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中国病人·袁世凯1:亡清之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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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成长(7)

世间求官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官场上的人情练达袁世凯早已谙熟。也正因看透,他从不指望下面的官员胥吏能实心放赈,宁可自己劳碌奔波,将钱粮亲手送到可靠的士绅府上。

而士绅,这个向来被视为官民之间缓冲带的阶层也正在沦陷。袁世凯亲眼看到,一个家有良田五百亩的地主想低价抛售土地以换取粮食,找了好几个买主,出价都低得近乎白送。绝望之余,他在全家人吃的饭里放了砒霜。

袁世凯不断问自己:为什么?

他瞥见了路边的粮仓,那是政府设在各地的官仓。

自古粮仓系国脉,可眼前这些粮仓,还有几座能承担起救济灾民的重任?倒卖官粮早已是司空见惯,硕鼠们为补亏空,在余粮中掺沙子掺石灰;为应付检查,又将粮仓改造成瞒天过海的“夹心仓”。

逐利,成了所有人生命中唯一的主题;逐利,一切无所不用其极。这片土地,似乎早已被上帝遗弃,自生自灭,永无救赎的可能。

袁世凯的思绪随着镜头变成了旧胶片的颜色。

充满颗粒感的画面中,儿时的袁世凯坐在小板凳上听养父袁保庆给他讲那个写过《道咸宦海见闻录》的大清官张集馨的故事……

咸丰十年,袁世凯出生那年,张集馨到福建当署理布政使(代省长),遭遇了闽浙总督庆瑞的门房张七。

在那个门房收红包不是新闻不收红包才是新闻的时代,张门房还是比较锐意改革的。估计因为看不惯那套“意思意思不好意思”的欲拒还迎,张门房定下规矩,红包当场拆封过秤,银两不足者请自觉打道回府。

张集馨走马上任后,去见庆瑞。行规他懂,红包也备了,却因过秤时少了六分(一两的百分之六),被张门房不留情面地掷出。

考虑到庆瑞说过自己性格刚硬,张集馨为了不给领导留下负面印象,只好强忍怒气,让家人再加一钱(十分),毕恭毕敬地送上,才算摆平。

事实上,张集馨已经很会来事了,之前在陕西粮道(省粮食厅厅长)任上滴水不漏的表现堪称教科书式的典范。

陕西粮道负责征收和供应西北地区的军粮,每年过手的粮食有一万五千吨之巨。如此敏感的岗位,道光敢让张集馨去,正因为看中了他人格端正和长袖善舞。而这两项似乎很难糅合的素质,缺了哪一个,都得出事。

饶是张集馨会使双手左右互搏之术,上任第一天,头还是大了。

前任粮道叫方用仪,神奸巨蠹谈不上,最后的疯狂不能少。卸任前让家人在大雁塔底下的批发市场批了300吨麦壳掺到粮仓里,以次充好。

方用仪之所以敢铤而走险,是因为接任他的是署理粮道刘源灏。

当时转发率很高的一条微博叫“署事如打抢”。由于代理某职任期很短,连打带抢成为习惯,方用仪算准了刘源灏宁可冒险背一背黑锅,也不愿放弃肥差的心理,同他顺利地办了交接手续。

但当刘源灏拿着烂账找张集馨交接时,阻力出现了。

张集馨是准备在这儿安营扎寨大展宏图的,你一本烂账扔过来,还指望对方原地不动挨砸?

刘源灏心知肚明,却一点儿都不紧张,因为他抓住了张集馨的软肋。

首先,亏空就这几千两银子,而等方用仪回来重新交接,时间和经济成本加起来也差不多这个数了。在一切以实用理性为主导思想处理问题的中国,这条很有杀伤力。

再者,较起真来不仅得罪人,还会在圈子里留下“不肯通融”的形象,非常不利于发展。这一条又击中了张集馨的要害。

确实既厚且黑,不服不行,张集馨只好认账签字。

噩梦才刚刚开始。

首先要对付好八旗驻防军,这帮人打仗不行,挑刺一个顶俩。

还好有成规可依。大军区司令“将军”和两个副都统是重点公关对象,以三节两寿(春节、端午和中秋,官员和夫人的生日)为例,张集馨一年要给将军送五千两白银。

给副都统的要少得多,毕竟二把手说了不算。但得给人安排亲戚在粮道衙门上班,而且不用走萝卜招聘的过场。

伺候好武官还有文官。不巧的是,此时此地的文官首领陕甘总督是林则徐。

虽说林文忠公“苟利国家生死以”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但该收的钱还得收。不收,拿什么进贡上面?不收,让下面的人情何以堪?官场最怕的是坏了规矩。于是,白沙在涅,也只有与之俱黑了。

