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缘定三世之外(梁晓寻)
第一世 当他的爱情遭遇冷漠
秦家是我们这座城里最富有的人家,听说如果把秦家的金子打成薄薄的片,可以铺满我们这附近几十甚至几百座城的街道。
她是秦家唯一的女儿,有着富人家的小姐所有的一切不可饶恕的缺点,但是她的美丽却使她的这一切缺点犹如大海中的一滴水,沙漠中的一粒沙。全国上下来到这里的人不计其数,他们倾尽财礼的目的都是相同的:只不过为了一睹她那倾国倾城的容颜;美仑美奂的笑靥;以及她那如蝶如幻的舞姿。蝶幻这便是她的名字——一个有着惊天动地的美丽,目空一切的骄傲以及惊世骇俗的冷漠的女孩子。
我的名字叫做哲,是秦家的马夫。我仰慕她的美丽,接受她的骄傲,却始终看不透她的冷漠。后来我听说她的笑容有一种摄人心魂的魔力,所有见过她笑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地疯掉。她冷漠是因为不想害人。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不是别人,是我的嫂嫂,我的哥哥便是见过她的笑后疯掉的。然而即使如此,我仍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不可救药地被她深深吸引。她那艳若桃花的脸庞,她那冷如寒星的眼眸,她那丰盈如樱桃的嘴唇都会让我产生一种恍惚的梦境。在梦里,她是光辉跳跃的火,我是扑向她的飞蛾,执着地倾尽生命换来粉身碎骨,却依然无怨无悔。
听说她要嫁人的时候是秋天。他们门当户对,美女才子,我想会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传为佳话。而我的梦境也是在那个时候变成现实的。
那场火是怎么着起来的没有人知道,我只知道那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大的火,整个秦家笼罩在这冲天的熊熊火光里。炙热的火光与凄清的月光相互辉映,说不出的诡异让人毛骨悚然。叫喊声连成一片,我在逃命的人群里挤到她的房前。她拿着火把坐在那里,安静而又乖巧,我僵住,她抬起头来,火光在她的眼睛里折射出怨恨而又冷漠的光芒。她的眼神似乎在对我说她对这桩婚事是多么的不满而又无奈。我的心被她的眼神撕裂,一个如此美丽女孩却被剥夺了最基本的表达方式,无法笑,慢慢地也不会哭,最后失去一切的喜怒哀乐,甚至语言。我慢慢地走向她,我不忍看她,我的蝶幻,可怜的小女孩,竟会抗争得如此惨烈。一个如此柔弱的女孩竟会有勇气点燃秦家大院,心里的痛苦和绝望一定到了顶点。
我拉起她向门口走去。她忽然停住,我看着她,她抬起头向上望去。我甚至没有抬头就反射性地把她向外推去,然后我听到自己骨头被压碎的声音。我努力地睁开眼睛,看到她坐在屋外,月光在她的眼睛里折射出惊奇和冷漠的光芒。然后惊奇迅速地变淡,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冷漠充斥着她那如寒星一样的双眼。她站起来,优雅地转身,如舞蹈一样美丽,我如蝶如幻的蝶幻消失在月光下。
我闭上眼睛,听到周围的火苗“咝咝”的燃烧声,我终如飞蛾一样死在火焰里。我不会怪蝶幻,她是无力救我的,即使她呼救,周围的人一定也无暇顾及我。我只希望蝶幻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嫁给一个爱她的人,嫁给一个可以打破她冷漠的人。
如果有来世,我希望我可以有好的出身,我希望我可以再次遇到她,我希望她也会喜欢我。
时光流逝,淘尽生命,留下爱。
第二世 当她的爱情遭遇虚无
