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像见到亲儿子一样流出激动的泪水，我很感动，也有点儿意外，暗暗感慨藏族同胞果然天性淳朴善良。
进到屋子里，桌子上摆满了藏族的特色食物。他们亲手做的酥油茶、羊肉包子、糌粑，还有他们特意给我们准备的水果——杨桃。我客气地吃了一点儿，怕他们再让，就站起来参观房间。书柜里摆了一些照片，逐一看去，是家人的一些老照片，还有一张宝宝照，居然是——老薛和VV的儿子墨墨，也就是薛翰阳！墨墨的照片和贡保女儿的照片摆在一起，看了很温暖。
过了一会儿，贡保的母亲打开隔壁的房门，请我们参观佛堂。对于笃信宗教的藏族同胞来说，佛堂是最尊贵的所在，我只在门口参观，不敢擅入。佛堂里挂着珍贵的大幅唐卡，还有佛像。
虽然知道老薛一直帮助贡保的女儿上学，对他们一家有很多照顾，可是这样也未免太隆重了些。
小坐之后，我们告别贡保家，入住旅馆。吃晚饭时，席间谈起贡保一家，我才得知贡保的母亲前年被诊断出严重的心脏病，身在藏族聚居区，医疗条件和经济条件都不好的贡保，情急之下求助于老薛一家。老薛和VV二话不说把贡保八十多岁的妈妈接到了上海，找酒店住下，并且托人找了很好的医生看病。医生说贡保妈妈的情况比较严重，一方面是如果手术医疗费比较高，一方面即使手术，成功率也只有一半。老薛经过慎重考虑，不但承担了高昂的手术费，更承担了可能失败的风险，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至于手术结果，今天看到的贡保妈妈激动的眼泪就说明了一切。墨墨和老薛的照片也有了合理的解释。把恩人的照片摆在家里惦念、感恩、祈福这是他们能给予的最有价值的回报了。
回想这一路，看到村长、希望小学的老师和校长，还有智华喇嘛、冬至喇嘛和贡保一家，那么多人给老薛的真诚笑容，那些日日惦记、夜夜想念、深深感激、默默祈福，这是一个人能得到的最好的礼物和祝福了。被那么多人赞赏和祝福的生命，是一种很大的成功。
如果通过朝拜能收获来世的平静和满足的话，通过帮助别人，在今生就能得到。生活在俗世中的我们，也许没有时间和精力通过朝拜向神佛表达敬意，以换取来生的幸福，那么就努力在生活中做一个好人吧，做一个帮助别人改变生活的人，这样的意义更大。
亲爱的Z：
在老薛和VV 的婚礼上，我们约好一起来看“薛翰阳希望小学”。今天的这张明信片，就是在这里给你写的。
无论如何，我还是祝福你。
祝福是能给别人最好的礼物，也是对自己最好的滋养。
我相信祝福是有力量的，即使碎如齑粉被秃鹫吃掉，也终会循环轮转回到大地。
所以，祝福你，就是祝福我自己。
M
尼玛的梦想
从兰州到丽江的时候是中午，以前几次来丽江都是旅行，只在古城里面玩，逛酒吧、买项链、听吉他歌手歌唱。丽江对我而言是一个丰富喧闹的地方，像一个原本清秀却不得不涂脂抹粉强颜欢笑的小姑娘。
这一次不同，也许是因为难得来到古城之外，也许是因为内心的一点点使命感，丽江收敛了妩媚，开始变得端庄严肃，小姑娘依旧浓妆艳抹，神情却开始一本正经，显示出内心的力量。
提前和尼玛通过电话，他会在大巴车停站的地方等我。我一下车，就看到路边有一个当地人很认真地在人群里寻找，成熟男人的高大身材，孩子般的清澈眼神，皮肤黝黑，少数民族的狂野轮廓中五官清秀。
不知道是不是尼玛，但愿他是尼玛，我喜欢他的样子。
我按照自己的愿望走上前去，对他微笑。
天遂人愿。
尼玛是摩梭人中稀有的大学生，是摩梭手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阿七独支玛的儿子。他曾经在昆明上学、工作。最终回到瓦拉别村，帮妈妈，更是帮摩梭人做手工传承这件事。
见到尼玛之前，是预先在心里给他画了光环的。我知道他把现代的市场知识和古老的摩梭风俗结合起来，帮家乡的手工纺织品设计并注册了商标，在丽江建立了实体店，并且维护着摩梭纺织品的公益淘宝店，同时，通过各个渠道推广和销售着家乡妇女们辛苦织就的纺织品。村子里手工制品的原材料采购、成品运输、销售都是他一力承担。年轻的尼玛，给古老的摩梭手工带来了新的力量。
尼玛带着我去预订的旅馆放行李，在古城里，曲折蜿蜒的小巷深处，一个洒满阳光的丽江四合院。院子正中间，趴着一白一黑两只土狗，听见我们进门，乜斜着看了一眼，知道无非是一人一箱，一切大局仍尽在掌握，遂加大了四肢伸展的幅度，继续合眼养神。
我们提着行李，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溜边进屋。
