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杜若烟尘(紫愿)
一、杜若
已是十月。
京郊的小径上,一个撑着油布伞的姑娘缓缓走着。夜幕降临,风雨飘摇,实在看不清她的样貌。他只知她走得很慢,慢得像是毫无目的。
雨越下越大,遮天雨幕中他几乎看不见她的身影,而他也几乎要放弃自己难得的注目了。然而,一道青亮的闪电划过,点燃黑夜里的小小一隅。
那是一把被风吹至半空的油布伞,很粗廉的那种。暗黑的伞面因闪电的反射呈现出骇人的惨白,映照出一个狼狈的,孤独的背影。
“请那姑娘进来避雨吧。”
他开口,声音满是威仪。虽也仁慈,但更似施舍。
他的迂尊降贵到此为止,而这段短暂的相逢在以后的数年中都潜藏在记忆的边缘,无声无息。
“是因为避雨吗?”
很淡的口气,却因形于外的怒气而消减了不在意的表象。
“是。”她把头垂得低低的,温顺而恭敬。
座上贵妇把目光放在面前的侍女脸上,在瞧不出任何撒谎的迹象后才堆起虚假的笑,问道:“那个,杜鹃是吧?”
“杜若。”她轻声纠正。
“放肆!”贵妇身旁的宫人厉声呵斥,但被贵妇呵退了。
“无妨。杜若,你虽是执儿带回宫的,但本宫向来视你为心腹,也从未亏待过你。希望你好好做事,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她答,并恭恭敬敬地把贵妇送出前厅,表情木然地听着贵妇旁的宫人迭声嚷着:“娘娘对那个从不自称奴婢的贱婢太过纵容。”
“本宫只关心执儿能不能继承正统,其他人都无所谓。”
其他人都无所谓……
“杜若,你能体会我的心情吗?”他笑得眉眼弯弯,虽是在同她说话,其实并不是同她说话。
“公子的心情吗?”她配合地当一个最好的倾听者。她唤他“公子”而非“皇子”,因为某种坚持。
“和她在一起时,我觉得全天下只剩下我和她。我的眼里只有她,只能看她,也只想看她……”
“其他人呢?”她突然问,用一种以前没有过的鲁莽。
“其他人?”显然不是一个好问题,“其他人都无所谓。”
他带丝不耐地回答后,回到他的喜悦中去。
“我想她一定是我今生要等的人。若不是天做媒,又怎会下那么大的雨,两人一起在那小小的长亭里避雨呢?”
她默默听着,心越来越凉,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
“咦?”他回头看她,“什么‘不是’?”但如往常,他的目光片刻后又离开她转向别处,“我也真是,同你说这干什么!你又怎么会明白呢?你去休息吧。”
她不做声地走过他身旁,走向门外。
他瞥了眼她的背影,突然间想起了“孤独”这个词,于是心血来潮地喊住她:“杜若,你若有了心上人,我一定给你做主。”
她停步,却没有回头。
“多谢公子。但是,不用了。”
“咦?”
“如果公子真的关心杜若,可以答应我一个愿望吗?”
“好啊,只要我做得到。”
他爽快地答应,却没听到她言谢。往门口看去,已是空无一人。
“这丫头,会有什么愿望呢?”
“你的愿望就是要我帮你养花?”
轩辕执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杜若手中捧的一盆花,或者说,是一盆刚埋了种子的土。
“公子不答应吗?”
她的眼看着手中的花盆,淡雅的面容上满溢着失望。
“我……”想拒绝,可他从没见过她表露出这么强烈的情绪,于是变得难以拒绝,“我既给了你愿望,自然会答应你的要求。只不过,我怕养不好这花。”
“这花很好养的。”她淡淡地笑,像是心满意足了,“公子只要每日晨昏为它浇一勺水便可。就算公子偶尔忘浇水些时日,它也不会立时枯死。”
“那好。我把它放在寝宫的窗前,每日梳洗时望见它应会记得为它浇水。啊,险要忘了。要是母妃问起,你便说她已是八郡王的义妹,足以配得上我……”
他还说了些什么,她都没再听进去。如以往目送他离去后,她捧起花盆,缓慢地步入寝宫,把花盆稳稳放在窗前,而后仰面面向经窗棂流泻入室的夕阳。
眼睛有些酸涩。她垂睫轻眨。
这样就够了吧?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已经没有了……
从今以后,生命再度孑然。
二、烟尘
杜若不见了。
自那****答应了她的愿望之后。
罢了,母妃已经愿意接纳他的心上人,其他人都无所谓。何况父皇也有意立他为皇储,他还有什么可挂念的呢?
