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光荣与梦想-中国公学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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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舒新城:“新教育运动”的想象天堂(2)

在聚结同好探索文学新路的同时,叶圣陶、刘延陵、朱自清等人又和中国公学的舒新城一道,借鉴湖南一师等校的做法,进行新教育改革的大胆尝试,“对于学生抱定诚恳态度,事事予以切实之指导,以期其成为有用之才”,比如为学生健康计,便规定全校早操,师生一道于每天早晨6时50分上操场;为学生课外生活计,提倡课外活动,且尤其注重师生共同生活。在学制上,舒新城与八位“新青年”教员一道,也进行了前所未有的革新与改变:为谋学生毕业后能在升学与职业两方面均获便利计,将毕业期间由四年改为五年,且于三年作一段落,注重基本学科;并于第三年起设相当范围的选科以适应个性;后两年分为文、理、商、师四系,于必修科外兼设选科,使学生就其性能与经济能力分别选系;为整齐学生的学业计,打破年级制而用能力分组制,使学生依其各科之学习能力,按科进修;更采学分制,使学生可按其能力努力进修,在规定年限以内提早毕业(五年课程,如学生能力优,平时努力而又在每年暑假补习者可于四年或四年半毕业),能力不及者可延长毕业期限。

这一群年轻人,怀揣着新教育改革的梦想,每天聚集在中国公学里,谈文学,谈教育,谈改革,甚而有通宵达旦的畅述与论争,将在湖南一师、浙江一师等学校未尽的教育尝试,进一步付诸实践。

一切,似乎都那么顺利。不料,7月20日,中国公学董事熊希龄、王家襄过沪,由张东荪引导到校参观,李荫秾随行。在此过程中,张东荪与李荫秾言语之间大起冲突,不欢而散。李荫秾本是事实上的校长,执掌学校大权,现在被一个毫无教育经验的人抢了风头,自然十分不快。

张东荪倒不理会这些,自认是王敬芳再三礼聘的教务长,对于学校改革,自有决定之权,于是,果断决定将学校招生计划及改革计划刊登于《时事新报》之上。

未曾想,广告刊出翌日,李荫秾等人就登报否认:“《时事新报》登载本校第二次招生通告及《改造宣言》各节,查与本校事实不符,且非本校送稿嘱登。”张东荪与李荫秾之间的矛盾瞬间公开,双方笔枪墨战,争论不休。

舒新城出任中国公学中学部主任,本想有一番大作为,睹此情形,深感学校前途黯淡,又觉势单力薄,渐生隐退之心。但张东荪也是倔脾气,坚决不许舒新城打退堂鼓,并迅速派人赴京向梁启超、王敬芳报告详情,希望王敬芳尽快南下解决事端。

王敬芳当初聘请张东荪、舒新城到校,就是想依靠他们革故鼎新,重整风气,大刀阔斧进行新教育改革,因而对于此次风潮,态度鲜明。8月20日,王敬芳亲自赶到上海,动员李荫秾出国考察,并承诺赠送经费。同时,任命张东荪为代理校长,并在上海各报刊上以校长之名刊登声明,澄清误会,宣布学校办学秩序一如往昔。

8月25日,舒新城重新入校,筹备9月12日的开学典礼。早已在胸中簇动的理想之火,终于有了熊熊燃烧的机缘。

风潮再起力挽狂澜

新学期,新气象。

虽然此前的风波暂告平息,但舒新城总是有种不祥的预感:“纠纷也就如脓疱一般,既经破皮,非把脓流尽是不能收功。”果不其然,开学不到一个月,第二次风潮又起,且比第一次更加惊心动魄。

风潮的隐患,从张东荪、舒新城着手进行学校的改革整顿时就埋下了:他们聘来的叶圣陶、刘延陵、朱自清等八位“新青年”教员,都以提倡新文化、新教育为职志,这难免会引起公学里旧式教员的嫉恨与不满,进而滋生抵触的情绪。

旧国文教员中有位石蕴山老先生,湖南新邵人,早年也是位积极鼓吹革命的新人物,如今年届花甲,却每餐必饮,每饮必醉,到了课堂之上,就胡言乱语,甚至将井田制与共产、老子与杜威并为一谈,并极力诋毁胡适、陈独秀等新文化运动领头人。张东荪、舒新城得知情况后,不想再聘任他,可由于他手头有学校聘约,只得安排他去教授毕业班。石老先生不愿意,最终拿着半年薪俸走人了。

人虽走了,但其“高足”尤其是湖南同乡在情感上却难以接受,于是便不分青红皂白,大生事端,一些学生便将斗争的矛头指向新聘来的教员。据舒新城记述:

