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藤萍(画扇)
这世上悲伤阴暗的事情也许很多,但因为有些开朗乐观的人在,所以人生在世多令人舍不得离去,活着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只要心无阴霾,每天总会有些快乐的事在等着。
第一章 何事秋风悲画扇
“哎,你听说乔家昨晚那件怪事没有?”
“啊——嘘——小声点,我也听说乔家小姐新婚之夜发了疯,把姑爷给砍死了……阿弥陀佛,我是念佛的人,这等造孽的事怎么好端端给乔家老爷遇上了?”
“亏得乔老爷吃斋念佛乐善好施那么多年,居然出了这么一个姑娘,当真是造孽哦。”
“嘘……乔家的人来了。”
街边窃窃私语的人们转过身去各自依然干各自该做的活儿,面对乔府的轿子依然笑着点头,“乔老爷好早。”
乔家是长汀这个地方几十年的老主,家财说不上万贯,但至少富甲一方也不夸张。乔家大小姐秀秀生得虽然称不上貌美如花,倒也容貌娟丽,长汀的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多也暗自做过梦娶上秀秀做老婆,这一辈子就不愁了。当然经过昨夜那档子事之后大家也无不庆幸——幸好做姑爷的不是我,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乔家秀秀是昨天晚上成婚的,姑爷是个外来的年轻人,据说成婚前暂住在乔家。大概这么一来二往两人生了情谊,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不料乔家欢欢喜喜地把一切事情操办整齐,喜筵吃过后将新郎新娘送入洞房,过不到一炷香时间只听洞房里一阵尖声惨叫,大家破门而入的时候就见新郎已经惨死斧头之下,新娘手握斧头已然惊吓成疯见人就砍。昨晚人人都知道乔老爷嫁女,出了这种惨事也是转眼人人都知道了,窃窃私语乔老爷的女儿是否以前就有问题、是撞了邪还是见了鬼、要不然就是乔家和那新郎有仇、更或者已然猜测到秀秀是否真是乔老爷的女儿,说不定乔老爷设计陷害老婆生的私生女儿……
乔家对自己家门出的怪事绝口不提,乔老爷的轿子匆匆过去,后边跟着顶小轿,也被乔家仆人抬着,匆匆进了乔家大门去了。
“咦?不见乔老爷有什么外地亲戚,这轿子里坐的是谁?”好事之人等乔家轿子过去继续在背后探头探脑。
“大概是新郎家的家人来收尸的吧?我听说那新郎被乔家小姐砍成了两截……真惨……香馍馍吃不成还赔了条命进去,可见人不能贪心想着什么麻雀变凤凰,咱穷、就是要认穷……”
“你们瞧他们下轿了。”有人对着乔府门口压低声音说。
众人遮遮掩掩地偷目看去,那两顶轿子里前头下来的是依然腰板笔直身材高大的乔老爷。乔老爷姓乔双名盘石,今年不过四十五岁,乔家小姐秀秀年方十八,秀秀还有个妹子菱菱十六,乔夫人与乔老爷同龄,却已去世多年了。后边轿子下来的是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人,看模样约莫二十二三岁,街上人一瞥眼间已有些惊叹之声——这年轻人长得并不丑,甚至相当秀美,只是一双眼睛黑瞳特别大, 黑幽幽的全无神采, 看着有些吓人。
“啊……这位公子我在南剑镇见过的,听说是乔家姑爷的朋友,本来拿着喜帖是来道喜的,却变了来收尸,真是可怜。你看见他的眼睛了吗?好大一双眼睛,他却是个瞎子。”
“可惜可惜,这位公子瞎了眼还来给朋友道喜,看来倒是个不错的人。”
“何公子请。”乔盘石撩起长袍下摆先行引路。
后边瞎眼的年轻人微微一笑,乔府的仆人扶着他跨过门槛,“何公子小心。”
“爹……”乔府院子里一个女孩正蹲在花盆边上不知找些什么,见开了门先冲了过来,猛地看见有生人,退了两步,“爹。”她正是秀秀的妹子菱菱。
“这位是紫芝的好友何公子,二丫头你还不快去换身衣服见过何公子。”乔盘石看了菱菱一眼,皱起浓眉,菱菱在花盆里不知找些什么,弄得满身枯枝杂叶,幸好身边的何公子看不见,否则成和体统?