父王常说我是个不吉祥的小东西。说这话的时候他满脸堆笑,充满幸福,似乎我的不吉祥是他一辈子的骄傲。我叫寻,是蓝溪国最受宠爱的公主。从我出生的那一年开始,边疆开始战事不绝,国家灾害连年。我们蓝溪国的内忧外患就这样以我这个小公主的出生拉开了帷幕,持续了十六年,直到崔陨昊的出现。
他似乎是上天派来解救我们这个国家的神。我不断地听到人们对他的谈论,说他英勇无敌,战无不胜;说他是我们蓝溪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将军,创造了最辉煌的战绩;说他取得奇迹一样以少胜多的战役。我看到公主和嫔妃在谈到他时那种崇拜而又向往的炙热眼神,我看到父王越来越舒展的额头和越来越多的微笑。“崔陨昊”这个谜一样的名字植入我的心里。
他终于班师回朝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但严寒的天气无法阻挡人们对他的仰慕。我挤在欢迎他的人潮里站也站不住。人们在一起欢呼,我也被感染得很快乐。
当他终于从人群中出现的时候,我的心激动得似要裂开。他骑在一匹白马上,风将他黄色的卷发和蓝色的战袍吹得轻轻飘动。他深邃的眼眸里藏着浅浅的笑意,他上扬的嘴角使他宛如一个稚气的孩童:天真而略带邪气,英俊而稍有不羁。那一刻我忽然给了我的名字一个诠释:寻,寻着他的啼哭声来到这个世界,寻着他的足迹,寻找我的爱情。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面对的都是没完没了的庆典,而我只有等待。等待着父王把蓝溪国最美丽、尊贵的公主许配给最骁勇、英俊的将军。然而我等到的却是他入狱的消息。寒冷的空气并没有冻结流言的传播,它夹杂在冬天的第一场雪里在整个国家飞得纷纷扬扬。
我听到大臣向父王进言说什么“功高盖主”;我听到占卜师说什么“蓝溪国的星宿前所未有地暗淡无光”;我还听到“陨是坠落,昊是广大的天,崔陨昊意欲颠覆国家”。一时间人心惶惶,整个蓝溪国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笼罩。
边疆又起战火,我看到父王重新又皱起眉头。我来到父王的桌前,“父王……”我轻轻地叫道。他抬起头来,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我忽然发现岁月已经不知不觉地在父王脸上留下深深的印痕。此刻他并不是那坚强的国王——在恶劣的环境下,捍卫着自己的国土,保护着自己的人民,而只是一个无奈的老人——无力拯救自己最喜欢的将军,也无法给予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幸福。
我是知道那个已经流传了一千多年的预言的。伟大的战神将会降生在我们蓝溪国,他会结束一场战争,然后再开始另一场更大的战争。如果不把他杀死,那他一生就会永远活在杀戮中,所过之处,民不聊生。我冲父王淡然一笑,然后转身,有泪划落下来,晶莹地破碎。
我要去邻国和亲的那天,正是他行刑的日子。停了两天的雪又开始纷纷飘落。我看到他的囚车缓缓驶过街道,他茫然朝我马车的方向回首,我的心被刺疼,眼泪不能自制地涌出。今生我已爱不到他,我只希望如果有来生,我们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我们仍然会相遇,会相爱,会在一起。
时光流逝,淘尽生命,留下爱。
第三世 当他们的爱情遭遇死亡
他们是在樱花盛开的季节认识的。她站在桥头,他驱船而过,如血的残阳把他们的相遇渲染成了春天里最美丽的一幅画。
当他的双脚把他及对她的所有爱恋带到她身边时,她笑了。风轻轻地吹起漫天的樱花瓣,以及她如丝的长发,有淡淡的香味。他陶醉,单腿着地跪了下来,“樱粉,嫁给我。”她没有回答,只是笑得更开心。笑声荡出去,弥散在空气里,一直传向那个叫凌空的男孩子。
