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中国病人·袁世凯1:亡清之鹄
20068100000014

第14章 成长(8)

托尔斯泰评价血流成河的法国大革命时说:“它宣告了无可置疑的真理,但真理一旦被诉诸暴力,便都成了谎言。”

自由的口号成了杀人的理由,专制的暴政变为革命的暴政。看似完美的理论,在打土豪分田地的狂欢中距离真理越来越远。

怎样才能在避免革命的前提下一剑封喉地杀死清廷,缔造共和?

顶层亡清。

当这四个字在袁世凯脑海中闪现时,一道闪电划破了黑云笼罩的天空。

他微微颤抖,胸口起伏,直至放声大笑!

袁世凯,先知看到的,你看到了。先知做不到的,你替他们先行。你说过,要是你手上有十万精兵,便可横行天下。我知道你不想立言只愿立功,你的志向是“万里江山眼底横”。

然而,这毕竟是一台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庞大且黑暗的政治机器。“眼前龙虎斗不了,杀气直上干云霄”(12岁),怎么办?

黑洞吸纳一切,将万物碾成齑粉。我却要与黑洞同黑,融为一体。在遵循其运作逻辑,从内部窥测到全貌,纤毫毕现后瞄准破绽,一击毙命!

这是肢解清廷的不二法门,用大头后来的话说,类似于拔树:

专用猛力,拔不出树根;过分去扭,树根又会折断。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左右摇撼不已,把树根的泥土松动后,不必用大力气便可一拔而起。清朝是棵大树,还是两百多年的老树,拔起来不容易。闹革命,都是些年轻人,有力气却不懂如何拔树,闹君主立宪的懂得拔树却没有力气,我今天忽进忽退,就是在摇撼大树,等到泥土松动,自然会被拔出来。

雨停了,云开见日。

阳光把袁世凯的脸庞映得绯红,他终于明白,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无黑暗的时刻,而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无卑下的情操,而是永不被卑下所屈服。

转身时,目光又和堂叔相遇。

四目相对中,静谧被隐隐传来的吟唱声打破:

为什么要苦苦去挽救黄昏呢?

那只是落日的背影。

也不必吸取大泽与长江,

那只是落日的倒影。

与其穷追苍茫的暮景,

埋没在紫霭的冷烬。

何不回身挥杖,

迎面奔向新绽的旭阳?

“求官建功,拯救天下”,这是袁家陈陈相因的祖训,而直到袁世凯的出现,才被赋予了新义。

“以杀止杀,而杀杀人者,杀即止矣。”(16岁)

杀人者,清廷也。

死者的名单,罄竹难书!

孙承宗、史可法、张煌言、刘宗周、倪元璐、施邦曜、陈子龙、夏完淳、黄道周、李定国……

在明末所有名将里,只有李定国的军队敢和八旗铁骑打野战;只有李定国击破了“女真满万不可敌”的神话;只有李定国能一条道走到黑,在崇祯吊死煤山二十年后还同清廷缠斗。

南明“监国”无数,朱由崧朱由榔朱由榛,朱由你妹啊!只要李定国还有一口气在,明朝就一息尚存。

可惜,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战至山穷水尽的李定国最终死在了中缅边境,临死前仍不甘心,焚表告天:

若明祚未绝,乞赐军马无灾,俾各努力出滇救主。若天数已尽,乞赐定国一人早死,无害此军民!

每每读此,袁世凯都热泪盈眶。

然而,在一个目力所及皆是蹒跚学步的鹅的国家,当英雄,代价何其高昂。

灾难降临时,只有跪下来顺服的没有站起来抗争的;灾难过去后,只有站起来控诉的没有跪下来忏悔的。

英雄,不死于殉道即死于献祭。

可不当英雄,便不是你袁世凯了。

为天下人复仇,既不是出于私愤,也无文人之酸腐。这样的复仇,是一件始终保持着优雅和精美的艺术品,是一曲比《V字仇杀队》更激荡人心的交响乐。

一切,都正如他儿时立下的那个鸿鹄之志:

愿流芳百世,毋遗臭万年。

而此刻,他无比清晰地体认到,鸿鹄之鹄,原是亡清之鹄。

33、徐世昌的《烧饼歌》

袁保恒的死意味着中流砥柱的坍塌。

精神的大树倒下了。在经济上,袁家也开始面临拮据。

袁保龄继承其兄遗志,回乡赈灾,被朝廷授予三品顶戴,擢为道员。但每月一百两的俸禄仍不足以负担整个家族的开支。

于是,按照“保”字辈的人数,袁家分了家。

袁世凯继承了养父袁保庆的一份遗产—三顷土地和一些积蓄。看似很多,但得养活七八口人,异常艰难。

生活是一具埋在你家后院的尸体,逃也没有用。

而束手就擒显然不是袁世凯的风格,比金斯伯格更不安分的他从项城搬到了陈州。

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而大头已经找到了他人生的方向。要知道,多少人耄耋之年也未必活明白,未必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裘马轻狂的袁世凯,脱离了长辈的管束,经常“驰骋郊原,日饮数斗”,又因慷慨乐施、抱打不平,寒门士子多依附为生,推其为首领。

