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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伙计,放轻松(2)

妈妈对外公说:“爸爸,你今晚很累?”

他坐在那里安静得像块石头,我几乎没注意到。

“是啊,”爸爸吃完他面前的饭菜,“那个姑娘让你干了太多活儿?”

外公用餐巾擦了擦叉子,然后说道:“那个姑娘的名字叫朱莉,不,她不像你说的冷酷无情,‘让我干太多活儿’。”

“冷酷无情?我?”爸爸笑了,“你现在对那个姑娘真是情有独钟啊,不是吗?”

有那么一个瞬间,连利奈特似乎都不再撅着嘴了。这是挑衅,人人都看得出来。

妈妈用脚推着爸爸,可是这让事情变得更糟。“不,佩西!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爸爸连跟他自己的外孙玩玩棒球都做不到,却有那么多精力和愿望跟陌生人交朋友!”

哦,是啊!我想。但我又记起来——我欠外公一个人情,欠他一个巨大的人情。

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冷静点儿,爸爸。朱莉只是让外公想起了外婆。”

所有人都闭上嘴,朝我看过来。于是我看着外公说:“呃……是不是这样,外公?”

他点点头,继续摆弄叉子。

“让你想起蕾妮?”爸爸看看妈妈,再看看外公,“不可能!”

外公闭上眼睛:“她的性格让我想起蕾妮。”

“她的性格?”爸爸说。他就像在跟一个说谎的幼儿园小孩儿对话。

“没错,她的性格。”外公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们知道贝克家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没有修整院子吗?”

“为什么?这是明摆着的。他们全是些废物,就是这样。他们有一间破破烂烂的房子,两辆破破烂烂的车,和一个破破烂烂的院子。”

“他们不是废物,瑞克。他们是好人,诚实的人,努力工作的人——”

“也是些对自己展现给他人的形象一点儿自豪感也没有的人。他们住在我家对街已经超过六年了,对于现在的状况,他们找不到任何借口。”

“没有吗?”外公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心里权衡了一下,然后他说,“瑞克,告诉我。假如你有一个在心理或者生理上有严重缺陷的兄弟姐妹,或是子女,你会怎么做?”

就像外公在教堂里放了个屁一样,爸爸的脸皱成一团,摇着头,最后说道:“查特,这有什么关系吗?”

外公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地说:“朱莉的爸爸有个智障的兄弟,而且——”

爸爸打断了他,笑着说:“好吧,这很说明问题了,对不对。”

“很……说明问题?”外公轻声地,冷静地问道。

“当然!这足够说明那家人为什么像现在这样!”他笑了,轮番看着我们。

“那是遗传病。”

人人都看着他。利奈特露出惊讶的表情,她头一次语塞了。妈妈说:“瑞克!”爸爸只能紧张地笑了笑:“我是在开玩笑!我是说,他们家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哦,对不起,查特。我忘了,那个姑娘让你想起了蕾妮。”

“瑞克!”妈妈再一次叫道,现在她真的生气了。

“哦,佩西,拜托。你爸爸过分煽情了,他搬出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弱智亲戚,只是想让我因为批评邻居感到负疚。每个家庭都有每个家庭的问题,可他们还是会收拾好草坪。他们应该对自己的产业有点责任感,哦,真让人受不了!”

外公的脸因为激动而发红,但他的声音一直很平静:“那所房子不是他们的产业,瑞克。房主本应该负责房屋的清洁工作,但他没有做到。由于朱莉的爸爸要对他的兄弟负责,所以他们全部的收入都用来照顾他的兄弟了,这显然要花很多钱。”

妈妈的声音很轻很轻:“政府部门不管他吗?”

