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眼力:刘光启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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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写经及其鉴定(1)

1.写经书体的由来

写经书体从简牍而来,所以谈写经就不能不谈到简牍。

中国汉字始于象形,历经甲骨文、金文、战国文字,到秦始皇时才"书同文",那就是小篆。而后小篆先是演变成秦隶,及至汉朝又相继演变成汉隶、八分、章草、楷书、行书。但是小篆及其演变成的诸种体态或始终未与世人谋面,或见面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或流入海外。总之,人们见到的最多的不过是石头上的篆隶。直到汉晋简牍的出土,才得见其"庐山真面目"。

迄今为止,我们可以见到的上迄战国下至晋,分布在安徽、江苏、湖北、湖南、江西、四川、河南、河北、山东、内蒙、甘肃、青海、新疆等地的秦、汉、魏、晋竹木简牍,书体包括了篆、隶、八分、草、真、行各种书体。

湖北云梦睡虎地发掘出的秦代简册,记录的是秦代的法律条文。

它的"字形方正、长方、扁方等不一;笔画则肥瘦刚柔相互为用,气势纵横奔放、浑厚凝重,变化多姿。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其点画有明显的起伏变化,特别是其中的波势已初具后来汉隶的笔势"。而“《居延汉简》从西汉武帝末至东汉初年,延续时间较长",又"出于众人之手,故风格面貌体例各异","它充分体现秦汉之际字体的大变革,以及汉代各种书体孕育发展的过程"(参见《简牍书法》)。所以要考察篆隶之变,简牍是最好的实物。

"不究于篆,无由得隶”。篆书运笔圆转,点画遒劲婉媚。隶书变之,用笔方折,气势雄建。篆书结体修长呈纵势,点化多而曲;隶书结字扁阔呈横势,点画上下紧凑。简书则介于其间,往往篆中藏隶,隶中寓篆。点画变篆书的单一呆板为多样活泼,结体也离长趋扁,用笔藏锋、露锋兼用,中锋、侧锋相参。这些不过是简略的比较,细微的比较,还得去欣赏竹木简牍,它们为我们展现出一个异彩纷呈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篆和隶都是有生命的,运动着的,它会带给我们最直观的感受。

同样,"不究于隶,也无由得楷"。到哪里去考隶、楷之变呢?这就得看写经。大量的写经给我们展现的同样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如果说简牍书是"俗书",同样"写经"也是"俗书"。而且它们前后相接,汉以后的魏晋、南北朝、隋唐都是接踵而来的。一方面是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的需要——竟趋便捷;又一方面是精神生活的需要——竟趋美观。所以文字一定要变革,书体也一定要发展。篆到隶的演变是如此,隶到楷的演变也是如此。不知篆隶之变也就不会真正懂得隶楷之变,因为其中起着主导作用的便是用笔。字体的变化必然要引起运笔的变化,反过来,运笔的变化也必然会促成字体的变化,两者相辅相成。隶到楷的变化是篆到隶的变化的延伸,所以说写经的源头是简牍。

2.写经的时代特色

佛教从东汉明帝永平十年(67)传入中国,随之译经、抄经便蔓延开来。我们见到的写经,早在西晋,以下则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唐朝抄经最盛,还可细分为初、盛、中、晚各期。因为历史的变迁,晋唐最具特色,隶楷之变集中在这段时间。这一期间的写经可以说是一面镜子,折射出了其中的微妙变化。为了研究方便,我们分了这些阶段,严格讲它并不科学。书体演变并不随朝代的变更而变更,但它又确实受到当时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的制约,因而是十分错综复杂的。

( 1)两晋时期

西晋时期,内政纷乱,八王争斗五胡纷扰。人尚清谈,佛教盛兴。书学上也超然物外,讲求韵味。遗憾的是墨迹流传甚少,幸有写经传世,然西晋又绝少。

晋人书经可以说是楷形、隶笔。与《三国志》写本比较,此时的经生书尚未与民间书法拉开距离,或者说"经"味不浓。倘将其与简牍书比较,此时字形由扁而长,不同于以前。具体说,隶书字形是四面停匀,八边俱备,典型的方块字形或稍扁,即使“横”画、“捺”画伸出体外也无改其端正之形态。楷形就不然了,让左让右、上宽下宽、齐首齐尾,都允许也都可能,灵活性比隶书大得多。所以我们说晋字已是楷书形体了,尽管尚不成熟。至于点画,保留着明显的隶意,"横"前尖后钝,有时还上扬出锋,"捺"是典型的大脚捺,点画朴厚,"钩"隐隐然,欲趯还收,"折"或者是中锋转弯,或是折锋而过,与隶书笔笔另起略有不同。