在樱粉的记忆里,凌空是最早向她说这话的人。那时他们都只是小孩子。如今十年过去了,樱粉还是那个如粉色一样可爱,温和,惹人喜欢的女孩,而凌空却变成了一个深蓝色的男孩,那么深的蓝,那么浓得化不开的忧郁,那么沉默低调的男孩子。
如果人可以像用颜色来形容,那现在她面前这个叫飞鸟的男孩子则是那种在一盆清水中滴入一两滴墨水的颜色。蓝色溶解在水里,若有若无,清澈见底,就如同这个和煦温暖的季节,可以映出明亮和干净的天空。樱粉点点头,飞鸟脸上立刻映出一种凌空从来都没有的感情——快乐。是因为这种感情,樱粉爱上了飞鸟。
成亲的那天晚上,樱粉穿着粉色的嫁衣站在樱花树下,月光照来,她愈发的美丽。她说她出生的那天漫天都飞舞着粉色的樱花瓣,美丽至极,所以她的名字叫樱粉姬,但人们都喜欢叫她樱粉。飞鸟只是笑,那种简单,快乐清澈而又干净的笑使他很迷人。
樱粉望着他,忽然她移向他的身后,那种幻影移形的轻功是凌空教给她的。他转过身,笑容僵住,他看到那剑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后刺进她的身体,她慢慢地倒下去,如同一片飘落的樱花瓣,在她的对面是凌空那张惊愕的脸。剑落在地上发出宛如一颗心碎的声音。飞鸟蹲下来,抱起樱粉。血迅速地涌出来,染红了他的白衬衣和满地的樱花瓣。这剑是世间少有的绝世好剑。小时侯樱粉总爱抚摸着它的花纹说,这把剑做得这么精致,我就是死在它的剑锋下也值得。凌空总会打一下她的头,怜爱地叫她一声傻瓜。如今这真的变成了现实。
她不怪凌空,她知道他爱她。她看向飞鸟,希望他也不要怪他。然而她却看到他的眼神中有愤怒的火,再也不见那快乐干净的微笑。她伸出手,想要去触摸他的脸,她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他的脸上滑下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想给他擦去眼泪,却怎么也够不到他。他的脸在她的眼中越来越模糊,如同水中化开的墨水。闭上眼睛,她仿佛看到第一世他期待的眼神,她冷漠的离开;第二世他茫然的回首,她绝望的等待。她看到凌空,那个与她相守两世,却从来没有得到她爱的人。她笑了,眼角有泪。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来世,来世她会是倾国倾城的秦蝶幻,还是美丽高贵的公主寻,抑或是可爱温顺的樱粉姬。或者是再也没有来世,或者……
时光流逝,淘尽生命,留下……
阿 修 罗
文/安康祺祯
佛陀讲法,妙口生莲,梵乐四起。
佛前,我脱下袈裟,取下念珠放在蒲团的旁边。
佛问,缘起缘灭,皆来自于痴妄。执着于物则欲念丛生。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我双手合十答,弟子甘愿和她共承劫难。
佛摇头,叹息。
天地间,只有那除妖台上桀骜寒冷的白狐一双楚楚可怜的眸子在动。所有的声音俱都远去,殿外的经幡在动,穿堂的风在动,我的心,在动。
一念之间,我堕入凡尘。
……
第一世,我托生为江南大户人家的女儿。杏脸桃腮,好似牡丹初绽蕊,霓裳摆动,绣带飘扬;轻轻裙带不沾尘,腰肢风折柳。朱唇似樱桃逢雨湿,歌韵轻柔犹如月中仙音;尖纤十指,恍如春笋。不到十五,便已香名远播,王侯公子纷纷前来求婚,络绎不绝。而父亲总是含笑,婉言谢绝。
每次出门,行人都为我放下担子捋髭须,少年为我脱了帽子着緋头,耕作锄禾的农家为我都停下手里的动作,他们都说,我是琼瑶玉宇神仙降,不亚嫦娥下世间。
冬走春追,樱花又满一树。一个骑着高大的白马,英俊潇洒的男子径直走进父亲的书房,出来时,父亲含笑地宣布将我许配给他。
