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东吴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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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五十载随风去(1)

西域来了一个胡僧,说佛、说轮回、说因缘果报,这是老子和孔子都不曾说过的新奇事,显然庶民会更喜欢这一套说教。将来的天下也许会是僧人、道士与士大夫并行于世的世界。

至于我,最近总是梦见伯符、公瑾与伯言,屈指一数五十载过去了,任是再英明神武,人死之后总是惘然,就如一片落叶随风而去。

孙仲谋也不过是风中的一叶罢了。

101.浑水勿蹚

陆议站立在壶前不动,此时却有书吏来了!显然是有重要的文书!否则他们也不会打扰陆议难得的父子天伦之乐。

“建业发来急报!”书吏说,“顾丞相去世了!”

“哎呀!”陆议不觉惊叫出声。

丞相顾雍是陆议最后的挚友。他与陆议一起,被士大夫誉为是东吴帝国的两大支柱,一文一武、一东一西,也是江东本土士族的最强发声者。尤其在老夫子张昭死后,顾陆合作的权力格局被吴人认为是江东人的最大依靠。

如果说陆议是东吴军界的不败战神,那么顾雍就是东吴政坛的定海神针。如果说张昭是把孙权当小孩子来教育甚至是训斥,那么顾雍则是对孙权循循善诱的老师。

《三国志》记载了孙权与张昭、顾雍之间的某件事,颇有意思:

权尝咨问得失,张昭因陈听采闻,颇以法令太稠,刑罚微重,宜有所蠲损。权默然,问顾雍曰:“君以为何如?”雍对曰:“臣之所闻,亦如昭所陈。”于是权乃议狱轻刑。

同样一件事,张昭说了孙权便“默然”,实际上就是以沉默表示不同意,可是顾雍说了便“乃议狱轻刑”,可见顾雍对孙权的影响力之深。

顾雍这个人性格内向,算是沉默寡言、不引人注目的那种类型,然而孙权却说:“顾公不言,言必有中。”可见顾雍不说话并不是他木讷,而是因为他更愿意在深人了解事情的缘由之后再有的放矢地发言,所以一旦开口,内容自然也就很有针对性,令听者往往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

其实顾雍与张昭、陆议都是极为理想化的儒生,对于所谓“道”的执著坚守,这三人如出一辙。即便是面对至高无上的君主,这三个人也不会动摇自己的主张。只不过三个人的表达方式很不相同:张昭的反应是勃然大怒、甚至会有歇斯底里的极端反应,搞得孙权很狼狈、很被动'陆议的反应则是倔强地坚持自己的主张,如同疆场相对峙的敌我双方一般与君主相持,一直“耗”到某一方放弃认输为止'而顾雍的反应却很圆滑,他既不会与孙权大吵大闹发脾气,也不会与孙权比耐心、耗斗志,他的绝招是迂回委婉地说服孙权。

据说孙权常派人去丞相府就某个决策请教,顾雍很少直接表态,而是请使者吃饭聊天,在从容话语中不知不觉地便把问题搞明白、把事情给说透了。若是孙权的决策完全谬误,顾雍就面无表情、一语不发地和使者干坐着,使者坐到屁股发麻却不给一张好脸色看,说得口干舌燥却不给一杯水喝,这便明白了:顾丞相这是不同意,于是打道回府,请皇帝陛下自己重新考虑。

顾雍这么干有他的道理,孙权个性强势,极好面子,年长以后更是如此。一旦意见相左,驳了他的面子,孙权自觉脸面发烧,会像蛮牛般不顾一切地去肆意胡为,就好像册封公孙渊一事,大臣们越是反对,他越是来劲。

顾雍的办法是先冷处理,把你的愚蠢主意退回去让你自己好好想想,想好了,那还是你的主意。想不好,咱再劝解也不迟!这样一来便避免了许多君臣之间的冲突。

正是因为顾雍的官场机智,加上几分人和与天时,当年顾雍成功地躲过了吕壹对他的陷害,最终圆满地在丞相之位上坐了整整十八年。

若无顾雍在建业的斡旋,东吴士大夫与孙权之间的战争或许早已爆发。而如今,“东吴双巨头格局”终于完结,顾雍这一极先一步倒塌下来,只剩下陆议艰难地独立支撑。

论军事,陆议国士无双;然而论政治,尤其是官场迎上驭下之术,陆议远逊色于顾雍。然而风云流转,形势的发展已经容不得陆议推辞。顾雍死后半年,孙权下诏,大大地夸赞陆议如何“天资聪歆,明德显融,统任上将,匡国弭难”,于是拜陆议为大吴丞相,“总司三事、以训群寮”。至少从诏书内容看,孙权是准备把整个东吴的军政大都陆议了。

出则为将,人则为相,这是千百年来士大夫的梦想极致,陆议达到了。群臣羡慕不已,唯有妻子孙舒城默默为自己的夫君担心。这种担心,与当初夷陵之战前的忧虑不同。当时的忧虑,是因为对陆议还不完全了解,而如今的担心,却是因为对陆议太过了解。

似这般一滩浑水,谁蹚进去都不会有好结果!