对袁世凯而言,“金银散而人心聚”不是权术。散尽家财,结交好友是他内心深处最热切的渴望。那些一边表演大方一边辱骂大头的伪君子不明白的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智商是差不多的,能让一群喜欢内斗精于算计的中国人对你心服口服爱戴有加,若不是《非常嫌疑犯》里的凯文·史派西,你就实心实意待人以诚吧。

因为大头说,人情不是一锤子买卖,靠演戏,很快会体力不支的。

两个文社(丽泽山房、勿欺山房)在袁世凯的资助下建立起来,盛名远扬,连陈州知府吴重熹都经常到此诗酒流连,将大头视为至交。

可惜,人生如戏,总在NG。当年秋闱,信心勃勃的袁世凯再次铩羽而归。

大头怒了,从此罢考!

有范进垫底,落榜两次只是起步价。平心而论,跟许多考试比起来,科举其实很公正。袁世凯阅读量大,见多识广,但文字功底不行。就跟那啥啥大王似的,把每朝每代的历史都写了个遍,但因缺乏文采,故毫无阅读快感。

当你下定决心转变时,上天都会为你安排一个转折。

于是,在“火烧诗文”这场戏中,大头遇到了对他至关重要的一个人。

徐世昌。

老戏骨徐世昌年长袁世凯4岁,活了85年,差点儿能看见八年抗战取得胜利。信奉道家的徐世昌深谙进取退守之节奏,在乱世中若危若安、凌波微步,其屹立不倒的身姿令时人常怀“冯道转世”之感。

徐世昌对袁世凯影响之深,不下荀彧之于曹操,张良之于刘邦。

初次邂逅,大头留给徐世昌的印象是“状貌伟然,殷勤接语”。跟那些装逼就像膝跳反射一样不由自主的人不同,袁世凯的豪言在逻辑上自洽,在感情上诚恳,深深地打动了徐世昌。

没有多余的语言,两个青年当场结为生死之交。

徐世昌对“顶层亡清”不置可否,却和盘托出了自己对时局的看法。

以曾国藩为“阳”的一端,李鸿章为中点,“阴”的一端虚位以待,可以勾勒出一幅太极图。

咸丰即位之初曾开过一个神仙会,让列位爱卿讨论“用人行政”。倭仁大谈“君子小人之辨”,咸丰嫌他迂腐,批了个“名虽甚善,实有难行”。

曾国藩比较实在,提出用人有“转移之道,培养之方,考察之法,三者不可偏废”,咸丰高兴地批了个“切中情事”。

声称“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的曾国藩代表了那个时代最理性的思考。然而曾几何时,曾国藩也是个血气方刚、黑白两分的热血青年,敢上疏骂皇帝“徒尚文饰”。

直到在军营里待上几年,他才真正明白喇叭是铜锅是铁。调兵拨饷、察吏选将全靠应酬,不问情势,有圣旨也没用,基本上属于“苟无人情,百求罔应”。

中国人缺乏精确性,“一串钱”的概念永远不是你预想的“一百文”。在陕西是八十三文,在直隶是三十三文,从无一定之规。

不务实,可乎?

实事求是让曾国藩出类拔萃,但到底还是难以超越其所处的时代。于是,传世的文字百万言,却终归跳不出程朱理学忠君孝父的窠臼,意在扶清也就不难理解了。

李鸿章则不然。他继承了老师现实的态度,却摒弃了过时的教条,乃能轻装上阵,辗转腾挪。

在一次由淮军和戈登的“常胜军”组成的联军攻打苏州时,李鸿章为减少伤亡,策反了同太平军守将慕王谭绍光不和的八个将领。在戈登的担保下,他允诺只要取了谭绍光的首级,开门献城,则必为八人论功请赏。

可惜,当清军诱降成功,兵不血刃地拿下苏州时,八个降将和所有太平军却被斩杀殆尽。气得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戈登提着洋枪要找李鸿章算账。

庚子国变,时任两广总督的李鸿章奉命北上收拾残局签订条约,临行前在香港秘密会见了港督卜力。

李鸿章单刀直入:“英国希望谁做皇帝?”(彼时慈禧已位居八国联军开列的战犯名单之首)

卜力:“如果光绪皇帝对这件事(拳乱)没有责任的话,英国不反对由他出来继续维持统治。”

李鸿章追问:“我听到一个说法,说要是义和团把北京的各国公使都杀了,列强就将出面干预,宣布立一个新的皇帝。若果然如此,你们会选择谁?”

停顿了一下,李鸿章盯着卜力的眼睛,意味深长道:“也许是个汉人?”

一代人办一代事,亡清的重任还落不到裱糊匠身上。太极图“阴”的一端人选的轮廓徐世昌已经隐隐约约地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