他一定是一无所求了,才开始做些奇怪的梦。
只是梦而已。
“你说,那日是你们将先在长亭里避雨的杜若赶出去的?”
他厉声质问,似吃惊,又似早已知晓。
“是、是啊……”侍卫甲腿脚有些发软,“当时皇子不是也在场吗?”
“就、就是啊。”侍卫乙接口道,“虽然已是三年前的事了,不过卑职记得很清楚。那天皇子去京郊秋猎,回宫的路上突降暴雨。卑职们见前头有一长亭,便将先在里头避雨的杜若姑娘赶了出去。卑职记得姑娘原是面有怒容地走向皇子的车辇的,但她见了皇子从她面前走过,突然愣愣地站住。卑职们赶她走,她才失魂落魄地撑着伞离开。后来是皇子仁慈,让卑职们请她回来避雨。再后来……”让贵妃派来的人以为是皇子在民间心仪的女子,便把杜姑娘带进宫盘问,杜姑娘才会莫名其妙当了宫女。可是,如今不是离开了吗?
“够了,你们都下去吧。”
不去看松了口气急急退下的侍卫,他呆坐在杜若的花盆前。
居然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这种真实的梦让他骇然,同时又有着无穷无尽的疑问。譬如杜若的怒容,之后的失魂落魄。
今晨梦醒,他还笑杜若怎会有这样的怒容。杜若,不是一个淡得就算消失也不会让人有多大感觉的女子吗?
为什么三年前经历过却没有记忆的事会在梦里还原?
为什么这些奇奇怪怪的梦里都有杜若?
为什么他竟开始想念起她来?
这日,杜若的花出芽了。小小的,绿绿的,他不禁报以微笑。
还是时常会梦见她。多是她在宫里三年的生活片段。开始他心血来潮去四处求证过,但在发现都是真的时便不再去求证了。
已经可以泰然做这样的梦了。
很新奇的感觉。在一个以前不怎么在意的人离去后开始熟悉了解她。如果杜若有什么知己,那一定就是他了。
这些时日,他甚至有些明白为何当日他兴起提议为她做主时她向他求愿请他养花的缘由了。
那丫头是喜欢他的吧。
即使在梦中,她的目光也从不热烈,而是让人怜惜的专注,那种“其他人都无所谓”的专注啊。
若不是他已有心上人,怕是会心动的吧。
无妨,她又能走多远呢?普天之下,莫非皇尘。如果他的未婚妻不反对,他可以把她找回来,留在身边。对于一个储君来说,拥有两个女人不算过分吧?
他开始期待起做梦来了。
开花了。
他晨昏浇灌,日夜期盼,杜若的花终于开花了。
是雪一样白的花。若是从前他或许不会留意,但如今,他可以享受开花的喜悦,享受这不起眼的花异样浓郁热烈的花香。
方才问了一个翰林,才知这花的名字——
杜若。
好一个伶俐的女子!虽是耍了心机,却给他带来很多新奇。这些新奇足以让他想把她留在身边了。而他也付诸了行动,派人去各州府寻她。
对着花,他低喃:“你虽然不是我的最爱,但我愿意宠爱你。”
眼皮有些酸涩,他垂首伏案。
这样就够了吧?她应该愿意回到他身边吧。
她应该愿意……
从今以后,生命更加丰富。
三、杜若烟尘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风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不通,不通!”书生摇头晃脑地吟诵着。
“书呆子!”一声窃笑自身后传来,而后双眼被一双纤细的手蒙住。
“杜若,别闹了。”书生伸手将背后的少女抓到面前,而后珍爱地吻了吻她的掌心。
“公子,你又来了!”少女伸指轻点他的额头,老气横秋道:“杨花姐姐说你这是在轻薄我,要我不能如了你的愿。”
“胡说些什么!”书生的俊脸上浮现两朵红云。他咬牙,“别听那个水性杨花胡说!我不是浪荡男子的轻薄,我是真心怜你爱你要与你白头……”
“可是我永远也不会白头啊!”
“我知道你不会变老!”书生一脸哀怨,“你是不是嫌弃我以后会变老才不愿与我成亲?”
少女瞪他,“不是应该是你嫌弃我是杜若花妖吗?”
“我为什么要嫌弃你?不会又是那个水性杨花在胡说八道吧?”
