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你许我的白首不离
20107900000022

第22章 卞玉京——潇潇暮雨子规啼(3)

“我确实是玩笑,卞赛岂会不知先生心意呢,若是有意,岂有今日这番交谈,十年前便能同去了。不瞒先生,其实,我如今急着离去,只是因为已有离开道观的打算,须得收拾行囊,”卞赛转过身,背对着吴伟业,“当日战乱,我无处可去,原本想要投奔卞敏,却得知她屠城时惨死的消息,无奈之下,才入了道观避祸,如今天下太平,虽然色衰再不能回秦淮,但至少该离开那个满眼暗灰的地方,寻一处清净却不压抑的去处,或许,寻个依靠才是要紧呢。”卞赛苦笑道。

“可有托付的人?”吴伟业满心苦涩,“若有,我倒为赛赛欣慰,卞敏的事情我不知,有多少年了,你都不曾说起过。”

“说了又如何,不过是讨先生一句怜悯,至于托付的人,与先生并无多少关系,不说也罢。”卞赛绝然地踏上船板,“先生请回吧,卞赛这就离开了。”

柔柔对吴伟业挥了挥手,抱着卞赛的琴走进船舱,卞赛依旧背对着岸边,再一次的相逢,再一次的绝望,她与他,真就只能对着诗作和琴弦哀伤,真只能做饮酒谈笑的知己?可是她想要找到一个依靠,她真正需要的是能嘘寒问暖共度一生的人,卞敏没有说错,这个人配不上自己,起码对不住自己一片真心。卞赛垂下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手臂,在那柔软的肌肤上,布满了数道疤痕,没有人知道,当年她能全身而退,只是因为在田国丈面前的自残而已。

收拾了道观里的东西,将自己最后的积蓄换了一处小宅院,卞赛带着柔柔住了进去,两年后,在她的住所外,突然多了一顶素色的软轿,轿栏杆处系了一段红绸,这些都是卞赛的要求,她把自己许给了一个中年诸侯,她的夫君靠着在战乱中立下的军功换取了诸侯的名位,只是草莽中人,空有钱财,却无文采,卞赛与他生活了两年,渐渐连话都不愿多说,后来干脆让柔柔代替了自己,依旧回到从前的道观中,独自生活。

一幅幅淋漓的图画,散落在房中的各个地方,卞赛从桌边站起身,头痛难忍,她想要饮一口茶水,然后去床上歇着,可是,就在她起身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化为暗黑的颜色,她闭上眼睛,顺着桌角倒了下去。

“姑娘可好些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卞赛的耳边响起,她慢慢睁开眼睛,头疼的症状已经好了许多,她看到观主站在床尾,脸上满是担忧的神情。

“您是?”卞赛艰难地开口,面前的老人须发皆白,一脸慈祥。

“这位是名医郑保卿,我们是旧友,他今日正好来道观取些书卷,算是你命好,他救下了你,要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样的事情呢。”观主心有余悸。

“多谢老先生,”卞赛看着慈眉善目的老者,这个人让他分外安心。

“姑娘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你的身体不太好,平常情绪过于压抑,日后须得多多注意啊。”老者站起身,接过观主递来的白绢擦了擦手,“我明日再来一趟,把姑娘所需的药丸带来,你今日就好好歇息。”

“老先生如今已不替人看病了,多少达官贵人请他,皆不理睬,你今日真是命大,先生用了随身携带的药丸,那都是千金难求的。”观主看着卞赛饮下了一旁自己端来的热茶,轻松了许多。

“多谢先生了,只是如今实在困窘,不知该如何报答先生,”卞赛起身想要拜谢,却被郑保卿按住肩膀。

“房中的兰花图,可否赠我一幅?”郑保卿捻着白须,取过被观主收好放在桌山的纸张,酣畅淋漓,颇有男子之气啊。”