(2)南北朝时期

两晋之后,南方宋、齐、梁、陈,北方魏分东西,继之齐周,二百年间更替频繁。此时书风南北有异,"南帖北碑"一说或发源于此。写经如何呢?从南朝与北朝的诸多敦煌写本来比较看,仍有共同取向。照"南北"说,很有可能将《大智度论》误为南朝写经。虽说南方偏"秀",北方偏"雄","雄"、"秀"并得者又作何论呢?所以我们着眼点在求其同而存其异。我们认为,此时写经楷书味道渐趋浓厚,字形趋向成熟,点画隶意收敛。但写法多样,时出新裁,很难概括它们。南朝写经似乎与当时书风拉开距离,渐入"佛"境。而北朝写经则与北碑息息相通。

总之,南北朝时期的写经面貌是,楷形趋向成熟,隶书笔意减弱,书写的灵活性大大增强。

(3)隋朝

隋虽祚短,但南北统一,堪称壮举。书法也南北汇合呈现一统气象,自兹为唐代奠基。

北朝后期写经已渐规整,点画沉著,字形稳健。隋写本平正严谨,起笔折,收笔略重,仍保持一定的北魏晚期敦煌书法风范。但字体结构平稳,笔致和穆细腻,已体现出隋唐楷书的新气象。

隋朝写经承前启后,将南北朝的多彩多姿集纳为一,为楷书走向规范的高峰奠定了基础。

(4)唐朝

有唐三百年,国势大振,文运昌盛,书法大家辈出。佛经的书写更是登峰造极。依照唐朝国势之发展,又依书法之走向,可将唐分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个时期。

初唐 初唐近百年,经生书规整中含着朴厚,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三位个性鲜明的大家领袖书坛。钟绍京之《灵飞经》、国铨之《善见律》,堪为写经之代表作。其书写骨力洞达,字行或颀长紧凑,或疏朗宽博,均较好地体现出初唐写经的风貌。

盛唐盛唐五十年,李邕的行书为改革之代表。此时的唐人写经笔圆意连,颇具行书味道。

中唐 中唐近百年,当推颜书是巅峰。此时经生书楷味十足,横细竖粗,字形外拓,骨肉停匀,许多写经流露出颜真卿《多宝塔碑》的气息。

晚唐 晚唐,柳公权集欧、颜之大成领尽风骚。唐人写经至此,颜、柳合为一体。敦煌研究院藏《景教三威蒙度赞》即是唐人写本,其柳公权的风格尤其显著。

(5)五代及宋

五代承晚唐余绪,至宋则木板刻字印刷成风,经生书写渐趋式微。

不过自此而后,写经的影响却自觉不自觉地渗透到书法洪流中去了。南宋的张即之、元代的柯九恩、明代的贾希朱、清代的金农,乃至现代的鲁迅、沈雁冰、启功等人,观其书作,均有写经的影子。仅此数例,可见一斑。

3.写经的真伪

关于写经的真伪问题,先须说说伪经。伪经的出现恐怕也是经济利益驱动。伪,即伪造、摹仿。时代约在清末民初。鉴定时看纸张,观墨色,参考写经内容固然可以,但凭字体书体如何判断呢?凭书体、字体判断,简单地说就是看时代气息。时代气息可以凭直觉觉察出蛛丝马迹,但直觉是在广泛大量接触写经的基础上才有可能。

具体讲真假的判断,先须弄清真与伪的不同。真是自然而然的书,好也罢,赖也罢,只是抄写经卷。高手也有落马之时,赖手也有偶然得意之作。我们在鉴定过程中,经常碰到伪作,当代假,隔代假。但假的总要表现出摹仿的痕迹来,与真迹毕竟不同。所以我们断真伪,要看我们对真品的把握程度,对真品把握得越准确,判断起来就越容易,反之则会走眼。

写经因为妍媸杂糅,鱼龙混杂,判断起来不容易。有些经写得不好,但是真迹。因为经生书法水平低,写起来草率,稚气在所难免。虽然艺术价值不高,但据写经的发展规律,纸张、墨色、时代气息分析,毫不做作,那就是真的。伪的呢?按照作伪的规律,既然要作伪总要找到写得稍好的写经去做,写得差的则很少有人摹仿。在某种意义上说,差的反而不好摹仿。于是在这些伪经的书写上便出现了纰漏,总有好字的影子,却怎么写也写不上去。字字好像都有追求,字字写法不到位。作伪者在临写的过程中不敢怠慢,因为稍一怠慢便露了马脚,所以字字写得紧绷绷的,让人看了感到不舒服。