“二姑娘好。”年轻人已然含笑开口,“在下天生目盲,姑娘不必多礼。”
菱菱怯怯地看着年轻人,“你的眼睛好黑好恐怖。”
“菱菱!”乔盘石脸色一沉,“你还不快回房去!在何公子面前胡说些什么?”
“爹——”菱菱被乔盘石训斥,脸色一变突然哭了起来,“爹爹骂我……我……我又做错什么了?”
“何公子,这丫头天生有些问题,咱们屋里说话。”乔盘石阴沉着脸,瞪了菱菱一眼,“你还不给我回房去!”
“爹——”
乔盘石不理背后的震天哭声,“让何公子见笑了。”
“啊……没有……没有。”何姓年轻人虽有些吃惊,但脸色未变,仍是温颜微笑,看似脾气甚好。
走入大堂,迎面是已在新房搜查了一夜的官差,“乔老爷,这是凶案地点,你怎可带着外人进来?这人是谁?来人啊,给我带出去!”当差的长汀镇捕头名叫唐大虎,见乔盘石带了个年轻人进来,官威发作,一迭声喊了起来。
“唐捕头,这位公子姓何,是紫芝的朋友。”乔盘石忙说,“他姓何,双名太哀。”
“太矮?”唐大虎“嗤”地一笑,“怎么有人起个名字叫‘何太矮’?你嫌你老娘给你生得不够高吗?我看也不会嘛,人虽没用,个还不矮。”他围着年轻人转了一圈,上下打量了一阵,“乔老爷,这种可疑人物你怎可随便放他进来?天知道这人是什么来路,说不定是个……”他念叨到一半突然一怔,喃喃自语,“何太哀、何太哀,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名字。”
年轻人并不生气,依然脾气甚好地微笑,像是旁人说他“太高”还是“太矮”他都深有同感,丝毫不觉得有辱及自身。
“头……”旁边一位衙役怯生生地戳了戳唐大虎的肩头,“头儿,他就是那个何太哀啊……”
“哪个何太哀?你少胡说八道装得见识比你老子高明……”唐大虎仍未醒悟,瞪了衙役一眼。
“唐捕头。”乔盘石尴尬地插口,“他就是那个‘二十三弦何太哀’……”
唐大虎猛地一愣,“啊!”他大叫一声,见了鬼一样瞪着眼前温颜微笑的瞎眼年轻人,“你你你你……你就是何太哀?我的妈呀……”
“我是紫芝的朋友。”何太哀既不生气也不着急,“本是给他道喜来的。”
所谓“二十三弦何太哀”,是这几年市井江湖一个传奇人物。他先是个琴童,一手古琴弹得京城广负盛名,十四岁弃琴不弹,突然起兴学武。他既是个瞎子,又不见得擅长臂力,却偏偏学的一门金背大砍刀法,学了几年,弃武不学,他改了做生意广卖绸缎。绸缎卖了几年,眼看着做下去说不准变个陶朱公第二,他却把生意送给了朋友,自己闭门读书去了。此人一则不见得行侠仗义、二则不见得武艺高强、三则不见得家财万贯、四则不见得无恶不作,却因为怪异行径大大地有名。人人偶尔心下想起都暗自羡慕,不免常常妄想“如若我是何太哀,我当如何如何……”唐大虎自然也这么妄想过,却不料今日一见,这何太哀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除了眼睛看不见之外好端端一个正常人,不知为何能捣鼓许多名堂出来,真是人不可貌相。
“紫芝究竟出了什么事,唐捕头可以说与我听吗?”何太哀叹了口气,“他是个心很软的滥好人,出了这种事我很替他难过。”他口中说的“紫芝”正是被秀秀一斧头劈成两截的新郎官,邹紫芝。
