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信告以陈兰彬,说幼童目无尊长,“其学难期成材,成亦不能为中国用”。还把容闳鼓励幼童参加各种社团说成是鼓励他们入“秘密社会”(黑手党?)。
陈兰彬阅信后立刻上奏,在他的极力抹黑下,李鸿章也扛不住压力,任由朝廷分批次撤回了幼童。
耶鲁大学校长、马克·吐温,甚至格兰特总统亲自写信,也没能改变幼童们被召回的命运。
李鸿章失败了。
曾国藩死后,李鸿章为留学事业保驾护航了近十年,对陈兰彬列举的幼童们“荒废中学”等所谓的“罪状”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为中国培养一批懂技术和外交的新式人才。
最崩溃的当属容闳,他又气又急,四处奔走,也未能拯救自己业已破灭的理想。
于是,一腔怒火发泄到了陈兰彬身上。
在容闳笔下,陈兰彬抱残守缺、食古不化,浑然一冲锋陷阵的卫道士,整天图谋搞垮留学事业,阻挠中国进步。总之一句话:坏到掉渣。
这是事实,但并非全部的事实。人性之复杂,远远超过《罗生门》的讲述。
还原历史现场后,有两点值得注意:
1. 陈兰彬是第一任清朝驻美公使;
2. 陈兰彬是郭嵩焘的粉丝。
由于早生了二十年,郭嵩焘(1818—1891)的人生就是一场悲剧。
在他之前,公务员队伍里还有两个不要命的,一个是官至福建巡抚的徐继畲(音同“余”,1795—1873,一个是死在两江总督任上的张树声1824—1884)。
作为最早的自由主义学者,徐继畲在《瀛寰志略》一书中首次系统地介绍了欧美的议会制度,并表露出强烈的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艳羡之情。
不仅如此,他还把华盛顿捧上了天,说自己见到他的画像时被他“雄毅绝伦”的气概惊呆了。对华盛顿“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袭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的事更是佩服得一塌糊涂。
三十年后,张树声临死前上了一道《遗折》,称自强运动要想取得成功,必须引入议会制度。
这是对洋务运动变器物不变制度的否定性总结,由于环宇之内皆是昏睡者加装睡者,真话,似乎只有留给快升天的人来讲。
幸好还有郭嵩焘。
1875年,在英国的施压下,清廷极不情愿地向西方派出了第一位驻外公使。
此举等于承认放弃了“天朝上国”的身份,因此,“英使”一职,众官皆视为羞辱和畏途。当然,郭嵩焘也不例外。
装病、辞职,能使的招都使尽了,总理衙门就是咬紧郭嵩焘不松口。这是因为郭当过广东巡抚,思想出名的右,如果连他都不去,那真是掘地三尺都找不到敢赴任的了。
慈禧两次召见郭嵩焘,百般劝导,终于把他哄去了英国。
既来之则安之。早就对士大夫“背后骂洋人,当面被洋人骂”的愚蠢行为失望透顶的郭嵩焘决心利用出使的机会,寻根究底地找到西方强大的真正原因。
富丽堂皇的白金汉宫,整齐干净的城市街道;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光怪陆离的化学实验。不用看《致命魔术》你也能想象出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是多么的生机盎然,而这一切带给郭嵩焘的无疑是震惊和倾倒。
于是便有了后来那本闹得沸反盈天的《使西纪程》,又名《得罪你没商量》。
得罪人群一:传统知识分子。
郭嵩焘说,我们有圣人,西方没有。但我们靠圣人治国,圣人不能代代常有。西方靠民众自治,却可推衍无穷。我们视西方为夷狄,西方还视我们为夷狄呢,可悲的是,中国的士大夫尚无人知晓。
对此,自带干粮的五毛王闿运编了副对联献给郭嵩焘: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领皇粮的五毛李慈铭叫得更卖力:“极意夸饰,诚不知是何居心!”
得罪人群二:洋务派官员。
被慈禧视为“同治中兴”样板工程的洋务运动都敢骂,还是需要一定勇气的。郭嵩焘认为,办了这么多年洋务,修个铁路还吵来吵去修不成。洋枪洋炮倒是积极仿造,就是不肯深入学习西方的民主政治。
最后,来了句超前一百三十多年,一直超到今天还显得振聋发聩的话:
今言富强者,皆视为国家本计;殊不知西洋之富,专在民,不在国家也。
47、人最大的悲哀,在于不愿做他自己
走在时代前面的人,把时代拖得气喘吁吁。
还得防着后面的人放冷箭。
郭嵩焘就是被冷箭给扎残的。放箭者,驻英副使刘锡鸿。
刘副使一向以守旧派的面目示人,反对修铁路之类拖时代后腿的事没少干。这次,他潜伏在郭嵩焘身边,事事打小报告,处处与郭为难。连郭嵩焘披了洋人的雨衣都被他当成罪行来告发,还恶狠狠道“即令冻死,亦不当披”。
郭嵩焘写《使西纪程》,他就写《英轺私记》;郭嵩焘说英国好,他说那是因为英国最早进入中国,得闻圣教所致。
总之,刘锡鸿的种种举动让郭嵩焘觉得他就是不想让中国“窥见西洋的好处”。
在一片喊杀声中(挺郭的不过李鸿章、沈葆桢区区数人),郭嵩焘被召回,仕途也因此画上了句号。
这场争斗表面看是中西文化冲突,刘锡鸿坚定地站在“排西”的立场上。然而,真相永远超出你的想象。刘锡鸿不是瞎子,耳濡目染之下,他内心深处其实根本就不排西!