“先生若看得起,改日精心作画相赠,房中所做不过是随性而为,上不得台面。”卞赛看着那些被墨染透的纸张,心中郁结,今日在房中,偶然在一本旧琴谱中翻到从前卞敏所画的娟秀兰花,想到她的模样,愁意涌上心头,为此取了纸笔,肆意挥洒,直到头痛欲裂,扔了纸笔昏倒在地。

“那好,明日我来,你好好养着吧。”郑保卿安抚道,说完转身出了房门。

卞赛看着老人的身影,眼中不觉酸楚。

次日,郑保卿不仅带来了已经熬好的药汤,还带了许多经卷,他希望卞赛能够静下心来,心中烦躁对病症没有好处,卞赛心中温暖,照着老人的话,留下了一本《法华经》认真抄写。卞赛写得一手好字,尤善小楷,她抄写的经卷让郑保卿如获至宝,之后,两人时常约见,有时在道观中细读经书,有时也去郑保卿的医馆,就着药草的熏香作画。数月后,卞赛离开道观搬到了郑保卿的医馆,与其同住。

到这个时候,她已经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因为这一切,远没有得到一个真心相待的人来得重要。与郑保卿相识不过月余,但是与他在一起,卞赛内心的安定胜过以往任何时候,在她看来,郑保卿既是父亲,也是挚友,更是惺惺相惜的知己。她整日闻着医馆的药草香味,照着卞敏留下的图案,描绘娟秀的兰草,这种生活,是她在三十多年里最为恬淡的时刻。有时,她也会想起吴伟业的那一句此生终负卿卿。从前想到便觉心痛,如今想来只觉好笑。负与不负,都是他口中的空谈,与她何干。

郑保卿毕竟年迈,卞赛搬来两年后,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为了卞赛将来能有个去处,他在医馆之外为卞赛另买了一栋小楼,他说,有一日他去了,她还是要留在人世生活的。

卞赛照顾着郑保卿,日日侍奉汤药,犹如亲生,对他,卞赛有偿不尽的恩情。

“我从前有喜欢的男子,我曾问他可有意乎?他却装作不明所以,由此误了我一生的姻缘,若能早遇先生,我便不用吃这样的苦。”靠在郑保卿的床头,卞赛娓娓诉说。

“早与迟,不过在你一念之间,你心中放不下,这才是误了自己的根本。”郑保卿叹息着,“赛赛你是可怜人,可惜我已是古稀,不能有太多时日照顾你,待我大去,你可居于小楼之中,我有金银尽数留你,日后衣食当无忧。”

“先生,卞赛无以为报,自今日起,便抄诵经书为先生祈福,他日先生离去,卞赛依旧归于道观,”卞赛泪水滂沱,“只怕此生,再难遇先生这样的知己。”

郑保卿在卞赛的精心照顾下,后又相守了三年,在这三年中,每日清晨,卞赛梳洗后,便取银针刺舌,以血为墨,书写了一部《法华经》,不久郑保卿故去,卞赛换了姓名,自号玉京道人,再次回到道观中。玉京是郑保卿为她取的名字,也是她为自己设定的新的人生,尽管,这人生中,唯有的色彩是灰。

十余年后,四十二岁的卞玉京在无锡病故,她的记忆被死亡一页页删除,官宦之后的荣华,秦淮歌女的无奈,祝发入道的孤寂,她的生命里,承载了太多沉重的东西,这些遭际让她从年少起便收敛了笑容,用清冷和孤傲保护自己。她希望为弱势的自己留下自尊,为敏感的自己寻获依赖,但是,失望、再一次的失望,逼迫她低头认命。真实的卞玉京,一直是个对爱情充满期待的人,只是,她错遇了吴伟业,晚逢了郑保卿,她想爱的能爱的,没有一个在她需要的时间里来陪她同行。

粉黛新妆待王孙,南曲争名石头城。酥手把盏轻斟酒,莫语边事负良辰。这样美好的场景,相互欣赏的才情,合该有一段佳话才成。罢罢罢,先生毋须回答,因为卞赛永不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