“出了什么事我也不大清楚。”唐大虎自从知道他是“何太哀”以来一股羡慕之情油然而生,对何太哀大起敬意——这世上能把万贯家财随便送人的人实在不多,他要是送给我唐大虎该多好?“大致是这样的,昨天晚上秀秀和邹紫芝入洞房不到一炷香时间,还在门外的人就听见里面惨叫的声音,破门而入以后就看见秀秀拿着斧头,而新郎官已经死了,那血还留在那里,你可以去……”唐大虎尴尬地笑,何太哀是个瞎子,要他看也看不见,“呃……你可以去问问别人。我问过了,邹紫芝和秀秀平时相好,从来没见争吵,但是你也看见菱菱那样子,说不定秀秀的脑子也有些问题,啊,乔老爷我纯是就事论事,你千万别生气。”
乔盘石却叹了口气,“我这两个女儿……唉……”
“紫芝现在何处?”何太哀问。
“在他房里,仵作刚刚检查过,明日就要下葬。不过那有点儿……”
唐大虎话还没说完,何太哀微微一笑,“我去看看他。”
这人似乎不怎么伤心嘛。唐大虎诧异地看着他慢慢摸索着去里屋的背影,心下浮起一个怪异的念头——莫非何太哀勾结了什么武功高强神秘莫测的江湖高手暗杀了邹紫芝?随即摇摇头,他快被莫名其妙的血案逼疯才会这么妄想。
“何公子我带你去。”认出他是何太哀的衙役很是奉承这位年纪轻轻的怪人,两三步赶过去扶住何太哀,“这里。”
邹紫芝的房内泛着浓重的血腥气。何太哀似乎并不介意地嗅着,突然说:“我可以摸摸他吗?”
“呃……”
唐大虎刚想阻拦,何太哀已经伸手摸了下去,“他被人砍断腰骨……这一下至少要有个五六百斤的力气,唐捕头你确信秀秀有这个力气吗?”
“我也怀疑过,但是人若发起疯来有什么力气难说得很,你没见发了疯的秀秀,那跟疯狗似的,见人就喊砍喊杀,我看就是一头牛也给她分尸了。”唐大虎斜着眼睛看何太哀手指摸着邹紫芝的伤口,那连仵作都不敢摸。看他一双整齐的手指沾满血迹,看起来甚是恐怖,他自己却瞧不见。
“好锋利的斧头……新房里的斧头……”何太哀喃喃自语,“这是什么?”他从邹紫芝手里摸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块沾满血的破布。”唐大虎接口,“可能是临死太痛苦从哪里撕下来的吧?”
“血布?”何太哀慢慢地说,“啊……这就是红盖头……”
红盖头?唐大虎瞄了那块已经变成黑色的破布一眼,果然那布角挂着穗子,真是新娘头上披的红盖头,心下不由得一阵发毛,“他揪着这东西干什么?”
“那只有他和新娘才知道吧?”何太哀终于放弃了摸死人,“我想去洗洗手。”
唐大虎求之不得,看他那一双血手比尸体还令人恶心,带着何太哀出去的时候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何公子从前也曾这样摸过死人吗?”
“没有。”何太哀含笑回答。
呸!第一次就摸得这么自然?唐大虎毛骨悚然,速速引他到花园洗手,“这里有水,你在这里洗好了。”他恶心得懒得带他去天井打水,眼见花园草地上有个浅洞,昨夜正下了场雨,洞里面积了不少水,欺何太哀目盲,引着他到水坑里洗手。
“这里是……”何太哀双手一触那水,“雨水……这里从前是不是摆着什么东西?”
厉害,一摸就知道不是井水。唐大虎应了一声:“这里本来放着好像是一块凿坏的大寿山石,乔老爷说大小姐出嫁家里要整顿整顿,就把那块石头搬走了。”搬走之后留下一个深深的痕迹,因此雨后才有积水。
“好大的一块石头,痕迹居然有这么深。”何太哀居然又用手指去碰触那坑水的水底,这年轻人看似衣冠楚楚,应是喜好整洁的人,死人也摸、泥土也摸,不知道什么是干净吗?唐大虎暗自翻白眼。
“头儿,头儿。”房里搜查到最后,正在整理物证的衙役悄悄地过来,“这玩意儿我们要不要带回去给老爷瞧瞧?”