为了考取功名,他远离人烟回到祖宅温书习字,也因此遇到了花妖杜若。按理说凡人遇上精怪总会惊慌失措,但他全无惧意不算还对她日久生情,全不在乎什么人妖殊途。
“你真的不在乎我是妖不是人?”杜若认真地问。
“我不在乎。”书生认真地答,而后笑嘻嘻道:“妖好啊。哪天我不在了,你不会忘了我。等我转世,你再来寻我。若是人,两人都做了黄土就什么也不剩了。”
“真的吗?”她将信将疑,绽出一朵微笑,点头,“好,我一定来寻你。”
“那你还担心什么呢?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人,我也没有可以棒打鸳鸯的亲人长辈,我更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
“可是杨花姐姐说男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杜若忍不住吐了实。
“冤枉啊!”书生顿生有口难言之感,“杜若,我只爱你一个。其他人就算再美再好,但她们不是杜若,所以我不爱。”
“油嘴滑舌。”少女笑得甜蜜,却还是向后退开,远远摇头,“我不信。”
“杜若,你要怎样才肯信我?”书生大声喊着,声音无奈,却无怨无悔。
你要怎样才肯信我?
杜若守在他床边,蹙眉想着他的话。
书生睁开眼,见她守在身边,挣扎要坐起,却被她连忙按下。
“公子,快躺着。我道行尚浅,可不会替你治病。”
“杜若,你要怎样才肯信我?”书生喘着气,急切地问。
“你在生病,不要多说话。”自桌上端起一碗汤药,她小心吹凉,送至他唇边,“这是石榴姐姐给我的药草,喝了它你就能好起来了。”
接过药碗放在床边,书生拉杜若面对自己,“只有你能治好我。”
“我又不是药。”杜若低下头。
“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书生一语点破。
“你……”杜若抬头看他,撞进一片炽热里,忙又低头。许久,轻声说道:“我没有你爱我那么爱你。”
“没有关系,我不会计较的。”
“我……我甚至不知自己是不是爱你。我只知自你来之后我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快得我好希望时间停下来。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可是我害怕我不是真的爱你,我也害怕有一天你不再喜欢我,我、我……”杜若一急,流下泪来。
“不怕不怕!是我的错,是我太急了。杜若,我等你,好不好?我不催你,不急你,让我陪在你身边,只要陪在你身边就好!”
“公子!”
“只要能够陪在你身边,纵是一辈子不成亲,我也无怨无悔。”
只要能够陪在你身边,纵是一辈子不成亲,我也无怨无悔。
这样就够了吧?她应该愿意回到他身边吧。
杜若,我只爱你一个。其他人都就算再美再好,但她们不是杜若,所以我不爱。
你不是我的最爱,但我愿意宠爱你。
山间田园,懵懂的杜若,可人的杜若;
京郊雨夜,盛怒的杜若,失落的杜若;
寝宫窗前,哀伤的杜若,孤独的杜若……
“不要走——”
“皇子,出什么事了?”宫人们急匆匆地赶来寝宫。
“杜若,杜若!”他迭声叫着,挥舞着双手自榻上坐起,猛地睁开眼。
“回皇子,杜若姑娘半年前就走了。”一名宫人提醒他。
是了,走了……只留给他一盆花。
“花,我的杜若花呢?”轩辕执一掀锦被,急步至窗前。
“皇子别急,花还是开得好好……”追着他跑来的宫人们在望见窗前的花盆时一个个瞪大了眼,无措地伸手捂住险些出口的惊呼。
不过一夜东风。
不过一夜东风……
杜若,又称姜花。花开似蝶,花色如雪,原是含蓄温婉的形式,却有最热烈放肆的香气。然,凋零得快,而有几分凄惨。
“把它给本宫烧了,烧了!烧得干干净净,干干净净——”
“你爱的是我,是我!求你醒一醒,醒一醒!那只是梦,只是梦啊!你要娶几个侧妃都由你,都由你——”
“放开我,放开我!不要烧,不要烧!那是杜若,是杜若啊——”
是杜若啊……
四、尾声
那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有时候,他更愿意相信一切只是梦而已。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