清晨的湿重露气拔地而起,我披着朵朵莲花绽放的卷卷丝帛登上了花车,光华流转,鼓乐声中,我被八抬大轿迎进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她们说,我的夫家是豪门世家,我的夫婿是人中之龙。
我也曾偷偷问娘亲。她慈爱地捏捏我的面颊,笑说:“傻丫头!”于是,我再也没有疑惑过。
洞房里,红烛高烧,正是春宵夜暖的时候。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等待着那一下揭开盖头的手势,以我所有的青春与美艳。之子于归,益其室家。我静听着脚步声的走近,一步一步,踏在我的心上。终于,他揭开了那方红巾。
我娇羞地抬头,看到他,我的夫君,我要托付终身的人。眼含秋水,晕生双颊,我嫣然对他一笑。也许是酒酣了,也许是我的容光,他怔了一怔。然后,他激动地用手抬起我的脸在红烛的光下细细打量,说:死生契括,与子成说……持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曾经以为,我的一生就会是这样的幸福。新婚燕尔,蜜月情浓,我们何尝没有过举案齐眉,誓同尘灰。他的目光流连在我的眼角眉梢,他会轻轻地叹:“你好美,看一生也看不够……”
我只是呼吸急促地垂着眼睫,根本不敢看他。他先是除去我的凤冠,再打来一盆温水,将我脸上红红白白的胭脂全部洗掉,“帘开是明月,清水出芙蓉。”他沉醉道。
流云帐里,罗裳轻解,沐浴后的肌肤如凝脂,掩映的是青涩的春色。他俯身而下的,是松弛的皮肤,如狼似虎的眼睛和绝对威严高高在上的神情。流云帐里,结束了我痛苦的呻吟和青春年华;夜夜春宵,红烛燃尽了双目盛满的对自由的渴求。夜夜笙歌,却没有让我失落的魂魄归来,只留下一枕欢爱后的凉和冷,骨髓的深处有寂寞蔓延。“轻烛盏里灯火烬,朝揽云鬓雾痕湿。”
我总是习惯饮尽一杯莲花的清露,踮着脚尖,舞低杨柳,翩跹地旋转,歌尽桃花,霓裳广带,虚步凌波,仿佛又回到了雾气环绕的秋千上。剪不去的轻愁,在一切狂妄的恩赐里回响,回响在空空的大殿里。抚不平眉尖的微蹙,却总能在娇柔的轻声软语下让不可一世的他孩子气地给我承诺。
日子如流水般滑过,怎样的美貌,他终于也厌倦了。
有人告诉我,他恋上了一个卖唱的女子;有人告诉我,他每日在歌榭流连,只为见她一面;有人告诉我,他一掷百金,只为博她一笑;有人告诉我,他罔顾父母的责备,一定要明媒正娶迎她做如夫人。我从来都没有相信,一直到又一次听到喜庆的鼓乐,看到又一顶大红喜轿荡进了门。
良辰美景,春宵一刻,鸳鸯交颈,花开并蒂。他拥她入怀,解尽绣袄……双烛良宵,鸳鸯枕被,直至缠绵到揉碎美玉销冰磬,雪褥晕墨溅桃花。而我独守空闺。我的指尖抚过铜镜,面如芙蓉,发似流泉,依旧有镜中的容颜倾城,但是为什么新人笑的时候,我却在陪红烛哭?
第二天她为我上茶的时候,他来了。她轻轻地抬头,柳眉淡淡,杏眸婉婉,如石生泉里的白玉黑晶,清波流滟。我的心鸣奏着森森古琴,接到手中的茶不小心撒了。滚烫的茶水泼在她的手上,她痛楚地呻吟。
他连忙上前看护,掂了她柔软的小手端详,用清澈的声音询问:“疼不疼?”他眼底落满疼惜,迎面示我,又陡然怒目。
我惊恐地直言:“我不是故意的啊。”
热水烫向她的手的时候,也撒在我的手。难道我就不痛?但是我没有辩白,只是微微地咬住唇,低下头。两手交握,烫红的手背有指甲走过。
我一天比一天沉默,他对我一天比一天冷落。我的屋子里摆放着最好的胭脂水粉,最好的绫罗绸缎,我依然装扮着自己,眉拂横烟黛,唇点万金红。但却依旧难掩阴沉沉的香味,冰冷冷地凝结,竟让人觉得做什么动作都有点被粘冻扯着的僵。我所有的,只不过衣鲜华耀,但是,他也厌了。对镜梳妆,我会问自己,女为悦己者容,我的呢?