林则徐的“三节”每节有一千两,此外还有表礼、水礼等杂费,算下来一年也有五千多两的进项。当然,这些钱巡抚、布政使和按察使一个也不能少,只是数目依次递减。

把上下都打点好,才算刚刚及格。

事实上,西安是通往新疆和陇蜀的交通要道,凡有高官过境,粮道必须传戏备席,为其接风洗尘。

唱戏的不能少于两班,上席必燕窝烧烤,中席亦鱼翅海参,每次宴飨不花个二三百两银子(四万元),你都不好意思跟人敬酒。

吃吃喝喝闹到半夜1点,完了还得送这帮大爷程仪(路费)。本地没来吃席的高级官员,你还得把酒肴给人送到府上去。

像这样的大小应酬,一年不下五十次。不用惊讶,粮道一职的说明书白纸黑字,就写在陕西粮道衙门大堂的楹联上:

问此官何事最忙,冠盖遥临,酒醴笙簧皆要政;

笑终岁为人作嫁,脂膏已竭,亲朋仆僮孰知恩?

31、荒原

如此忙前忙后,殚精竭虑,还有的是人抢着当,皆因有利可图。

陕西粮道每年花在请客送礼上的银子大约五万两,而进项却有六万两,这意味着有一万两可以中饱私囊。

依法收粮肯定不会有这么大笔横财,但中国历来有法制无法治。于是,无法有天的衙役在收粮时总会变着法地多收,简称“浮收”。

关于浮收,苏州府常熟县的一块石碑上有详细的记载,花样繁多,令人叫绝。国人的想象力只有在残害同类时才会被发挥到极致。

这些专业性很强的技术活有:淋尖、踢斛(音同“胡”)、侧拖、虚推……(以下省略一千字)

以淋尖、踢斛为例,当你交粮时,要把粮食倒进官府准备好的斛里。你倒着倒着,最后肯定有一部分超过斛口吧?超过斛口就呈尖锥形了吧?好,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衙役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准斛猛踢一脚!此时超出斛口的谷粒就会震落到地上。当你慌忙去捡时,衙役会大声叫喊:“别捡,那是损耗!”

由于常年干这个,衙役都轻车熟路,效率很高,踢出的部分就成了官吏一笔不菲的合法收入。

想逃税漏税?那是不可能的,这玩意儿从古至今都是富人的专利。针对个把实在穷得叮当响以至交不起粮的“刁民”,有知县想出了魔高一丈的损招:将欠粮作为衙役的工资,拿着白条去收租,充分调动衙役的工作积极性。

真可谓:同为专制奴,相煎何太急。

当镜头切回来时,画面中的袁世凯披麻戴孝,正跪在袁保恒的灵堂前。

日薄西山,吊唁者都已离去,落暮寒鸦平添了几分秋意。孝服宽大的帽子遮住了袁世凯的双眼,却遮不住他心底的万千疑问。

值吗?

堂叔的遗像满脸沧桑,却永远无法回答袁世凯的问题了。

袁保恒无疑是个好官,但好官的标准又是什么?

结果正义?只要达到目的,可以不问手段。但问题是如果没有原则,底线一退再退,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打着正义的旗号谋取私利?多少以改革面目示人的官员最终锒铛入狱?

程序正义?劣币天天驱逐良币的官场从来与该词绝缘。在中国,制定程序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为了破坏它,每个人都一边咒骂一边百舸争流地挑战着既定规则。

对袁保恒来说,上报朝廷、下济万民就是好官。可这满人的朝廷当真值得一报?

顺治十二年,清廷讨论如何处置满人所蓄汉奴逃跑的问题,汉官赵开心(寻开心?)主张宽仁,顺治当场发飙:谋国不忠,莫此为甚!

康熙子承父志,隔三差五地敲打臣工:“子母炮”这种先进武器属于八旗军专用,其他人一概不得铸造。

政治高压使百官噤若寒蝉浑浑噩噩,宁可阿弥陀佛绝不冒犯天颜。

一直到曾国藩这代,闭着眼睛混不过去了。身处一线,战争是真刀实枪,割地是真金白银,“圣言”救不了世,李鸿章一句“孔子不会打洋枪”让儒生们无言以对。

外部的压力促使权力从满人转移到汉人,中央下放到地方,但是个人都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

满族统治者从不代表汉人的利益早已老少皆知,问题是它连普通满人的利益都不代表。因为不准经商的规定,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被活活饿死的旗人不知凡几。而指望根本就没有国家概念的亲贵们代表国家利益就更不现实了。

摊上这样的统治者,百姓之苦,苦不堪言。

袁世凯发现,中国农民的生活似乎已经凝固了上千年,农具是世代相传的犁耙,衣服是家纺的土布。住宅则一律由泥土筑成,铺上一层高粱秆抹上泥浆就算是屋顶。

而当你采访那个满脸憨直的农民,问他人生的理想时,他会告诉你:像皇帝一样每天都有大饼吃,吃饱了就休息……

不是顺民便是暴民,就是没有勇于承担责任的公民。千人一面的生活规律、思维方式固化在每一个基因的碱基对当中,不愿妥协拒绝双赢让历史只有成王败寇一种轨迹,政治文明、制度建设则裹足不前。

