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船厂宿舍走到船厂山脚下的小卖部,大人需要走15分钟左右,7岁的向惠需要走25分钟左右,四岁的容威需要走40分钟左右。
头顶的太阳很毒。
“好热。”容威哼哼唧唧的蹲到地上,赖着不肯走。
“小乖乖呀,马上就到了,你来追我,好不好?”向惠擦着他红扑扑的小脸蛋,柔声细语的哄道。
“不要!”容威带着哭音大叫一声,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我背你。”向惠忙不迭的蹲到地上。
容威破涕为笑,手脚并用的爬到她后背上。
向惠汗如雨下,腿越来越沉,“乖乖啊,下来走一会儿,好不好?”她停下来,弯着腰,气喘吁吁的跟他商量。
“不好!”容威任性的晃着两条小腿。
向惠暗暗咬牙,真想将他扔到江里淹死,船厂紧挨着江水。
走到小卖部门口,容威才要求自己走。
小卖部里很干净,一排玻璃柜台,开着空调,里面凉飕飕的。
小卖部老板娘穿得很时髦,她是城里人,跟她说话要说普通话,否则她听不懂。
容威紧紧地握住向惠的手,从迈进小卖部的那一刻起,他就变成了一个哑巴。
他不会说普通话,也怕生人,属于窝里横的。
向惠用冷饮卷换了两个蛋筒。
容威低头舔着蛋筒,悄悄的拉向惠,想要离开这里。
“歇一会儿再走,吃完蛋筒,我们再换两个雪糕。”向惠不动声色的抽出自己的手,一边仰头看墙上的电视,一边舔着蛋筒。
容威没办法,只得低头看着脚尖,吃着蛋筒等她。
“威威,你妈呢?”老板娘趴在柜台上,笑眯眯的跟他说话。
船厂里的人全都认识容老板,容老板娘,也认识容威。
容威垂着头不理人。
“阿姨,老板娘在家睡午觉,威威不会说普通话。”向惠仰起脸,甜甜笑着回答道。
“威威,虾条吃吗?”女人直接忽视向惠,饶有兴致的逗容威说话。
“威威,吃不吃虾条?”向惠蹲到地上,柔声细语的问他。
容威垂着长长的眼睫毛,安静的摇摇头。
向惠有些得意的看一眼女人,容威是不会搭理生人的。
吃完蛋筒,向惠又换了两支雪糕,跟容威一人一支,牵着他的小手离开小卖部。
路上偶尔碰到大人,他们远远地就跟容威打招呼。
容威谁都不理。
向惠心里得意极了,她希望容威谁都不理,只跟她说话,这样她就变成与众不同的人。
回到宿舍,大人们全都起床了,准备着上工。
向惠拿了暑假作业,去老板娘的屋里写作业,她坐到饭桌前,认认真真的写作文。
容威也趴在一旁画鬼画符。
老板娘跟白英坐在一起钩手套,钩一双手套能赚一点手工费,男人们在外面流汗赚钱,女人们闲着没事钩钩手套,赚点酱油钱。
老板娘跟谁都处得很好,包括南蛮子白英。
背地里将白英贬得一文不值的人,也是老板娘。
“惠儿,写什么作文啦?”老板娘问向惠。
“还没写完。”向惠有些不好意思的捂住自己的作文本。
作文题目是我的弟弟。
我的弟弟叫容威,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男孩,圆圆的脑袋上长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虽然他不是我的亲弟弟,但我们的感情亲如姐弟。
今天中午,我和弟弟去小卖部买雪糕吃,店里的阿姨看弟弟可爱,想要给他吃虾条。
弟弟没要虾条,因为他不认识那个阿姨,陌生人给的东西,弟弟从来不吃。
弟弟真可爱啊!
老板娘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向惠一写完,就迫不及待的拿起她的作文本,笑着念起来。
晚上等容老板他们回来,老板娘又将这篇作文念给他们听。
连不苟言笑的容老板听了都发出爽朗的笑声。
所有人都夸向惠聪明,作文写得好,还是第一次有人将容威写到作文里去。
向惠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心里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屑,哼!她真实的想法,一个字也没写!
工人们的工资是年底发。
老板娘负责管账发钱。
账本和钱都锁在五斗橱的第一个抽屉里。
老板娘最烦手底下的工人三不五时的过来领钱,每次都要苦口婆心的教训一番,如此大手大脚的花钱,什么时候才能存下钱来?!