尼玛说请我吃著名的丽江腊排骨火锅，以感谢我不远万里来摩梭小学支教。我说感谢他们给我这个体验的机会，还要去阿七妈妈家打扰。我们在一片感谢声中落座，彼此对对方的好意深怀感恩，几乎没有经历初次见面的尴尬，直接进入亲切的攀谈。
“我先敬你一杯。”尼玛从小铝壶里倒出一杯白酒，送到我面前，“丽江特产，苏里玛酒，尝尝吧！”
在北京，我是从不喝白酒的，又辣又烫，实在谈不上享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丽江就不同。我毫不犹豫地接过酒杯，闭眼仰脖。咽下去的时候脖子里有种奇妙的冰镇的感觉，之后就变成火龙一路冲到肚子里，暖暖地打转转。
果然是用雪山上的雪水低温酿造的，冰凉的感觉会突然给你来那么一下子，趁你还没回过味儿来，又马上变得热辣。喝酒的妙处，尽在于此。尼玛说，苏里玛酒是摩梭人的传统饮用酒，也是我国唯一获得“有机食品认证”的酒；是泸沽湖摩梭人存活了十几个世纪厚得活佛呵护的神秘佳酿，用雪域高原原生作物苦荞、青稞、高原红米酿造，有世纪冰川圣水的灵气；是摩梭人的宝贝，也是走婚必饮的饮料。
听了这些话，肚子里刚喝下去的酒瞬间化作活佛和冰川的灵气，一股热气从肚子里直冲上来，我带着崇敬，打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嗝。
从这一杯起，在云南的每一天，都会跟“苏里玛酒”见个面，热辣辣又冰凉凉地聊几句。
听说我要去支教的村子，也就是尼玛的故乡叫作“瓦拉别”，我跟尼玛问起“瓦拉别”的含义。本以为只是摩梭语普通的祝福之类的意思，却没想到瓦拉别的本意正是摩梭的麻织手工品，真好像命中注定。
摩梭人民间谚语：“不好看的姑娘可以找，不会纺线织布的姑娘找不得。”摩梭姑娘自古就有纺织的传统，这也是代代相传的特色技艺。她们采用多种颜色手织成的“花腰带”，精美艳丽，是结交“阿夏”（情侣）时贵重的定情礼物。
经济增长和传统文化总是此消彼长。近些年，摩梭人特有的田园牧歌式的世外桃源生活方式也受到了冲击。越来越多的摩梭妇女放下手中的麻线，外出打工。摩梭“女儿国”现在只有五万人左右，其中不到两万人生活在泸沽湖畔，被称为“母系氏族活化石”的摩梭文化正在被逐渐稀释和改变。
“大家要是出去打工了嘛，就不能走婚了嘛，摩梭人的风俗就没有了嘛。”尼玛用一个看似轻松的笑容表示了他的担心。“如果她们有事情做，有钱赚，就会留在村子里面了嘛。摩梭手工和摩梭文化就都好好的了嘛。”
“那每织一条围巾，妇女们能赚多少钱呢？”
“三块。”
“三块？！”
“是啊，线的成本越来越高，从村子里运出来，再运到其他地方，运费也很贵。她们织围巾不容易呢，每条围巾都要来回穿梭一千多下。”
说着，尼玛端起酒杯，我也赶紧低头去找自己的酒，端起来时，看到他已经一口喝掉了。
28岁的尼玛心里担着沉甸甸的责任，笑容里有淡淡的忧伤。他的“传承民族文化”的梦想凝结在村子里的祖母、阿婆、阿妈、姐姐、表妹们这一条条亲手纺织的围巾上面。
“我想建一个厂房，让大家到一起纺织、交流。我还想以后去参加广交会，把我们的手工纺织品卖到更多的地方去。”说到理想，尼玛露出兴奋的表情，“有很多人都在帮我们，政府、还有一些品牌的公益活动。慢慢来嘛，都会实现的。”
尼玛身上有一种力量，一种稳稳的力量，让人很想和他一起实现他的梦想。
他的家乡很贫困，他也接受过很多帮助。他并未把这些来自富裕地区和人们的帮助视为理所应当，而是深怀感恩之心。他也并未因为接受了别人的帮助而卑躬屈膝，而是淡定平静地对待所有的人。接受外界的帮助，并且尽一切所能去帮助别人，在他眼里，世界本该如此。
“我敬你一杯，感谢你从那么远的北京来到我们摩梭。我还没有坐过飞机呢！”尼玛憨笑着伸过酒杯。
又一杯摩梭苏里玛酒下肚，肚子暖暖脸红红，大脑因为快速地思考而发热。
尼玛说“我还没有坐过飞机”的时候，语气轻快，没有羡慕，没有向往，只是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
对于我比别人好的地方暗自得意，对于别人比我多的东西心生向往，这种比较在我心中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想要，想要更多，从来如此。
但是尼玛从不羡慕，他对于自己和所处的环境都深深地满足和感恩。他不比较，他平静地面对所有差距，所有的差距都无法撼动他的自豪和自信。他深深地以自己是摩梭人为荣，并且愿意为了它付出各种艰苦的努力。
不富有，但很快乐。