“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唐大虎皱眉。
衙役递过来的是一把团扇,“一把扇子,在秀秀房里捡到的,上面扭扭捏捏地写着情诗,肉麻死了。”
“双燕复双燕……”唐大虎念了一句唾了一口,“什么玩意儿?不必带回去了。”
“那么给我吧。”何太哀微笑。
“你替我还给乔老爷,唉!伙计们回衙门!给老爷交差去。”唐大虎眼见搜查已毕,招呼一声匆匆离开,乔家的案子可是大案,他虽然糊涂懒散,但也不敢怠慢。
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玉楼珠阁不独栖,金窗绣户长相见。柏梁失火去,因入吴王宫。吴宫以焚荡,雏尽巢亦空。憔悴一身在,孀雌忆故雄。双飞难再得,伤我寸心中。何太哀手持团扇,指尖轻轻触摸着团扇上刺绣的诗句。这是李白的《双燕离》,秀秀什么时候绣的这团扇?诗句之下,秀秀还绣了一双燕子。
新娘子有一把绣着悲诗的画扇,对象显然不是新郎,难道是为了旧情人杀人?她若不愿的话可以不嫁,又何必血溅三尺、她又为什么发疯?若是稍微留心一点读过些书的人就该起疑,但是唐大虎和衙役要么糊涂敷衍,要么唯唯诺诺,却全然不当一回事。手持画扇的何太哀却只是微笑,一言不发。
第二章 世人有眼应未见
乔家的血案几个月内大概都是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但新郎官的尸体第二天就下葬了,他的好友何太哀和新岳丈乔盘石给他下葬,新娘子被牢牢锁在房内,反正何太哀双目失明,他并没有见过传说中疯狂杀人的新娘子。
出葬的时候三月天下起了细细的小雨,送葬的队伍纷纷支伞,杨花柳絮随着小雨纷飞,倒是一幅凄迷的景象。
出葬之后何太哀暂时在乔家住了下来,他要从长汀自韩江登船北上,但长汀渡口的两艘客船遭大风天气吹到岸上搁浅了,要等雨天过了才能找人挖出来。客船长十余丈、深三丈、宽三丈五尺,是一种中型船。虽说是中型船,分量却也不轻,要挖出来可能也要等个十天半个月,加上何太哀是个瞎子,因此虽然乔盘石家中出了血案气氛阴沉,也让他暂住了下来。
这一场雨一下就是七八日,时间转瞬即逝,人家常说死人好过日,似乎何太哀在乔家的屋檐下一站,那日子就已过了一溜。
“何公子似乎很喜欢在庭院中散步?”乔盘石很喜欢陪伴何太哀,或许这位少年人的生平很让他感兴趣。
何太哀散步的庭院就在发生血案的新房后边。院子里一片池塘,池塘中有些假山,上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也许盛夏时池塘里还有莲花,不过初春时节什么都没有,“啊……”何太哀说话喜欢拖音,总似常常在想些什么,“我在想新房里为什么会有斧头……”说了一半他似乎惊醒过来,“乔伯父,我失礼了。”
乔盘石不以为忤,“这个我也很奇怪,秀秀和紫芝身上是不可能有斧头的,我问过整理新房的丫头,她说入洞房前新房里并没有什么斧头。”长长吸了一口气,他喃喃自语,“也许——这个房间当真不吉,这世上真有什么鬼怪不成?”
“这个房间?”何太哀微微一笑,跟着乔盘石慢慢地踱步。他习惯了地形走路就很自然,远远望去一点也不像个瞎子。
“其实内人是在我充做新房的房间内去世的。”乔盘石叹息,“那一夜就像秀秀新婚那一夜一样雷霆暴雨,她为了杂事和我争吵,想不开在房内悬梁自尽了。听说这房里到那后来就有些古怪,内人尚在怨恨我一般……我也是私心想要以喜事冲煞,让内人欢喜欢喜,所以特意挑了这房间办喜事,却不料……弄出这等事。”他黯然叹息,想必这件事已经困扰他许久了。
“伯父能带我到房内看看吗?太哀略通周易,或者能看看是否真的有异。”何太哀足下一晃,他踏到了庭院草地上那个寿山石搬走的浅槽,幸而乔盘石一把扶住他。
“何公子小心。”
“我老忘了这有个槽。”何太哀似乎有些惭愧,“好深的凹槽。”
“本有块家传的寿山,不过秀秀嫌它形状难看遮住窗户,新婚之前我已把它运走了。”乔盘石虽然伤心女儿,但在何太哀之前还勉强保持风度,“何公子若通周易,帮我看看这房子是否能留,否则我就要兴土木拆了它了。秀秀出了事,我不能再害了菱菱。”
“嗯……”何太哀慢慢地应了一声,不知他究竟是赞同还是反对。
新婚的房内已经一切清洗干净,但在何太哀鼻中宛如还可嗅到那夜香艳诡异又充满血腥的气息,分成两截的尸身、鲜血和新郎的红袍同色——新郎手中还牢牢握着新娘的红盖头。那夜的情景似乎清晰可见,充满喜悦的新郎揭开旖旎的红布,布下出现的不是娇艳如花充满娇羞的新娘子,却是手持斧头面目狰狞的鬼怪……满屋血迹,鲜血与喜服相映……杀人后发疯的新娘子……这一切想起来都让人毛骨悚然。
“老爷好。”屋内仍在泼水清洗的两个丫头给乔盘石让路,何太哀虽然瞧不见也听见了她们瑟瑟发抖的声音。
“何公子目不能视,不知要如何看卦?”