白英想去市里的商场买些新衣服和化妆品,催促向文广去找老板娘领钱。
这简直就是要了向文广的命,他怕极了老板娘。
白英直冷笑,又不是借钱,而是去领自己的工钱,怎么就张不开这个口了。
“要不,你去领。”向文广支吾道。
白英也有点张不开这个口。
“惠儿,要不你去?”向文广小心翼翼的望向女儿。
“才不要!”向惠一甩马尾辫,干脆利落的拒绝他。
向文广一直磨蹭到第二天晚上,趁着老板娘的屋里坐满了看电视的人,他大着胆子走到老板娘身边,声音像蚊子一样低。
向惠坐在饭桌前,埋头写着暑假作业。
四周围乱哄哄的声音完全不能影响到她,照例又赢得了一片表扬声。
她需要这些表扬。
“你怎么又领钱啊?惠儿成绩那么好,将来肯定是要念大学的,她的大学学费你肯定是要提前预备好的,你说,你这次领钱又是为什么,上次是你妈生病,上上次是你哥生病?”老板娘大声的问他。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白英是个败家娘儿们,向文广的工钱全都让她买了衣服。
向文广被问得哑口无言,只知道嘿嘿的傻笑。
“你这样领来领去的我记账也麻烦,干脆我把你的工钱全部结给你。”老板娘越说越生气。
“不,不要,那么多。”向文广忙不迭的摇手。
“哼那么多?你以为还剩很多呢?这帮人里,就数你的工钱最少!”老板娘气得面红耳赤,腾地站起来,掏出钥匙打开抽屉。
拿出厚厚的账本,她翻开账本,大声的念,几月几号,向文广领了多少钱。
向惠的脸像火烧一样烫,头越垂越低,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握紧了铅笔,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向文广领了几百块钱,签了字,灰溜溜的逃走。
屋里顿时炸开了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向文广和南蛮子的坏话。
“还好,惠儿不像她爸妈。”每个人又不忘补充一句。
向惠偷偷擦掉眼泪,装作若无其事的写作业。
心里恨毒了老板娘和这帮长舌妇,长舌男。
第二天白英骑车载着向惠去市里逛商场。
白英很舍得花钱买衣服。
她去里面试衣间试穿衣服,向惠很无聊的在过道里等她。
突然传来老板娘的声音,老板娘也是个喜欢买衣服穿的女人,所以她很看不上白英,白英凭什么买跟她一样贵的衣服穿?!
向惠下意识的一闪身,躲到一排衣服后面。
几个女人陪着老板娘慢悠悠的走过去。
容威也在其中。
她们拐进一家店铺看衣服。
向惠从衣服里露出一双眼睛,远远地盯着她们。
过了几分钟,容威独自一人从店铺走出来,他左右看看,随即低着头胡乱的朝前走。
这商场像迷宫,所有店铺都长得差不多。
向惠敢打包票,容威肯定会迷路。
走丢了才好!
向惠默默的退回去,耐心的等妈妈。
容威果然走丢了。
老板娘一行人翻遍商场也没找到人。
报了警。
晚上宿舍里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出去帮着找容威了。
向惠独自一人躺在榻上,全身一阵一阵的冒冷汗,容威怕生人,怕黑,怕一人待着,怕很多很多的东西,他现在一个人一定要吓死了。
迷迷糊糊的睡着,一声凄惨的嚎哭声将向惠从噩梦中惊醒。
外面乱哄哄的,大家都回来了,老板娘像烂泥一样躺在地上嚎啕大哭。
威威回来了!
向惠打了个激灵,骨碌爬下床,跑去看。
没有容威的身影。
有警察在问话。
向惠心虚的悄悄溜走,爬回榻上睡觉。
第二天接到绑匪打来的电话。
容威被绑架了,绑匪要求拿两百万去赎人。
警察迅速展开搜查,重点排查船厂里的工人,一定是熟人作的案。
很顺利的在交易地点生擒绑匪,是容老板手底下一个19岁的工人,他说将容威绑在麻袋里,连麻袋带人投进了江水里。
警察打捞了好几天,也没打捞到容威的尸体。
容威上了本市的报纸头条,老板娘提供了一张照片,容威穿着小衣服,蹲在鲜花丛里,咧开嘴冲着镜头灿烂的笑,露出一对小酒窝,人比花更娇嫩。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向惠也在场,还拍了一张她跟容威的合照。
向惠小心翼翼的将报纸上的照片剪下来,放进她带锁的小日记本里,从此她的心上了一把锁,里面藏着一滴泪。
老板娘疯疯癫癫的到处找有酒窝的小孩,容老板也被她的执着劲儿感染,陪着一起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容老板将船厂里的摊子传给自己的亲弟弟小容老板。
小容老板生性怯懦,手底下的人不服他的管。
没多久有的另起炉灶,有的跳槽,走的走,散的散,最后小容老板手底下仅剩十几个人。
向文广是铁杆容家军,先是死忠于容老板,接着死忠于小容老板,坚决不离不弃。
半年后,向文广因为不慎违规操作,导致氨气爆炸,当场炸死一人,向文广也全身大面积的灼伤。
死了的倒好赔偿,半死不活的向文广是个无底洞。
小容老板彻底的被他拖垮。
向文广也沦为容家造船产业的终结者。
他需要接受漫长的植皮手术,全身唯一的好皮都集中在臀部上,医生取下他臀部上的皮,植到他的脸上。
家里没了经济来源,白英进城找工作。
本地女人们敢用脑袋打包票,白英是一去不复返了。
本地男人们敢用脑袋打包票,白英是进城当鸡去了。
面对流言蜚语,向惠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淡定和坚强。
比起被人投江的容威,这点流言蜚语算什么!
流言还可以来得更猛烈些。
植皮手术告一段落,向文广顶着一张颜色不均匀的脸回到村里,没办法做体力活,他变成了废人一个。
村里但凡是个人,都拿他的老婆打趣。
向文广不气不急,一律回以嘿嘿嘿。
向惠对谁都没说过,在她的讨人厌排行榜中,向文广排第二,其实应该排第一的,实在是没狠下心,觉得他可恨又可怜。
跌破大家的眼睛,白英并没有一去不复返,春节前拎着大包小包回家过年,给向文广父女都买了一套新衣服。
她说在南方的厂子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