春换冬颜,又满一树桃花。我常常倚窗而立,看枝上的黄鹂鸣叫跳跃。有的时候,他会从我住的房间经过。窗外,是春色无边,窗内,是未老红颜。我很希望,他会回头看看我。但是一次一次,我只送他穿花拂柳,后有庭院的转角满眼,背影是那样的决绝,没有停留下来过。
鸳鸯瓦冷,翡翠?寒,他的温度不再温暖我的房间。
桃花谢的时候,如夫人有喜了。他开心得像个孩子,每天都欢欣鼓舞地围着她打转。连老爷夫人都喜气洋洋。是长孙啊,他们终于对那个女子另眼相看。每个人都簇拥着她,如夫人如今身价百倍。
我一如既往地寂寞,只是,更加绝望。从此,他的眼中不会再有我。那个女子与她肚里的孩子将是他所有的爱恋。曾经我还盼望有天他会厌倦她的歌声,那么他也许会想起我。如今才知道,那只是奢望。
他们从我的窗前经过。他陪着他的如夫人在庭园里散步。他小心地扶着她,温柔呵护。看向他的时候,那个女子平平常常的容颜竟然泛着圣洁的光华,她笑得是那样灿烂。她的眸子中,盛满爱恋,四目纠缠。有谁知道,很久以前,他看向我的目光中,也曾有过狂热?
有一条蛇,在我心中噬咬,一点一丝,撕筋剥骨,血肉斑驳。我知道,那是嫉妒。我感到火,我感到痛,有一刻,我想毁灭这所有的一切,我荒谬的对手,我负心的夫郎,与我自己。那把火燃烧着,日日夜夜,炙烤着我。
一如既往地请安,如夫人对我款款下拜之后,我微笑着向边上移了移,招手儿叫她过来,站在窗下的丫头立即拿了个绣云彩凤的靠枕放着,如夫人含羞地坐了上去,我假意地笑着,拉了她的手儿笑道:“多水灵的美人儿,这孩子肯定是有福气。”说着便托起她的手细细打量,如夫人被我的举动弄得有些许害羞,轻轻用袖遮了脸儿。
待她离去之后,我屏退左右,悄悄地踱入厨房,悄悄儿从袖中拿了一包药粉倾倒入如夫人的安胎药中,心中的小蛇悄悄爬上心头,生生咬了一口,让我不禁哆嗦,眼里竟缓缓淌下两行泪来。
一尸两命,我罪大恶极。其实,也好。引颈成一快,总好过这样一夜夜无边无际的寂寞,一天天无止无休的折磨。在牢中等待死亡的时候,我会想起他,但很少是后来他决绝的背影,而是常常想起新婚的时候。他也曾经那样缠绵地留恋着我,对我说:“你好美,看一生,也看不够……”
夜凉如水,熠熠生辉的星子陪着我和衣而眠,我的手抚过自己的脸,依然是肤如凝脂,触手滑腻。这样的容颜,并没有成全我与爱的人共偕白首,也不曾挽回变心的男人一次回眸,甚至,不能给我善终。我笑,那么它有什么用?留它做什么?打碎了牢碗,我捡起碎片,在脸上狠狠地划出错纵的血痕。一道,两道……我的恨。我恨他所有曾经的眷宠,恨他所有后来的冷漠。我恨他那些虚空的承诺,言犹在耳,只是已换新颜。我恨我自己,那从来不曾死心的爱恋。我疯狂地在脸上划著,并不痛。满脸的血披下来,我没有再流泪。
行刑的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观者如堵,因为传说,今天要处死的是曾经艳名一时的美女。但是他们都失望了。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囚,脸上,尽是斑驳淋漓的伤疤。刑场上,跪的是不再美貌的我。
刀落下之前,我瞥见一张熟悉的脸。匆匆地低下头,我不敢追究,他依旧风度翩翩,器宇轩昂,眼稍眉间还有没有剩下一点点痛惜的温柔。应该是没有了。是我杀死了他心爱的女人,与那个还没有出世的孩子。我记得的只是他目送我被官差带走时怨毒的眼神,满满的尽是恨。
我笑了,淡淡地笑了,而他看不见。他已经离去。
我听到刀划过空中,我听到血飞溅喷涌,像风一样的声音。你心平了吗?你的恨可以抵偿了吗?那我的呢?
