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无双,无双(夕紫)
三月春,细雨朦胧,小楼远望,天水一色。
我轻轻摇着扇,眼里是淡淡的漠然。
十六年,虽我未踏出这小镇半步,却见惯世间残酷。
今天,那些必然要经历的,终于要轮到我身上了吗?
扶扶金摇簪,染上珊瑚蓝,裹上艳红俗气的大摆裙,我如一团火焰,燃得太炽,也将熄得太快。
背后的门在轻轻的吱吱声中打开,沉重的脚步声进来,我半闭上眼,不回头,静静等待那淫邪秽乱。
良久,室内却安静依然。
“无双?”
语气带着疑惑,仿佛受到欺骗。
我转身,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入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形,我微微点头,“无双。”
他摇头,“你不是无双。”
“为何不是?”
未曾想到这样的对白,我不由笑意盎然,他蹙着眉,两鬓微现花白,三十岁的面容,却有着六十岁的沧海桑田。
“她……没这么年轻。”
他犹豫着,如是说。
“你说的,是我娘。八百里秦淮,独伊人无双。”
我慢慢走到琴前,手指微勾,音动心弦。
“她去哪了?”
他猛然坐倒,不敢置信地望着我,那脸上竟赫然写着悲苦二字。
我唇角噙笑,“还能去哪?超然解脱而已。”
“她死了?”
他喃喃的,不是在问我,而是在肯定着那个答案。
“是。”
我残忍的话让他的脸抽动了下,他竟然哭出声来:“无双——”
我怔然,他哭得像个孩子,让我说不出话,我搂着他的头,轻声问:“你是我娘的恩客?”
他不语,只用一双深邃黑眸看着我的脸,颤抖的手抚了上来,“不,我从未得到过她。”
“那么,带我走吧,让我当你的无双。”
你的无双。这话震住了他,也震住了我,我们的视线交缠,他重重点头,“走吧。”
“小姐?”
“小姐。”
红砖绿瓦青屋檐,好一幢独门独院的翠竹苑,仆佣们望着我和他,怀疑或诚挚地问着安。
“今儿起,你就是我的女儿,我的无双。”
他这样说,我却挑挑眉,别开了头,眼神冷湛,“是,爹爹。”
我迈步走向那竹制的楼台,一进门,那高挂厅堂的画儿让我失了神,那一瞬,我仿佛明白了仆佣们的眼神为何如此奇怪。
画上的人儿微笑着,那绝色面庞与我一般无二,但那眼角眉梢的轻漫愁绪,却晃若使我回到从前。
“丫头,丫头……”
娘呻吟着,枯瘦的脸上陷着一双无神的眼,她颤抖着向我忏悔,埋怨这无情无义的世间。
“你就继你娘的名,叫无双吧。”
嬷嬷斜眼望着我,低头摆弄了一下面前的银锭,随手扔了一块碎银给我,十二岁的我,用那块碎银将娘草草埋葬。
“无双姑娘!”
第一次站在那粉纱飘舞的台上,我的手,按不住琴弦,嬷嬷将我的右臂,掐得流出血来。
“无双。”
他在背后唤我,奇怪呀,为何每一次都是背对?
“爹爹。”
我涩然而笑,爹爹?好一个沉重的称呼。
日子像水一样平静,没什么不好。
我捕捕蝶,追追蜂,过去十六年的生活仿佛只是一场梦。
我换着不同的发饰,穿着不同的霓裳,我是这翠绿竹苑中的花样色彩,可每次,我与他相见,似乎都是背对。
每天下楼,我总能见他站在厅堂里,正视着那幅画,背对着我。
每天吃饭,他总是几下吃完,不言不语地出去,留一个背影给我。
每天……
每天……
我以为,我是他的无双,可是,我怎么可能成为他的无双?
我终于病了,我望着窗外一泓青翠,却只觉得天地是黑暗。
因为,他要将我嫁出去,对方是名门公子,慕无双之名而来。
我紧紧地咬唇,唇破了,我却像不知疼痛。
“为什么?”
我质问他,却再也看不到他的眼。
“不想嫁?”
他背对着我,他依然背对着我!
为什么?为什么我已正面看着他,他却还是要背对着我?
“我为什么要嫁?我是你的无双!”
我怒了,芳巾被我撕成碎片,如蝶儿翩飞,在厅堂内起舞。
“无双……”
他像有些无奈,却还是僵着身子。
“你不要我了是吗?你不想要无双了吗?我终究,我终究不是你的无双……”
我凄然泪下,长发随风而舞。
我向门外走去,脚步蹒跚,“那我,为何还要留下?”
我希望能听见他的呼唤,可他却像化做了石雕,一动不动。
我轻轻扭头回望,却见他仰首望着高挂的画,没有动弹。
我大哭,狂奔而去,仆佣们竟然分成两边让我一条路来。
“无双?”
“无双——”
“无双。”
“无双……”
无数个午夜梦回,我都像能听见他的呼唤,无双,我终究还是无双。
我跪在那黄色土包上,轻轻点燃纸钱。
那一缕轻烟,他可曾收到?
我不是他的无双,他却保护了无双。
如果不是无双,他不会纵剑万里行,终功成名就;如果不是无双,他不会结下仇怨,恩仇迷茫;如果不是无双,他不会重回烟花地,接走无双;如果不是无双,他不会定居一处,以待仇家;如果不是无双,他不会激走无双,孤身殉死。
如果,不是无双……
我昂头,天是一片清透的蓝,金色阳光洒满,一对白色鸟儿迅疾飞过,只留残影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