4.写经的优劣

判定写经的优劣,我们不妨先谈其劣者。因为抄经人从八岁到七十、八十岁不等,文化水平不等,书法水平也不等,同是抄经,那所抄经之优劣,可有天壤之别。写经中之劣者虽有文物价值和学术价值,但却无书法价值。

我们要正视的是写经中的优秀者,那些代表了写经真正水平的作品。用书法的眼光去审视它们,你就会发现写经的不同凡响之处。

首先,写经已经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系统。我们把众多的写经放在一起,无分高低手,无分南北地,无论魏晋隋唐,你觉得他们是一家人,一个"血缘关系"联系在一起的一群人。写经是"俗书",但又不同于简牍那种俗书,散兵游勇,一盘散沙,而是相对独立、相对稳定的一个群体。是相同的经文把它们联系在一起的呢,还是什么因素把它们联系在一起的呢?我们不得而知。但接触久了,你会觉得,它们气息相通。这种气息相通,也许因为佛门是块净土,有一种秩序串联了若干年代、朝代,串联了各阶层的人,于是形成一股特殊的气息,一种特殊的氛围,一种相对稳定的面目。对于历朝历代的写经来说这就是共性。写经的共性一时还难以用语言说清,但当你把写经的一个个性弄清楚了,你就会明白,共性是由无数个个性组成的,因而也就无需举例说明了。

其次,写经的基本面目是楷书,背后隐藏着隶书和行书。所以它的楷书面目不单调,而是丰富多彩。它是一个由隶到楷的演变过程,每一个个性鲜明的面孔都值得学习和研究。

先说《大智度论》。这卷经的绝无仅有自是其价值,但绝不仅仅如此。从其书法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学习到很多东西。它完整的章法具有整体撼人的力量。展卷而观,未及看清字迹,那行列间、黑白间透出的关系就爆发出强大的震撼力,你首先被他的功力慑服了。再看你会感到这是隋经风格,字字工整,用笔稳健扎实,结字端方。殊不知再三咀嚼,你会否定原先的看法而得出这分明是北朝后期书写风格的结论。横画尚存的隶意,捺虽变为楷形,但宽宽的如刀一般的形态分明是魏碑的遗迹,折笔暗过者有之,拓起的也有之,笔提得起,按得下,字形紧而不拘,疏而不散。其乃成熟之楷不尽然,其乃北魏之相也不尽然。于是你感觉到它是活动的,变化着的,是北朝到隋之间的过渡。变得那样自然,变得那样天衣无缝,一股静、净之气息油然而生。写经创造出的意境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要问经生有何追求,我看是无欲则刚。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隋人的娴静尚未丢失又纳褚遂良的风格入躯壳,举手技足尽显柔韧的姿态。小字不小气象大,真是"筋长一寸力大十分"。每一笔都是稳稳地写来,稳稳地写去。道其妩媚还刚,说其清劲还柔。隋人风骨犹存,大唐气象初生。笔与墨、墨与纸如此相亲,笔摄墨、墨入纸,浑然一体,天然契合。观其用笔即可想见隋人用笔之风范。而其结字宽博,舒展大方,尤其是横画、竖画密集处

更见其一丝不苟,严谨细腻的作风。观之令人心胸为之豁然,仿佛一切滞碍荡然无存,只觉清风入怀,明月入目一般地清爽。

《四分比丘尼戒本》装潢精致,一展硬黄纸,一派静穆气象。书者用笔,柔中寓刚。那轻舒的捺、慢挑的钩,似乎在告诉人们,抄经是何等轻松,如何自在,然而又是如何全身心地投入。"举"、"与"二字活灵活现,如影随形般地再现了《灵飞经》的笔路和用笔特色。抓住这一特点便可以弥补《灵飞经》刻本之不足,进而学成透过碑刻见墨迹的本领,写经之优即优在此。此外我们还要看到这卷写经的特点,或者说是与《灵飞经》有什么不同之处。《灵飞经》无重笔,通篇匀停,固显特色,然亦呆板。此经则不同,该重之处重,该轻之处轻,如包围结构写法,四框用笔很重,倍显结实,或许是书写者有意避免提笔而书带来的柔弱感。通篇看去轻重相间破除了呆板,表现出优美的节奏感。

《佛顶尊胜陀罗尼经》的字体,折锋起笔,横竖粗细元大区别,结字瘦长,较之欧阳询《皇甫诞碑》堪称同工。"用笔之峻,一变晋法"。见此真迹,得欧之劲爽,入欧之堂奥,可谓不二法门。

《妙法莲华经》卷第五前有"吉光片羽"题识,可见收藏者宝爱之情。这卷残经也出自唐代经生之手。结字险则类欧,神态则类虞,婉转类钟绍京,方折类北魏,偶尔还有行书出现,真是众美杂陈。主人道此是神兽之一毛,言之不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