赴英时,船上有洋客对刘锡鸿的仆人无礼。低人一等惯了,刘倒没在意。不想英国船长却很愤怒,中途停靠也门,要把该洋客赶下船,经刘求情方才作罢。
使馆开张后,某馆员出去购物,被一英国醉汉当街羞辱。中国人不敢出头,却有四个英国人路见不平,把醉汉扭送到警察局。法院判了他两个月徒刑,中国使馆致书英国首相,请免其罪。伦敦的报纸在谴责醉汉的同时赞扬了中国人的大度。
刘锡鸿慨叹不已,在日记中说,以前以为英国人“唯知逞强”,现在才发现人家上下一心,懂得礼让。
在微服私访,低调参观了监狱、学校和养老院后,刘锡鸿不禁心服口服地说,这个国家“无闲官,无游民,无上下隔阂之情,无残暴不仁之政,无虚文相应之事”。
他甚至发现,英国人也忠君孝父。民主社会承认子女自主,不等于教唆六亲不认;维护公民权利,不等于纵容弑君犯上。真孝子,何须父权恫吓?真忠臣,何必生杀予夺?
于是,刘锡鸿悲哀地发现,谈民主我们固然理短,谈曾经引以为豪的仁义道德还是不如人家!
认识这么深刻,让人不禁怀疑刘锡鸿是一个披着五毛外衣的右愤。就凭他日记里那些对英式民主的褒扬之词,郭嵩焘要想告倒刘锡鸿易如反掌。
那么刘锡鸿为什么要言不由衷地诋毁和他立场相同的郭嵩焘呢?
因为个人恩怨。
刘锡鸿只是一个举人,早年给郭嵩焘当幕僚,“亢直无私”,受到郭的青睐,成为其得力助手。
郭嵩焘被任命为驻英公使时,副使一职空缺,刘锡鸿以为非他莫属,没想到郭只提名他为低一级的从四品参赞,梁子就此结下。
后来,刘锡鸿因为滥支经费遭到郭嵩焘参劾,矛盾集中爆发。
两人都是直性子,刘锡鸿心眼更小。在他看来,郭嵩焘学英语是错,不喝茶是错,效仿洋人用伞不用扇是错,在宴会上随英国人起立欢迎到访的巴西国王更是错上加错。总之一句话:动辄得咎。
而反观那个在《留美幼童》中饰演大反派的陈兰彬,于《大清公使郭嵩焘》一剧里竟客串了一把正面角色!
作为郭嵩焘的骨灰级粉丝,陈兰彬自始至终为偶像鸣不平。所有人都怀疑郭在美化西方,开明如薛福成亦不信,写信垂询当过驻美公使的陈兰彬,陈回道:
其说不诬。
陈兰彬出使美国后,内心感受一如郭嵩焘,私下里经常“叹羡西洋国政民风之美”。何以在公开场合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莫非他是双重人格?
薛福成说,陈兰彬之所以反复无常是因为胆小怕事。他怕留美幼童真的全盘西化,怕不顺着吴嘉善的话说最后捅了娄子自己要承担责任。
言及此,唐绍仪告诉袁世凯自己在对比了中美朝三国之后的一个发现。
三个国家的壁画和传说中都有“飞天”这一意象,体现出人类对飞行和自由的憧憬。而这也说明,即使肤色不同、文化不同、宗教信仰不同,对于一些特定价值观的渴望却是相同的。
“中国没有宪政思想的基础”是一个伪命题。中国人还没发明飞机呢,结果中国上空的飞机比哪个国家都多。
同样,民主宪政也不是西方的传统,路易十六、查理一世就恨民主恨得咬牙切齿—都是从茹毛饮血的非洲草原走出来的猿人,谁也不比谁进化得更快。
民主也是陈兰彬和刘锡鸿的渴求,然而我们看到,内心的恐惧和仇恨腐蚀了他们对民主的坚持。
在私欲和公理之间,如果百分之九十的人选择私欲,那他们只配被专制奴役;如果一半的人选择公理,那他们可以享有君主立宪;如果百分之九十的人都选择公理,那他们就是民主共和国的公民。
48、寓教于乐
带路党并未死绝。金玉均等残余势力日夜盼望着东山再起,见闵妃联俄拒清的意图越来越明显,一帮人如蚁附膻,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
亲华派由于大院君归国,也凝聚成一股不容忽视的政治力量。以金允植和闵泳翊为代表,朝中遍布着袁世凯的眼线。
金玉均晚上睡不着觉时经常在想:要是袁世凯他爸妈当年把那十分钟用来散步该多好。
不喜欢袁世凯的人多了去了,金玉均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远的不说,各国驻朝公使就都不喜欢大头。
袁世凯晋谒国王,乘舆可以进到宫内,坐在侧面同李熙谈话;而列强公使觐见,则必须在王宫门口下车,步行入内,谈话时须肃立面对国王。