当张献忠得知李自成称帝时,立刻在四川大开杀戒,其行为逻辑是:我做不成皇帝,你也甭想做得安稳。于是,一个个充满了小聪明的中国人组成了一个奇缺大智慧的民族。

闷雷轰鸣,震得袁世凯微微扬起了头。

脸色依旧阴沉。

外面传来“下雨了”的人声,兴奋中透着惊诧。

秋风秋雨愁煞人,此刻带来的却是久旱逢甘霖的喜悦。袁世凯缓缓起身,踱至门前。

大雨溅起的泥水阻挡不住人们的热情。戏水的儿童,跪谢上苍的老人,喜极而泣的妇女……

而同时,他们又是失去亲人的孤儿、鳏寡。

遥远的时空,隐隐传来陶渊明的歌声: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死去的人们啊,早早安息吧,因为亲人的悲痛也不会持续太久。活在旧中国,是一种修行。佛曰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再深沉的苦难也只能化为前行的动力,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草民或许不懂那些高深莫测的道理,但心中一定都装着一个书名:《活着》。

而从全知视角看,那些怀揣着自私与虚伪,在荒漠中自相残杀的人们又是何等的可悲可怜!

雨水模糊了袁世凯的双眼,眼前出现一幅幅亦真亦幻的画面。

一个知县,把锁链戴在手腕和脚踝上,步履艰难地穿过县城,去城郊的龙王庙求雨。庞大的人群默然无声地跟在他后面,每个人的头上都戴着柳条帽;

一个20岁出头乘坐渡船的少妇,犹豫着要不要把怀里的婴儿扔进河里。最终还是母爱占了上风,她神色痛苦地把婴儿紧紧搂住。

几天后,又是这个女人,出现在一个妇女买卖市场。买主都是从灾情很轻的地方来的男人,对“商品”的唯一要求是不能带孩子。女人被一个光棍相中,喂完最后一次奶,她难舍难分地搁下了孩子……

镜头摇上,千里饿殍。

惨象,使袁世凯目不忍视。狂风暴雨中,已分不清哪一滴是雨哪一滴是泪。

32、亡了清廷,给人民一个交代

脚下的土地,是地球上唯一从未中断过的文明,即使是强大到让整个世界都颤抖的蒙元,也未曾撼动其文化根基。然而,这一切的代价是它的苦难从未中断。

一个国家,最为深重的苦难莫过于易子相食,但在中国的历史上,这样的人伦悲剧却屡见不鲜。

紧闭的双眼终于屏蔽了幻觉,袁世凯的耳边却又荡漾起了幻听。

那是悠扬的低吟浅唱,沉寂中带着些伤感。是怀念吗?在这片炎黄的浩土之上,神话的遗迹已然湮没,女娲离开了她的孩子,唯有五帝还挂念着留下自己的魂灵。

在这片法度凌夷道德沦丧理想崩溃真爱无踪的四无大地上,祈祷已是惘然。每个人,每个生灵,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在丛林法则的指引下,汲汲于争得宿命之外和生存之上的些许幸福。

废土,比科恩兄弟荒诞的废土,比蒂姆·伯顿魔幻的废土,每天都上演着欺骗和杀戮。你以为是男主角,下一秒他就横尸街头;你以为是路人甲,最终他却成了大BOSS。一切皆有可能,杀人不分左右。

反抗、呐喊、讽刺、诅咒都已徒劳,罪恶的体制造就了罪恶的虚无。它像黑洞一般,如泥淖一样,你越是挣扎越是沦陷。它吞噬的何止是对正义和良知的信心,简直就是你的灵魂—如果还有的话。

你曾是如此地坚信光明,正如你现在如此地笃信黑暗。

千古一夜。黑暗的时代是漫长的,当我们极目远眺,会因为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夜而沮丧绝望,失去方向。走出隧道、沐浴光明的征途,似乎只能用岁月,用无数老年、青年、少年的生命去一点一点地填充。

堆砌的过程中,大人无德、中人无耻、小人无赖。各种荒诞不经的剧目每天都在上演,每个人既是灾难的制造者,又是痛苦的承受者。岸,在哪里?

袁世凯伸出手去,举过头顶。雨,打在掌心,像是和天一起共鸣。

大野龙方蛰(蛰伏),中原鹿正肥。(13岁)

如果你觉得反意森然,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大头。

我欲向天张巨口,一口吞尽胡天骄!(14岁)

如果你觉得反意森然,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大头。

多少先知早就看出,寄希望于一个由异族统治,上层故步自封、中层百般渔利、下层愚昧无知,根本无法达成任何共识的君主专制国平稳过渡到民主共和国,何异于痴人说梦?

即使清廷出于维稳压力,做一些零敲碎打的改良,那些新颁的法令也只会沦为官员盘剥民众的新式武器,从而陷入到“立法越峻,索贿越多”的怪圈之中。

内忧外患下,最坏的结果是爆发革命。从汤武革命开始,中国就不缺革命,缺的是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