叶圣陶先生第一次在甲组授国文,教材为胡适之先生所译之《最后一课》短篇小说,高年级某生见之,误为叶先生所作,将其中京语如“怎么一回事”俱改为“这门样一件事”,并于其后批一长批,略谓无文言白话,文字不加检点,以之教人,贻误青年,末并谓以中国人而不通中国文至可笑也,亦可怜也,云云。8

舒新城知道后,十分生气,但考虑到自己毕竟是教育者,便将滋事的学生召进私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要求他阅读朱文叔编纂的《国语文类选》,而未做更严厉的惩处。没想到这一做法,反而助长了学生的气焰。他们自认为教员们惧怕学生,于是便开始密谋掀动更大的风浪。

新风潮的发起人是中国公学斋务主任吴成芳。此人虽是中公校友,却不能教授任何科目,文字运用亦不自如,故在舒新城等人治下只能拿较低的薪俸,无法与新聘的专任教员相提并论,就其“主任”之地位而言,未免有失体面。而自石老先生离去后,吴成芳一直自感地位不保,遂以校友的头衔为号召,鼓动学生闹事。

学生中也分新、旧两派。新学生是舒新城来后入校的,对于新学制的改革自然认同。据当时在中国公学中学部三年级就读的阮毅成回忆,“中学部中的新制初中学生,是舒新城先生接任中学部主任以后招收的,程度整齐,活泼天真。我这一级,是旧制中学的最后一班,都是舒先生接办以前的旧生,分子不甚单纯。换言之,所谓海派的气味较甚。我初从杭州到上海,对于海派十分看不顺眼,因此宁愿与较低年级的同学做朋友”9。

改革,总意味着阵痛。旧学生中很多人对新学制改革并不适应,比如实施能力分组制,对成绩优良且学习努力的学生来说是好事,但是对那些只想混个文凭的学生来说,则不见得是好事。而按照新学制的要求,有些学生甚至可能从高年级降到低年级,那这一改革对于他们来说自然更是噩梦了。

情绪的积蓄,终于在1921年“双十节”假期引爆。

平时新教员们都住在学校里,与学生共同生活、共同学习,反对者想宣泄怨气也没有太多合适的机会。此时恰逢全校放假,教员们都离校返沪,舒新城也因病返沪。反对者们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于是以商科学生及斋务主任为首,分头召集会议,决定“举义”办法。目的很明确,就是推翻以张东荪为代理校长的教职员团队,而拥戴新来的商科教员余楠秋主持大局。

余楠秋,湖南长沙人,1921年9月受聘到中国公学商科,对于学校事务颇为积极,经常发表英文演讲。中学生因年事尚轻,易受鼓动,很快就聚集到一起,听这位新来教员的慷慨陈词。

余楠秋简单讲述国庆校史之余,大肆谈论学校方面如何排挤旧学生、如何暗中记过、如何准备扣发毕业文凭等,并提出“罢课驱舒”的方案,竟得赞成通过。

到了10月12日上课时,中学部除四年级外,各班教室门口均有纠察队把守,不许教员学生入内。罢课风潮,再起波澜。

舒新城本计划当天上午抱病返校,车到吴淞站时,看到刘建阳、陈兼善等人正在等候,乃知校中发生风潮,学生被人利用,有武力对付之说。舒新城不得已返回上海,找到张东荪,寻求解决方案。

此时,张东荪已接到学生代表的信函,并附有宣言一纸,胡乱歪曲舒新城的履历,肆意捏造出若干罪状,令人啼笑皆非。当天下午,张东荪遂到校约请学生代表个别谈话,劝其安心上课,不要无事生非,言语恳切,态度坚定。

学生代表们并不甘心,立即召集大会,要求张东荪到会解决。张东荪不愿理睬,任凭学生代表追到车站,径自乘车回沪。学生代表们气愤不已,不仅将其痛骂一番,还将中学办公室捣毁,将重要文件取去,并将之前确定的“罢课驱舒”方案升格为“张舒并驱”计划,连张东荪也要一块儿赶走了。

主张罢课的学生们以学生推举之名,选出商科及中学学生两人代行中学主任职务,并占据学校办公室办公。同时,又发布新闻,声称张东荪如何压制学生,致引起学生不满,不承认其代理校长职务,由学生推举代表,实行自治。

学生们的无理取闹,引起了新教员的严重不满。当时,叶圣陶的态度尤为坚决。他本来喜好饮酒,但为了整顿学风,带头戒酒,投身教育改革,没想到还是引起旧教员、旧学生的攻击,因而一向温文尔雅的他也动怒了。

据朱自清说,在中国公学期间,他只见叶圣陶发过一次火,针对的便是风潮的妥协论调。风潮刚起时,朱自清向刘延陵提出了一个强硬的办法,本来他以为叶圣陶不会赞同,没想到他“居然赞成了”。后来,这个办法没有成功,于是大家一起宣布罢教,离开吴淞,返回上海。