一缕魂魄飘飘荡荡,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卸下前世的情仇,忘却前世的爱人,睁开眼,又是一生。
……
这一世,我是一个孤女,自小在风尘中打滚。磕磕绊绊,长成出落的雪肤花貌,云鬓玉颜的歌女。被权贵们辗转了几次后,最后沦为一个王爷私蓄的舞伎,富贵荣华,苏绣云锦,蜜语甜言,趋之若鹜。
每每王爷来临,我必闻箫声,以筝相和,舞低杨柳,翩跹旋转,歌尽桃花。霓裳广带,虚步凌波。
我从来没有过任何选择的权利,不能选择我的出身,不能选择归处,不能选择我必须陪之上床的男人。我唯一可以选择的只是保持冷漠,也是我唯一坚持着的。即使王爷对我专宠一时,我也不曾动过情,因为我明知王爷注重的仅仅是对于猎物的征服感。每一次他温柔地看向我的时候,我都会听到自己心中的冷笑。伪装的温柔背后,我在他的眼中看到的只是****,只是饥渴。不过是一个男人,与所有的男人一样,要的只是一时的缠绵,并没有心。
他说,要让我尽享富贵。他说,要与我长相厮守。他说的任何一句话,我都没有相信。无论是怎样的眷宠,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笑过。杯空盏尽,如预料中的那样,王爷很快就厌倦了我。王爷的府中,除非是王爷命我为他的贵宾侍寝,我不必经常接客。在他不再频频召我以后,我可以过比较平静的生活。其实我很喜欢单纯地做一个舞伎,简简单单地跳舞,只是这样,就好。
从来不曾奢望会有奇迹,我非常安于现在的生活。也许有一天,王爷会把我配给一个家奴,也许不会,那么我可以安静地老去。这应该是我所能期望最好的结局。
但是我忘记了,我也不能够选择我的命运。
我是一个出色的舞姬。不论是低斟浅饮的小聚,或是飞盏酩酊的盛宴,都一定会有我。舞低杨柳,歌尽桃花。霓裳广带,虚步凌波。我翩跹地旋转,长发飞散如鞭。那些时候,我并不知道,有一双炙热的眼眸,一直注视着我。
他是王爷最器重的门生。年少,才高,桀骜,不羁。但是他说,当他的目光第一次落在我的身上,他就再不能目空一切。他说他曾经彻夜默颂佛经,告诉自己红颜白骨,色即是空。但是我站在他面前,活色生香,满满的皆是诱惑。
瑶姬,我喜欢你。他的语气里满是企求。
我略略抬起脸来,惊异地发觉他的眼眸坦荡清澈,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眼中看到了爱恋,而不是欲火。我没有回答,只是笑,杏眸中却溅出点点的泪。第一次,我有了心动的感觉。
我乖巧地把身子偎进他的怀里,含笑不语,拉了他的辫子盘在自己的颈子上,一圈又圈,又吃吃地笑出声。他高兴起来,一把抽离了自己的长辫,把我抱到床上解我的襟扣,一半的时候,躲在轻纱里,望着脚尖绣的那朵艳丽的牡丹微微出神。为什么不是莲花,那如水脉脉的莲花呢?我低问。恍惚之夕,望进了眉斜飞入鬓,眼戏弄含笑,我剧烈地扭起来,把整个肩膀和胳膊都露了出来,绫罗的小肚兜是水绿色的,一束桃花开得灼灼,直烧他的眼——他的欲望一下子高涨起来,三下两下将我的衣服褪到床铺上去,抬起我的一只脚直钩到了他的肩上,枕上的玉体已是乌云半掩,雪肤花容……芙蓉帐暖,倒凤颠鸾,他只恨不得将全身的皮都剥下来一寸寸粘到我的身上,更漏夜磬,子时艳歌,厮磨到冰轮西坠,云淡清宵,只听见远远的有鸡鸣的声音。
他不是第一个占有我的男人,但是却是第一次,我以全部的身心去应和。我想,我也爱上了他。于是我不可抑制地绽放,盛开出所有的美艳。
我不敢要求永久,只要能有一时就已经够好了。但是他告诉我,他一定会求王爷把我赐给他,只要时机到了,我们就可以一生相守。只要是他说的,我都信。我开始憧憬未来。曾经连睡里都不敢梦到的,如今因为他,我以为,是奇迹出现。
我在爱中沉溺,越陷越深。
然后有很久,他没有来找我。然后我发现,身边的伙伴看我的眼色开始闪烁。然后有一天……我不小心,走过王爷的书房,听到里面传出他的声音。他说,他一定会求王爷把她赐给他,只要时机到了,他们就可以一生相守……