“我不清楚细节,佩西。也许附近没有这样的政府救济部门。也许他们觉得私人陪护对他更好。”

“还是一样,”爸爸说,“政府有相应的救济措施,如果他们不去依靠,那是他们的选择。他家有什么染色体变异的问题并不是我们的责任,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内疚——”

外公一拍桌子,几乎站了起来:“这跟染色体没有任何关系,瑞克!那是由出生时缺氧造成的。”他放低了声音,却让他的话听上去更有说服力了。

“朱莉的叔叔出生时脐带绕颈两周。前一秒钟他还是个完全正常的婴儿,就像你儿子布莱斯一样,后一秒钟他就留下了永久性的创伤。”

妈妈忽然歇斯底里地爆发了。几秒钟之内,她哭得泪如泉涌,爸爸搂着她,试图让她镇静下来,可是没有用。她根本哭得无法自拔。

利奈特扔下餐巾嘟囔着“这个家简直是个笑话”,然后走了。妈妈匆忙地离开房间,用手捂着脸,抽泣着,爸爸跟在她后面,临走时扔给外公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凶狠表情。

现在只剩外公和我对着一桌冷掉的食物。“哇,”我终于开口,“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还没有告诉你。”他对我说。

“什么意思?”

他像块花岗岩一样沉默着,然后靠在桌子上对我说:“你觉得是什么让你妈妈这么难过?”

“我……我不知道,”我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因为她是女人?”

他几乎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不对。她很难过,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差一点儿就跟贝克先生有一样的遭遇。”

我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她的兄弟出生的时候也是脐带绕颈?”

他摇摇头。

“呃,那是……”

他靠得更近了,低声对我说:“是你。”

“我?”

他点点头,“绕颈两周。”

“可是……”

“给你接生的医生很能干,而且脐带绕得不算太紧,所以他能够在你出生的时候把它松开。你没有在出生的时候被自己勒死,但悲剧很可能就这样发生了。”

如果早几年,甚至早几个星期有人告诉我出生的时候可能被勒死,我一定会拿来开开玩笑,而且我大概会说,是啊,这很好,但是现在,我根本不想跟谁讨论这件事。

但是经历了这么多,我已经接近崩溃了,我的脑子里不能自已地徘徊着一个问题。如果情况不同,我会怎么样?他们会怎样对待我?听爸爸的意思,他不会花太多心思在我身上,这是肯定的。他会把我放在某个精神病院,或其他什么地方,然后忘记我的存在。但我又想,不!我是他儿子,他不会那么做……

他真的不会吗?

我环顾家里的一切——大房子,白色的地毯,古董和艺术品,诸如此类。他们会为了让我过上更好的生活而放弃这一切吗?

我很怀疑,非常怀疑。我会是个让他们难堪的东西,是他们极力想忘掉的东西。我的父母一向看重事物的外在,尤其是爸爸。

外公轻轻地说:“不要去设想没有发生的事,布莱斯。”他仿佛能看到我的想法,又加了一句,“为了他没做的事而谴责他,是不公平的。”

我点了点头,试图平静下来,却仍然思绪万千。他说:“对了,谢谢你刚才帮我说话。”

“什么?”我问,喉咙里感到一阵抽搐和肿胀。

“关于你的外婆。你怎么知道的?”

我摇摇头:“朱莉告诉我了。”

“哦?你终于跟她说话了?”

“是的。实际上,我去跟她道歉了。”

“哦!”

“这让我感觉好多了,不过现在……上帝,我觉得自己又变成浑蛋了。”

“别这样。你道歉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他站起来说,“我想出去走走。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出去走走?我现在只想回到房间,锁上门,一个人待着。

“我觉得这有助于清空头脑。”他说。我发现这不仅仅是出去走走——而是邀请我和他一起去做点什么。

我站了起来:“好,我们出去吧。”

外公从一个只会对我说“把盐递过来”的人,变成了一个真正健谈的朋友。我们在附近越走越远,我发现外公不只懂得很多,还是个有趣的人。这很微妙。不仅是他所谈及的东西,还有他讲话的方式。我想,这种感觉真的很酷。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经过无花果树曾经屹立的地方,那里现在是一所房子。外公停下来望着夜空,说:“那里一定曾有过壮观的景色。”