何太哀静静在屋里站着,似乎在感觉穿窗而过的微风,突然他嘴角泛起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答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看不见的人有时候可以看见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他向着西边的窗口慢慢地走去,细细地抚摸窗户的花纹,手指顺着窗口的一道痕迹划下,“这是什么?”
“是大小姐斧头砍的。”丫头之一回答,“南窗也有、柱子上也有,那对面的墙上也有。屋里到处都是。”
“可以让我摸一下对面墙上的斧头痕迹吗?”何太哀人长得不错,除了那一双眼睛幽黑得有些吓人之外基本上是个美男子,因此那丫头脸上一红,拉着他的手引他慢慢走到墙那边,“这里。”
这是一道深深的斧痕,劈下的时候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这如果是劈在人身上的确有可能要人性命,但要说把一个大男人一劈为二却似乎仍嫌不足。何太哀细细摸了一阵,“乔伯父,这墙上本来有什么东西,被一斧头劈去了吧?”
乔盘石一怔,“何公子心细如发,这墙上本有个木雕龙头,你看……你摸这墙是木墙,墙上雕有九龙,这个龙头是浮出来的。”
“好木头,如此纹路,当是长白冷杉。”何太哀一笑,手指慢慢离开了那被断头的龙雕,“乔伯父,这屋里没有夫人的鬼魂,我想……乔伯父如果当真想为紫芝鸣冤为闺女做主,你当去长汀县衙击鼓。”
“何公子此话从何说起?”乔盘石变色,“秀秀已然疯了,难道你还要她抵命不成?她一个弱女子中邪发疯本已可怜,我已死了一个女婿,难道你还要逼死我女儿不成?”
“紫芝不是被秀秀砍死的。”何太哀慢慢地说,“长汀县衙此时有我一个朋友,他的名字也许你曾听过,他姓石,单名一个犀字。”
乔盘石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苍白,“石青天……”
何太哀依然笑得很平静温和,“嗯,福建一路转运副使石犀石大人。”
长汀县衙。
石犀已经在这里等了五天了。
这几天一直在下雨,说实话他的心情并不太好——他本在自己衙门里喂鸟,他很喜欢养鸟,更喜欢养猫养狗,只可惜他平日根本没空,前几天好不容易空闲下来,兴冲冲到集市买了只鹧鸪放在院子里养了起来,却收到何太哀的信要他去长汀。
认识何太哀是他最大的不幸——石犀已经深深认识到这一点。在认识石犀之前何太哀最大的兴趣是读书,他弄了一屋子的书找了个皓首穷经的老儒念书给他听,每日就那么关起门来自得其乐,天塌下来他也不在乎——结果认识他石犀之后何太哀突然对办案感起兴趣来了,也不就是几个月前凑巧让他帮忙破了个杀人案,结果引起了那家伙的兴趣,哪里有古怪案子往哪里跑,把家里那老儒丢在他县衙成天追着他要银子,真是莫名其妙。眼睛看不见也不安分守己,整天到处乱跑!哪天给剪径的山大王给砍了不要说他石犀治下不安,是他何太哀不知死活。
“咚——咚——咚——”长汀县衙外的大鼓突然响了起来,石犀精神一振,有案子总比打瞌睡好,“有人击鼓。”
长汀知县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是,石大人明察、有人击鼓、有人击鼓。”转身他中气十足地对衙役们嚷嚷,“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闹事的就升堂。”
“是。”
“石大人请。”
“你也请。”石犀无聊地看了长汀知县一眼,“你干吗对着本官发抖?”