我失态地推开门,看到他正牵扯着新来的那个舞姬的衣袖,而她半推半就地笑着,分明已是意动了。看到我,她匆匆抽回罗袖,夺门而出。只剩下我与他相对,怔忡,无言。轰雷从我头上砸下来,天地在那个瞬间变色。几万柄匕首将我的心分尸成碎片,还没有觉得痛,就已经死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要骗我?如果你要的只是我的身体,我只是一个卑贱的舞伎,任何人都可以攀折。既然所有的山盟海誓都是谎言,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信誓旦旦的诺言要对我说?为什么要让我相信,然后在打碎我的信仰?我恨哪。曾经的爱有多深,如今的恨就有多惨痛。我看着他,那么英俊潇洒的容颜,现在在我眼中像魔鬼一样丑恶。我盯着他……盯着他……
我们对峙着,一眉一眸一唇晃动在眼前,拂不去的是残宴上冷峭的男子。
我以为除了我的绮年玉貌,他看到了我渴爱的灵魂。
蓦然,我娇媚地笑了。眼波流转,盼顾嫣然,一笑,倾城。他呆了一呆。那一个瞬间,我抽出案上的刀,狠狠地刺入他的胸膛。
一定有太多太多的恨,我是那么那么地用力,那一刀穿身而过。他不敢致信地瞪着我,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已经魂归离恨天。凝视着他的脸,我看到,他临死的眼眸中,依然留着我的倩影。我柔柔地笑着,真好,这样,最好。从最初,到最后,我只许你的眼中有我。
抬起头,我看到悬挂的镜子映出自己的影像。铜镜中,我容颜如玉,笑靥如花。真美。我想,我这一生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美过。拔出刀,我含笑,饮刃。
……
因为爱,所以妒。因为爱,所以恨。因为爱,终于我成为一个嗜血的灵魂。一个一个的朝代,我化身做一个又一个女子。丽质无双的貌,阴狠毒辣的心。我冷笑着,炮制了一个又一个对手,一个又一个背叛我的人。我是汉成帝身边艳倾六宫的赵昭仪,与我争宠的女人,甚至是他的龙子,我都要致于死地。我是咸宜观中才貌双绝的女道士,为了一个负心的男人,亲手结束了我贴身侍婢的性命。我是一个又一个湮灭了姓名的女子。不甘心被遗弃,不甘心被辜负,在爱中挣扎煎熬焚烧着,自虐,虐人。并不值得的,我知道。但是即使是在悬吊的白绫前,即使是在高耸的绞架上,即使是千夫所指,刀剑加颈的时候,我都从来没有后悔。
只要有爱,就有妒。只要有妒,就有恨。只要有恨,就有我的报复,即便是要赔上我的一生。
终于有一天,佛召回我的魂灵。他问我,你懂了吗?
五百罗汉齐声低诵,世事如浮云,爱欲生忧,从忧生怖……
你懂了吗?你懂了吗?你懂了吗?
若离与爱,何忧何怖……
不,我不懂。我只是想好好地去爱,即使是身经百劫,即使是心碎万次,我不要放弃。我依然拒绝相信所有的爱背后,都是欺骗背叛丑恶。
爱欲生忧,从忧生怖……
佛看着我,用清澄明净的眼神告诉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必惹尘埃。”
每一刻,我都以为爱了,尘封千年的记忆重蹈覆辙。原来是他,根本就是他,心动的仅仅是我最初最终的怨念,寒意从脚底升上来。
是佛在赞偈梵唱,是芸芸众生在顶礼膜拜。炽热的妄语一晃而过,我妒恨烟消云散的那个瞬间,我懂了。生灵之所以虔诚,他们信仰的并不是佛的本身,而是佛能够赐给的永生。
我宁谧地微笑,说,因为无爱,所以无恨。
佛以为我悟了,五百罗汉以为我悟了,三界众生以为我悟了。
但是我觉得痴嗔已经深深植入我的不坏金身,金碧辉煌的殿堂里,青烟袅袅的香火中,在佛的身后,有我的一个位置,一个倾国倾城的红颜。但是不要靠近我,不要给我机会爱上你,我的爱背后,是枭杀的妒恨。
我的法号,阿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