他的虚荣心成为生存的面罩,他就这样整天戴着这种自制的面罩,走在未庄的街道上。

阿Q的成长历程,是一段漫长的心灵之旅,恶劣的生存境遇逼迫他有了某些消极的适应性,使他能够于困厄中制造一些快意,这些成为阿Q苟活于人世的防御机制。阿Q在沉醉中自得其乐、自欺欺人,使心理获得一种虚设的平衡,如果阿Q从沉醉中苏醒过来,清醒地认识了自己的艰难处境,也许他会患上某种心理疾病。阿Q的防御机制,应该是他多年来心灵痛苦挣扎的总结。挣扎的背后,是救治的良方,比如合理化,又叫文饰作用,就是阿Q的“儿子打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比如他的善于“幻想”,善于“否认”和“遗忘”,善于在梦境中寻求解脱等。这些幼稚的防御机制,有效地帮助阿Q及时摆脱了痛苦。如果没有这些防御机制的保护,阿Q真的是生不如死,说不定在当初恶劣的社会环境中,早就自杀了。阿Q娴熟地运用这些防御机制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他极力想从“边缘”进入“中心”的另一种手段与方法。

众所周知,阿Q后来还有许多的机会,甚至还有“中兴”的幸运,得以进入公众的“中心”,使自己从一株蔓草变成一棵大树,写好天地之间的那个完美的“人”字,但总没有成功,原因也就在于他自己的防御机制。防御机制是一把“双刃剑”,使阿Q偷安一时,也使阿Q习惯性地歪曲现实,逃避现实。阿Q当然不会明白其中的利弊,不会学会正视现实,直面人生。阿Q的防御机制是下意识使用的,惯性很大。不管是“造反了”的欢呼,还是“造反是杀头的罪”的诅咒,或者躺在“土谷祠”里,思想着“白盔白甲”的革命党来未庄进行革命的情景,无不是一种下意识的防御机制的流露,其根源也在于他的无所不在的“边缘”的情绪。阿Q的这些人生片断,虽然只是某一段时间的某一些镜头,但还是能够反映出他的一些根本的特性。

阿Q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是虚构的一个形象。可是,正如小说一发表,便有许多人认为鲁迅的阿Q是讽刺自己一样,鲁迅放大了一个灵魂,使卑微的阿Q具有了伟大的现实意义。我们认识了阿Q,也正可以反观自我,在这种镜鉴中揭示出自我灵魂的暗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