这正是“很富有，但不快乐”的城市人的理想。
我们的城市生活和他们相比，究竟是进步，还是退步？
尼玛不遗余力地想告诉我们更多关于即将逝去的摩梭母系文明。拥有这种强烈的归属感是很幸福的，这让我有点儿羡慕他。
尼玛没有坐过飞机，而我曾经去过世界上很多国家旅行；尼玛把所有的收入都投到摩梭手工推广中去了，而我在北京一个月工资比他一年的收入还多；尼玛所在的城市连买一本杂志都难，而我自认为“博览群书”。我一直因为自己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而自豪，可是他让我觉得我所有以前引以为自豪的理由，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抛开所有身外的东西，只作心和心的比较，他胜出了。他的坚定、满足、自信比我的多，我觉得他比我有力量。
看，我又在比较了。这一次是比较谁的内心更有力量。其实安于自己的现状，不去比较，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有梦想，但是从不羡慕，这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祖母的手
吃完饭，我跟着尼玛来到摩梭手工在丽江的仓库参观，这里也是他的住处。一间平房，外屋是仓库，不到二十平方米的空间，满满地堆着各种花色的围巾、披肩等纺织品。
里屋是尼玛的住处，不到十平方米，一张床，一个书桌，其余的地方同样堆满了围巾。
我随手拿起一条灰色的围巾走到阳光下细看，针脚细密平整，不知道它出自哪一位摩梭姑娘的手。
“这是慈母的手，儿时温暖的记忆。用最天然的棉线，最虔诚的态度，才能织出衣物的温度。”
这是尼玛为摩梭手工纺织品写的一首小诗中的一句，把围巾贴在脸上，好像真的能感觉到老祖母饱经沧桑的温暖气息。多棒的广告词啊！ 4A 公司的优秀文案也写不出来。
只有“用最天然的心，最虔诚的态度，才能写出广告文案的灵魂”。
平时，尼玛一个人住在丽江，跑业务、买材料、发货、接待客人。因为交通不便，所以并不常常回村子。从桌面上散落的方便面袋，大概能推知他的生活。
“你多久回村里一次？”我问。
“回去一次要一天，交通也不方便，一般一年也就回去三四次”。
“阿七妈妈会放心吗？”
“时间长了，她也习惯了。”
“那你会不会很想她？”
“想啊，怎么不想。会想的。”尼玛低着头笑了，然后又抬起眼睛看看窗外。
我让尼玛带我去丽江古城里看看手工围巾的店。
一进古城，迎面扑来的是各色商贩，其中有95%以上都在卖围巾，而且很多店里都有一个穿着摩梭传统服装的年轻姑娘在纺车前现场纺织，以示传统手工制品。
“围巾的生意真不错啊，”我很替尼玛开心，“这些都是阿七妈妈她们织的吗？”
“都不是，”尼玛苦笑着说，“这些都是机器生产的，产量高，成本低，但是都打着摩梭手工的旗号，卖得比我们便宜得多。”
丽江古城里面，只有两家挂着“阿七独支玛”品牌标志门头的店销售的是真正的手工围巾。由于机器生产的围巾利润高，即使是在这两家店里，店主也会搭着一些定价更低的机器生产的围巾一起卖。
“为什么不制止他们，这不是欺骗嘛！”
“你说了，人家也不听，收起来一下，你走了再拿出来卖嘛。人家能够给咱们卖手工围巾就已经很感恩了。”
我无语，的确如此。来丽江的游客都是逛逛就走，只图漂亮随意购买，哪里有人在乎是机器生产还是手工纺织呢？“慈母的温度”未必能战胜便宜的价格。而且手工围巾在店内几乎没有任何推广，很难分辨。
“手工”这个词，在现代化社会里代表昂贵。无论成衣、皮箱还是手表，大批量的冷冰冰的流水线的产物，永远无法代替带着感情付出精力和时间的手工制品。在很多地方，人们相信人的状态会影响到产品。美国曾经做过一个调查，对比周一和周五生产的汽车质量，结果显示周一生产的汽车出故障的概率更大，因为工人们周一刚刚开始工作时的紧张心情显然不如周五即将休假时愉悦。
就像“妈妈做的饭永远最好吃”一样，这并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妈妈烹饪时的态度永远是充满爱心的。类似的一个佐证是寺庙里面的斋饭虽然都是粗茶淡饭，但是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并不是寺庙里的厨师手艺精湛，而是僧人们会对着馒头和蔬菜诵经，感恩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