其实孙权不想让陆议蹚建业的浑水,虽然拜陆议为相,可是不许他入京!依旧镇守武昌。

有心人看出来了,陆议的丞相职务只是一个虚名而已,孙权实际上是取消了丞相,把行政大权握到了自己的手里,来个眉毛胡子一把抓"全琼是有心人,步骘和吕岱也都是有心人,他们冷眼旁观,并不真的把陆议当丞相看。

大多数人没看出来,他们天真地以为:孙权真的把军政大权交给了众望所归的陆议。这些天真汉中,就有一个姓吾名粲的吴人。

天下之大,姓吾的人不多,这个吾粲就是卫温、诸葛直探访夷洲归来之际的会稽太守吾粲,他如今的职位是太子太傅,正是孙和的师傅。

群臣之中,没有人比吾粲更了解孙和,也没有人比吾粲更明白此刻孙和已经陷入何等危局。

吾粲是陆议的同乡,彼此相熟,陆议的拜相似乎让他找到了拯救太子命运的契机。他写信给陆议,分析眼下建业城中二宫相争的乱局:

“陛下既然册立了太子,却又封孙霸为鲁王,两宫抗礼、毫无差别。那些唯恐天下不乱之徒,趁机煽风点火,躁进功利之辈也趁机结党,谋求功名。如今建业群臣,已经有太子、鲁王两派之分。”

陆议阅读此信,触目心惊,吾粲所言两派之分,更让他震惊。

附和鲁王的群臣有:骠骑将军步骘、镇南将军吕岱、大司马全琼、左将军吕据'吕范之子(、中书令孙弘等)维护太子的群臣则是:太常顾谭、左将军朱据、奋威将军顾承、扬武将军张休,此外,诸葛瑾之子诸葛恪、朱然之子朱绩也对太子比较友善。

“难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么?”

陆议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孙权虽然近些年来有些不可理喻、一意孤行,但是他不至于老糊涂到这个程度,更不会纵容东吴分裂失控若此!

当年袁绍的两个儿子袁谭与袁尚之争、刘表的两个儿子刘琦与刘琼之争是如何导致团队分裂、敌人乘虚而人的……往事历历,孙权不可能不知!以他的智商,又怎么会不引以为诫?

“吾太傅所言,太过夸张,不可全信。”

然而陆议也知道吾粲并非吃饱了撑的无事生非,他倒是从孙舒城的口中听说了某些事:

“太子之母王夫人近日突然病故了!”

“最近几年病故之人实在太多了,我已经有些麻木了。”

“然而王夫人的死太突然了,我听小虎说,王夫人似乎是受了陛下的数次怒斥之后愤而自尽的。”

“如何会有这等事,陛下又是为何斥责夫人?”

“据说前一阵子陛下龙体不安之际,王夫人曾有喜悦之色。”

“这等捕风捉影之事,又是谁人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

孙舒城默然,似乎此事又与大虎有关,如今的她几乎可以掌控孙权的喜怒哀乐。

“你这女人一定以为朕死了,你的儿子就可以登基为帝,你就能做上皇太后了吧!”孙仲谋的雷霆大怒,一定把柔弱的王夫人吓坏了。

最近宫廷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不知何故,大虎最近对鲁王突然很是亲切。鲁王大概也不知道是大虎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完全把大虎当做了自己可以依赖的好姐姐。

所以孙舒城常觉得,似这样悠然自得地住在武昌,远离权力的漩涡中心一建业,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人生之事不如意十有八九,飓风即将袭来,孙舒城的幸福小桃源也不能幸免……

102.泥足深陷

“我打算让次子寄儿到鲁王府中做事,未知妥当与否?请丞相明示。”

信寄给了武昌城中的陆议,然而写信人全琮却始终不明白夫人大虎为什么坚持要他写这封莫名其妙的信。

“既然已经决定让寄儿为鲁王效力,何须又向陆议请教。再说他虽然是丞相,也干涉不到我儿的私事。”

“所以说你是一个榆木疙瘩!”大虎丝毫不给自己的丈夫好脸色看,在她看来,正是因为这个丈夫的无能,她这个金枝玉叶才不得不件件事亲力亲为、劳心劳力,“你可知陆议是太子最大的后盾……”

“正是因为知晓陆议同情太子,所以我们更没有必要将寄儿为鲁王效力一事告知,一旦他回信反对,我该如何应答?”

“他一回信反对,便是卷人了此事,我的目的便达到了!”

细心的大虎早已察觉,凡事只要涉及陆议,她的父皇孙仲谋便会十分敏感。尤其是在太子问题上,当年大哥孙登就是因为受陆议的影响太深,所以才会受到孙权的训斥,所谓吕壹事件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后来大哥莫名其妙地英年早逝,孙大虎也有一丝怀疑,会不会是……

大虎不敢往深处想,她只要想透一点就可以了,那就是如今的孙权并不希望自己的太子与陆议关系太过密切。如果说太子被陆议控制的话,孙权更会深恶痛绝!