各国使节的聚会袁世凯也很少出席,只派下属到场,以标榜自己“上国”使臣的地位。
其实,洋人看袁世凯不爽,袁世凯看洋人更不爽。
在大头看来,要不是这帮洋人整天在汉城晃来晃去,给他一千人马,把朝鲜收为郡县不过弹指间事。倘若真能出此奇兵立此奇功,则又离他的理想近了一大步。
挑起战端也不怕,仗打得越多才升得越快,不冒险怎么上位?毕竟看过的兵书已车载斗量,这点儿自信还是有的。
当然,决定权在李鸿章手上。李鸿章又不亡清,也无需“不世之功”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所以只希望袁世凯积极推行自己的“控制论”,即对朝鲜政治上干预,外交上监控,财政上扼制。
取其高者得其中。正因为李鸿章只要半块饼,而袁世凯想要一整块,故其能出色地完成任务。
在带路党的鼓荡下,李熙频繁秘会俄国公使韦贝,说朝鲜不日将独立,要求军事保护。
韦贝迟疑未许,说朝鲜近中远俄,动起兵来俄国占不了先机,容他三思再定。
正逢闵泳翊回宫,李熙便找他商量决断此事。这一举动充分暴露了李熙的智商在平均线以下。
闵泳翊假装赞同,敷衍了几句,出门就跑去报告袁世凯。
袁世凯深感事态严重。之前的换约只是通商条约,而现在竟然准备驱虎吞狼了。他一方面嘱咐闵泳翊搜集证据,尤其是文字密约,一方面急电北洋,在略表危局后献策说只要其引俄主张暴露,中国就迅速派水师东渡,废了这个昏君(原话),另立贤者(大院君)。
李鸿章的应对措施是三条:
1.袁世凯同大院君筹商计议,随时准备帮助其接管朝政;
2.上奏总署(总理衙门),获得首肯后命丁汝昌率北洋舰船赴朝鲜近海巡视,一俟袁世凯抓到李熙联俄的铁证,便下令登陆;
3.命驻日公使知照日本外务省。
小旋风袁世凯的特点是快,不待上命就行动起来。
俄使韦贝,比较点儿背,给国内发电报时发现电线损坏未能发出。袁世凯大眼珠一转,马上找到邮政局的报务员,告其:以后凡是俄国人发电报,均以电线没修好对之。
大头怀疑韦贝发的就是朝俄密约,为抓住证据,敦促闵泳翊去宫里盗出密件。结果密件没找到,倒找着一封署名领议政大臣沈舜泽致韦贝的密函,大意是要求军事保护。
当然你会问,沈舜泽不是亲华派吗,怎么也勾搭上俄国人了?
因为这封密函根本就是假的。
英国人在风闻李熙准备投俄的传言后,为了进一步离间中俄,伪造了这封密函。
蒙在鼓里的袁世凯一边火速电告北洋,一边设宴邀请朝鲜军政大员,席间出示密函,威胁说北洋水师不日即到,何去何从,你们自己掂量。
接着又进宫面见国王,要求其“索还文约,查办小人”,不然天朝将兴兵问罪。
一连数日,沈舜泽往返于王宫和袁府,反复解释实无此事。袁世凯就是不信,拍桌子瞪眼,把这个年长他35岁的老臣训得悚惧交加。
李熙无奈,只好将一干主张联俄的大臣就地免职。但密约一事系子虚乌有,李熙死活不认,形成僵局。
袁世凯觉得李熙纯属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遂接连致电李鸿章,请求速派钦差,率兵查办。并激进地建议说,要是给自己五百士兵,必可废黜国王捉拿群小。
可惜这次大头栽了。日本人不支持,俄国人不承认,李熙更是哭爹喊娘说冤枉,李鸿章也不禁怀疑密函的真实性。
拖到最后,以朝鲜政府宣布密函作废,派使臣赴北洋谢罪了事。
袁世凯犯了众怒,尤其是日俄公使,闹得很凶。总理衙门也颇为不满,若非李鸿章力保,说人才难得,大头非翻船不可。
对此,袁世凯感佩于心,在给哥哥袁世廉的家信中写道:傅相(李鸿章曾受封太子太傅)知遇之隆,虽肝脑图报,亦说不了。
最倒霉的还是朝鲜,刚联上俄国就被打断了。
李鸿章写信给李熙,说你要再不惩前毖后,亲贤远佞,老夫都忧虑你无以为国。
而袁世凯觉得,李熙之所以不学好,问题出在教育上。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满脑子都是反动思想你还指望他当个明君?
深感再穷不能穷教育的袁世凯把工作重心转移到培养李熙身上。
第一课,类比法。袁世凯形象地把朝鲜比喻为一条破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