10月17日,张东荪得到王敬芳的来电支持,要求严办风潮领头者。于是,张东荪率领警察重返校园,并带去一份措辞严厉的布告:“诸生须知本校系私立,与其他教育机关不同,诸生倘愿受本校教育,本校自当尽扶掖之责,如有故意破坏,以学校为儿戏,各该组学生一律解散亦无所顾惜。”10布告张出后,即要求12名闹事学生两小时内离校,如仍有在校踌躇者,即令警察强行驱出。

由于张东荪在做出一系列处置时,并未明说此为校长王敬芳的主张,因而引发更大的反对浪潮。据舒新城记述,张东荪离校后,其“摧残教育”“压迫学生”的罪状不胫而走,许多商科学生以及旧教职员均表示“忍无可忍”,选择加入反对阵营。

当晚,反对张东荪、舒新城的学生举行集会,到会者290余人,推选商科学生王雨生为临时主席,讨论“驱舒逐张”方案。讨论中,学生意见不合,大起冲突,以致会场秩序大乱,无果而终。

10月18日早晨,商科学生及旧教职员再度召集联合会议,商讨办法,“商科方面之学生,已开全体联合会议,赞成去张者居大半,然一部分仍不以为然”,而“中学学生之赞成去张者,共一百二十余人,达全中学部学生总数之三分之二,合商科统计,达全校学生总数之三分之二”11,这一局面对于张东荪、舒新城明显不利,且进一步撩拨起反对者们的气势。很快,他们决定通电校长王敬芳,发表驱逐张、舒宣言,并推选商科教员余楠秋为临时代理校长,由新代理校长召集善后会议,负责维持一切。

于是,学生们兴冲冲地宣布“学校已入新时代而成为民选校长的共和政体”,要求旧代理校长交出学校印信。但张东荪“以印信受之校长”,拒绝与所谓的新任代理校长交接印信,并电请王敬芳出面解决。10月19日,舒新城奉命赴天津报告风潮经过,终于见到景仰多年的梁启超,以及正在天津办事的王敬芳。两人听完舒新城的讲述后,均冷静表示,“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足为奇”,让舒新城只管安心在北京、天津、南京等地参观学校,参观完了,再回学校不迟。

而主张“驱舒逐张”的旧教职员及学生们也闻风而动,联名详函校长王敬芳及校董事会报告风潮经过,并罗织出舒新城“破坏学制,颠倒学科,托名自治,放弃责任”的十六字罪状。同时,派斋务主任吴成芳专程到京拜访校长、校董、校友等,请求声援。1921年10月24日,胡适在日记里就有这样的记录:

四时,到水榭,赴中国公学同学会。上海中国公学此次有风潮,赶去张东荪,内容甚复杂;而旧人把持学校,攻击新人,自是一个重要原因。这班旧人乃想抬出北京的旧同学,拉我出来做招牌,岂非大笑话!

他们攻击去的新教员,如叶圣陶,如朱自清,都是很好的人。这种学校,这种学生,不如解散了为妙!12

事已至此,王敬芳自然不会坐视旁观。11月10日,王敬芳率领张东荪及离校的新教员一同返校,召集全体教职员、学生在大礼堂开会。刚走上讲台,他就率领众人向礼堂上悬挂着的姚宏业烈士遗像行礼,向烈士告罪,泣不成声。

随后,王敬芳从创校艰难说起,说到停办时的苦痛,说到恢复时的喜悦,再将种种过错都归咎于自身之不能常驻学校,又将张东荪等人率警察到校的种种做法归结为他的责任,而张东荪不过是其代表而已。王敬芳不愧是处事高手,连打几张“感情牌”,立即奏效,台下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这时,王敬芳态度坚决地提出,一定要实行新办法以为学校增光,而恢复到创校的光荣史上。同时,他声明说,有违反此项主张及彼所委之代理校长与所聘之职教员者,即属违反他的意志,当切实予以制裁,不能宽容,即全体解散亦在所不惜。13

随后两周内,王敬芳每天陪同张东荪到校视事,处理各种事务,从容不迫、处变不惊。11月20日,中国公学重新整理,恢复上课,并于25日登报通告校友及学生家长。

一场风波,就此了结。

道尔顿制开辟“自由园地”

中国公学风潮发生之际,梁启超一直高度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1921年11月19日,他致信蒋百里、张东荪、舒新城等人,鼓励他们冷静对待风潮,不要轻易放弃:“鄙意谓但使勉强可办得下去,则此校断不宜舍弃。抟沙无论如何总属我辈,有事可以商量,最多再闹风潮一两次,愈闹一次则阻力愈减一分,在吾辈持之以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