我也把头抬起来,头一次发现这里的夜晚能看到星星。“你见过她爬上去吗?”我问他。

“有一次开车经过这里的时候,你妈妈曾指给我看过。她爬得那么高,把我吓了一跳,不过,读了那篇新闻,我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摇摇头,“树被砍掉了,可是她仍然保留着那棵树给她带来的快乐和感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很高兴自己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笑了笑,接着说道:“有些人外表平庸,有些人外表华丽耀眼……”他转过身面对着我,“但是,你总会遇到一些人,由内而外地散发着彩虹般的光芒,一旦遇见过,别人对你来说都不过是浮云。”

走到我家的门廊,外公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很高兴跟你一起散步,布莱斯。我很开心。”

“我也是。”我告诉他。然后我们一起走进屋子。

我们马上意识到,走进了一个战场。虽然没有人叫喊哭泣,但从父母的表情我就能看出来,我和外公出门的时候,这里经历了一次重大危机。

外公悄悄地对我说:“我想,我得去修修这道‘围栏’了。”他走向客厅,去和爸爸妈妈谈一谈。

我对眼前的气氛束手无策。我直接回到房间,关上门,扑倒在床上,陷入一片黑暗。

躺在那儿,我在心里回放着晚餐时的争执。心烦意乱之间,我坐起来,望着窗外。贝克家的房子里亮着灯,街灯亮得刺眼,可是夜幕仍然是一片厚重的黑色。似乎比平时还要暗,也许更沉重。

我靠近窗户,仰望天空,但是看不到一颗星星。

我不知道朱莉有没有在夜里爬上无花果树,坐在满天星斗中间。

我摇摇头。平庸,华丽,或是灿烂。那又怎么样?对我来说,朱莉·贝克从来都是平淡而枯燥的。

我打开台灯,从抽屉里翻出报道朱莉的那份报纸。

和我想的一样——他们恨不得把朱莉写成捍卫国会山的斗士。他们管她叫“来自都市荒原的强大呼声”以及“一座光芒四射的灯塔,阐明了我们的需求:遏制对我们曾经古雅安宁的社区的过度开发”。

饶了我吧。我是说,一个人为了在自己的土地上盖房子而砍掉一棵树,这有什么不对呢?那是他的土地,他的树,他的决定。就是这样。这篇文章让我想吐。

除了文中引用的朱莉自己的话。也许是为了和记者的观点作个对比,但是有关朱莉的部分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自伤自怜。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它们看起来,呃,很深刻。坐在树上让她变得非常富有哲理。

奇怪的是,她的话我完全能够理解。她讲述了坐在树上的感觉,还说那不仅仅是空间上的区别。“远离地面,被风吹拂着,”她说,“就像你的心被美撞了一下。”你认识哪个初中生能说出这种话?反正我的朋友里一个都没有。

不只是这些,她还说了什么整体可以远远大于组成它的各部分之和,以及人们为什么需要某些东西带着他们抽离日常生活,让他们感受到生命的奇迹。

我把关于她的部分读了一遍又一遍,想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思考这些东西。我是说,不开玩笑,朱莉·贝克很聪明,但这些东西已经远远超过了功课全A的范畴。

如果我一个月前读到这篇文章,我会把它当成垃圾丢进垃圾箱,但是不知为何,它现在对我有了新的意义。非常有意义。

一个月以前,我也绝对不会注意朱莉的照片,但现在我发现自己正在盯着它看。不是那幅全景照片——那上面的紧急救援装备占的地方比朱莉还大。是另外一张照片,在下半个版面。摄影师大概用了长焦镜头,你能看到她在树上,但只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她望着远方,风把头发吹向背后,仿佛她正开着一条船,驶向太阳。

这么多年,我一直躲着朱莉·贝克,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她的样子,而现在,我忽然无法自拔地凝视着她。这种奇怪的感觉渐渐充斥了我的胃,我不喜欢这样。一点儿也不喜欢。说实话,这种感觉把我吓得够戗。

我把报纸塞进枕头底下,试图提醒自己朱莉·贝克曾经给我带来的痛苦。

可是我的思绪很快就飘向别的地方,没过多久,我又把这份愚蠢的报纸从枕头底下掏出来。

这太疯狂了!我在干什么?

我强迫自己关上灯,躺在床上。心情渐渐平复,好吧,是时候放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