“孙和的背后,有陆议的操控……”

大虎可以预料:这样一说,必然会引起孙权的强烈反应。

然而陆议远在武昌,根本不参与建业之事。要把此人卷进风波,唯有出奇计。于是大虎说服全琼写了这么一封信。

陆议在战场上俨然若神,可是在这种事情上却很天真,或者说是太大意了,他完全没有察觉到大虎的用意,而是写了诚恳的回信:

子弟苟有才,不忧不用,不宜私出以要荣利。若其不佳,终为取祸。且闻二宫势敌,必有彼此,此古人之厚忌也。

大意是说你的儿子如果真的有才能,不必担心怀才不遇,国家一定会量才使用,何必为了一点小利去鲁王府牵扯是非。一旦出事,反而惹祸上身。而且我听说太子和鲁王势均力敌、斗得你死我活,这不是什么好事,古人一般都忌讳这种事,请君好自思量!

“伯言言之有理!”全琼看了回信,倒是有几分心动,然而立刻招致大虎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

“这便是陆议与太子勾结的证据!”大虎喜滋滋地收起信函,信是陆议亲笔所写,无可抵赖。

给陆议写信的还有那位太子太傅吾粲,这次他又有新主意:“我打算奏请陛下,派鲁王出屯夏口,这样一来两宫之争或许会少许平静些。只是我人微言轻,恐怕陛下不从。”

吾粲又说,如今鲁王党羽中有所谓四恶少:即全寄、吴安、孙奇和杨竺,其中最嚣张之人乃是杨竺,吾粲有意请孙权下诏流放杨竺,可是孙权哪里肯听。

陆议终于忍耐不住了,他给全琼写了第二封信,警告他:

卿不师日磾,而宿留阿寄,终为足下门户致祸矣。

语气如此严厉,可见陆议完全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可是这也使他渐渐深陷泥潭。读了这样的书信,全琼自然很不高兴。

“他以为自己是谁?”

大虎倒是很高兴,这封信比上一封更有价值。

陆议又给孙权上书,陈述自己对二宫之变的看法:“太子正统,宜有磐石之固,鲁王藩臣,当使宠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获安。谨叩头流血以闻!”

①全寄是全琮之子,其余三人的门第并无记载,吴安可能出自孙坚妻弟吴景家族,孙奇可能是宗室,杨竺是广陵人,家族门第则完全不知。

陆议甚至打算到建业来向孙权当面讨论此事,当然被阻止了。

接着,顾雍的孙子、陆议的外甥太常顾谭也上书劝谏,向孙权警告两宫之争的危害:

臣闻有国有家者,必明嫡庶之端,异尊卑之礼,使高下有差,等级逾邈"如此,则骨肉之恩全,觊觎之望绝。昔贾谊陈治安之计,论诸侯之势,以为势重虽亲,必有逆节之累,势轻虽疏,必有保全之祚。故淮南亲弟,不终飨国,失之于势重也"吴芮疏臣,传祚长沙,得之于势轻也。昔汉文帝使慎夫人与皇后同席,袁盎退夫人之位,帝有怒色"及盎辨上下之义,陈人彘之戒,帝既悦怿,夫人亦悟。今臣所陈,非有所偏,诚欲以安太子而便鲁王也。

顾谭旁征博引,其中最发人深省的莫过于西汉初年的人彘之祸,刘邦的宠妾戚夫人生下儿子如意,与皇后吕雉所生的太子争位。当时刘邦的态度也正如今日之孙权,犹豫不决,结果引发惨烈的后宫之战。刘邦死后,戚夫人被剁掉四肢、挖出眼睛、用铜注人耳朵导致失聪、用暗药灌进喉咙导致失声,是为“人彘”!如意亦遇害。

然而顾谭的警告完全无效,反而成为顾、陆联手操纵政治的铁证。孙大虎与全琮带着儿子全寄人宫,递上陆议与全琮的来往书信:

“其实鲁王并未有意争太子之位,所谓两宫之争,完全是陆、顾两家在幕后操纵!”

太子太傅吾粲与陆议信件来往一事也被鲁王和杨竺揭发出来,如果说对陆、顾两家孙权还有点犹豫,那么对于吾粲,孙仲谋就没什么客气了!

一个字,杀!

“陛下,臣还有隐情禀报!”在后母的鼓励之下,全寄再出杀招,这一次直指顾家与张家。

“讲!”

全寄所说,正是当年的芍陂之战。

“当时臣的两位兄长击退魏军,乘胜追击,军功卓著。然而典军陈恂却徇私舞弊,将头功记在了顾承与张休头上!”

“陈恂与顾、张有何关系,为何偏袒二人?”

“醉翁之意不在酒。陈恂是想拍陆议的马屁,顾承是陆家的外甥,而张休的哥哥张承又把女儿许配给了陆议之子!”

“嘿嘿,原来如此啊!”

陆议远在武昌,不可能出来对质,孙权下令传太常顾谭。顾谭一到,便陷入全琮父子以及鲁王同党中书令孙弘的围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