“你就只会念这首诗?”他扬眉,不耐地打断。
“皇、皇上……”新进的翰林一脸惶恐,暗自在心里叫屈。是谁说了皇上对这首诗情有独钟的?根本就是在陷害他的吧。
“算了,你退下吧。”他摆了摆手,起身顺着园子的小径走,随驾的臣子宫人们忙紧紧跟上天子游园的步伐。
行至一蜿蜒曲折之所,他回头瞥了眼园子的主人御史大夫,不由失笑着往别条小径去。
空气中四散着浓烈的花香,熟悉到让他身后的每个人都一下子僵硬了起来。
他啼笑皆非。这班臣子!人人都以杜若花为禁忌,可人人府上都偷偷种着不少杜若花。宫中本有两个宫人名中有“杜若”,后来都改了名,可妃嫔们在争宠时偶尔大胆地自称杜若花仙。虽然这种矛盾源自他的矛盾,矛盾于该不该忘记,可不管怎样,他们这样让他真的很难忘记啊。
“罢了,还是回宫吧。”
随口一句,便是金科玉律,全天下也会因他而动。可是,他真正想要的早已离他而去。
“皇上,还是走京郊长亭那条路吗?”一名禁卫在辇车外恭敬地请示。
他轻应了声,而后失声轻笑。这么多年了,他根本就不思变。
禁卫领命而去,在经过一名着紫色王袍的皇亲时互换了一个眼神。
辇车行得平稳,带点诡异的安静。他在均匀的节律中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兵刃已近了九五之尊的天子之身。
“传国玉玺呢?”八郡王一向温文的脸此时狰狞恐怖。
“王爷,他会不会没带在身上?”正是方才向他请示的那名禁卫。
“不可能,皇后告诉我他一向随身带着一个锦袋,就连沐浴都从不离身,想来定是玉玺无疑。”
“呵,哈,哈哈哈。”他惊醒的眼眸此时有些异样地起伏,伴着他诡异的笑声让原本就心中忐忑的两人越发慌乱。
是皇后说的啊……他今生的“最爱”!
“拿去!”从腰间掏出一方玉石,他看也不看便丢给他们。
“哼,你以为我这么容易上当?那一定是假的!”八郡王的脸上闪着疯狂的贪欲。
“朕需要用这种伎俩吗?”他估算着心腹大臣的救兵应已布置妥当,便更加冷漠高傲地俯视着他们。
不错,八郡王的野心他早已有所觉,并暗暗部署了一计“请君入瓮”。唯一算得上例外的便是皇后的背叛。他并不恨她背叛,他只恨自己……
“锦袋!”禁卫突然兴奋地指着他裘袍里隐约的锦袋大喊。
“玉玺!”
“滚开!”
所有的气定神闲在八郡王扯下挂在心口的锦袋时消弭殆尽。他扑上去抢夺被粗暴扯开的锦袋,却在一阵夜风吹过后发出绝望的嘶吼。
“不——”
就这样跌出辇车,在心腹将他扶起后又一路跌跌撞撞地顺着风向跑去,全力向空中抓取的手还是空无的。
“皇上小心啊!”
背后有人用肝胆俱裂的声音大喊。他听见了,却又像没听见。他知道自己一脚踩空了,而下面即是万丈深渊,可他并不是不能回头——
“虽然你阳寿已尽,可我还是希望你能活着。”
她已修炼至可以御气,正施法术运气将他送回崖边。
他贪恋地凝视着她的面容,一目不瞬。
“你……”她讶然抬头,伸指抚上擦过额滑过眼角的滚烫液体,呆呆地望着他眼角的热泪,忘了动作。
他对她摇头,“既是阳寿已尽,我更不愿回去。”
“公子……”又回来了吗?那个心里眼里只有她的公子又回来了吗?
“不是烟尘,是杜若。”他语毕,她终于泪下。
“是被夜风吹散的杜若烟尘引我来的。”
“我本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本以为穷我一生,只能看一季杜若花开;本以为不管是你还是杜若花都只能是今生的一缕烟尘。”终于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定不放开了。
“你总是这么薄命,你若再薄命转世将我忘了,我便化作烟尘永不见你!”
“一次烟尘就够了,杜若,杜若啊……”
轩辕国历137年,帝执受伏于京郊长亭,失足坠崖,崩,谥号杜宗。然禁军遍寻谷底,不见帝之弃身。翌日,寸草不生之崖杜若盛放一月不息。帝于登基前曾有婢走失名杜若,别前赠花杜若,宫人相传此婢系杜若花妖。适帝崩之异景,民间交口流传帝与杜若花妖再续前缘,乃至国丧之期举国遍植杜若花为祭,引为奇谈。
——《轩辕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