“石大人明察、下官不敢发抖、不敢发抖。”长汀知县颤巍巍地强笑,两条腿打颤,石犀办案之名远扬,他这小地方的知县一听到“福建路转运副使”七字就已经吓得魂不守舍了。
胆小如鼠!石犀无聊地往大堂去,想当初和何太哀那小子初遇,听闻“福建路转运副使”七字那小子开口第一句话是——啊,十七路转运司中最穷的三路之一。气得石犀差点没拔刀砍了这口无遮拦的可恶小子,想想也是两年前的事了,认识姓何的怪小子算算时间一转眼也已经两年了。
“升堂——”长汀县衙年来大概很少升堂,衙役高矮不齐神情迷惑也就算了,石犀眼珠子溜溜地看着那些穿着闲杂衣裳外面再套着衙役衣着的衙役们,最稀奇的一个可能匆匆忙忙给哪个地主儿打零工去了刚回来,居然光着两大脚丫两腿子泥也相貌威严地站在堂上。他自个不笑石犀倒不好意思就笑出来,只得眼珠子一溜一溜地偷看他。
这贼眉鼠眼的瘦小官儿就是人说南蛮青天石犀?乔盘石击鼓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石犀偷眼看着衙役那双泥脚的模样。只见这位石青天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出头,个子不高、身材瘦弱、肤色黝黑,眼睛细细胡子两撇,十足十像个街上闲逛吃闲饭的混混,若不是长汀知县战战兢兢陪坐发抖,乔盘石说不定要质疑这究竟是哪里来冒充石大人的小人了。
“石大人明察……”他跪了下来,双手呈上一份状纸,开始讲述七日之前乔府发生的血案,最后说道,“何公子说家婿并非我女儿所杀,因此请老爷明察,抓住凶手还我女儿一个清白。”
“何太哀说你女婿不是女儿杀的就不是女儿杀的?”石犀惊堂木一拍,“来人啊,带何太哀!”
何太哀本就在县衙门口——他陪着乔盘石来击鼓,乔盘石进去了他就坐在路边的面摊子喝面汤,模样很是自在。
“堂下何人?”石犀瞪眼看着刚刚喝完面汤手持一块软帕正在擦嘴的何太哀——石老爷早晨只喝了一碗清粥,嗅到何太哀身上面汤的香气肚子即饿了起来。
“何太哀。”何太哀姿态优雅地把喝过面汤的痕迹擦拭干净,就像他根本不认识石犀一般。
石犀只得越发恶狠狠地瞪着他——反正他又看不见,“你因何说邹紫芝不是乔秀秀所杀?有何凭证?”
“乔秀秀本来不可能杀邹紫芝。”何太哀回答,“明眼人看一眼就知。就连我这个瞎子都知道,用斧头能够杀人,但要将人拦腰截断非要数百斤力气。斧头刃小,要将人劈断短短几声惊叫之间决计办不到。何况石大人若是派人仔细验看,那新房之内的斧痕真实之处只有九龙木雕一处,其余痕迹并非斧痕,而是更加锋利的利器所劈。”
“新郎若不是新娘所杀,难道是被鬼所杀、新娘因此发疯不成?”石犀坐在堂上翻白眼,他知道何太哀必有所见,只是看不惯他这神气的德性。
“新郎究竟是何人所杀我且按下不说,石大人且看这个。”何太哀翻出袖中收藏多时的团扇,“这扇上绣线尚有针线盒内的蜡石气味,可见绣成不久,新婚之人何以绣悲情画扇,这诗中另一只燕子究竟指谁?石大人难道没有任何怀疑?”
石犀眨眨眼睛,“既然何太哀你如此说,本官姑且收了这个案子。乔盘石,明日本官就上乔府查案,本官未到之前你那新房内的一切都给本官收好了。”他惊堂木一拍,“退堂!”
乔盘石没有惊异何太哀所说的两点毫不出奇的理由,他看着何太哀手中的团扇,眼神充满了怀疑困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