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光荣与梦想-中国公学往事
20109000000026

第26章 胡适:临危受命,开创黄金时代(1)

1928年3月起,中国公学大起风潮,导致校长何鲁愤然离任。公学董事会先后推举于右任、蔡元培出任校长,均未如愿,理由是“于、蔡二人道德学问虽好,可惜兼职太多,恐不能专心办学”。

万般无奈之下,关心公学事务的人们想到了正在上海著述教书的胡适。4月26日,曾在中国公学任职的王云五与但懋辛、朱经农、丁鸟音、刘秉麟等往日师友一道邀请胡适吃饭,席上再三奉劝他出任中国公学校长。胡适“一时高兴,遂允为维持两个月”,就这样“套上一件镣铐”,“去做性所不近的事业”。

不过,这事总带点“逼上梁山”的意味,很快胡适就后悔了,当天在日记里写道:“此事殊不智,事后思思甚懊悔。”中国公学董事会似乎也觉察到了胡适的不坚定,赶紧趁热打铁,第二天就召开会议,正式推选胡适为中国公学校长,并确定由熊克武负责筹款、但懋辛任总务长、丁

鸟音任校董会秘书。对于校友们如此的信赖与热情,胡适进退两难,自觉“无法摆脱”,只好答应“把这学期办了再辞”。

戴上“紧箍”

4月30日,在但懋辛的陪同下,胡适前往中国公学赴任,并发表了简短的致辞:“中公富有革命上光荣之历史,故中公造就之革命人才,亦较他校为多。深望同学消除地方观念及私见,努力读书,则中公前途,庶乎有豸。”1虽然公学上下一片欢迎之声,但他内心的隐忧丝毫未曾消减:“我细看校中状况,很难有办法。最难的是经济方面,熊、但诸君虽任此事,然他们都不是很有手腕的财政家,况在这各方面都穷困的时期呢?”

而就在他到校的前两天,又传出学生打架的消息,这让胡适对于公学的前途一度很是悲观。他想到沈从文小说《旧梦》里一个女人说:“你放痞一点,你就成功了。”可惜自己不能“痞”,也不想成功。

最让他感到惊讶的是,中国公学办学多年,竟然连一份完备的校规都没有,活脱脱一个“草台班子”,岂非怪事!于是,他决定先从学校的组织与制度入手,建章立制,理顺关系,再大刀阔斧,动手整顿。

不以规矩,不成方圆。5月5日,胡适到校召集校务会议,通过三个决议案:校务会议组织大纲、教务会议组织大纲和学校章程起草委员会。

当务之急,是重组董事会。中国公学设立董事会始于1908年,首任会长为张謇。其后,几经变迁,人事更迭,先后列名校董且对公学有一定贡献者不下百余人,其中有历史资料可考的包括孙中山、黄兴、蔡元培、宋教仁、郑孝胥、马君武、王敬芳、夏敬观、胡汝麟、于右任等52人。到了胡适接掌公学的时候,这52人中,“有的早经死亡,有的散处各省,召集会议既甚困难,而原有组织也与政府规定体制不合,呈请立案,必不可能”,于是校董会于6月10日在上海集会,决定依据大学院颁行的私立学校校董会规程加以改组,通过校董会章程,确定校董名额为15名,每两年改选三分之一。

会议从中午12点一直开到晚上7点。经过投票推选,新成立的校董会成员为:蔡元培、于右任、熊克武、胡适、杨杏佛、夏敬观、叶景葵、朱经农、何鲁、王云五、刘秉麟、但懋辛、王敬芳、马君武、丁鸟音。王云五任董事长。

当天,校董会还决议通过校董会新章程、中国公学暂行组织大纲和校务会议规程等要案。据后来担任公学副校长的杨亮功说,校董会的章程是他根据胡适的嘱咐代拟的,共十余条,后经蔡元培删去“现任校董不得兼任学校职员”条款。这主要是考虑到但懋辛、丁鸟音两校董兼任公学总务长及秘书长之职,且公学的改造经费多是由但懋辛、熊克武两人负担的,因而不便令他们卸去兼职。不过,这一条,却为后来的中国公学风潮埋下隐患。当然,那是后话了。

校董会通过的暂行组织大纲是中国公学的“根本大法”,共13条,明确“本校以研究高深学术、养成专门人才、谋新中国之建设为宗旨”,并规定“本公学设校长一人,总辖全校校务,对外代表本校,由校董会选任,呈报教育部备案”2。这实际上是赋予胡适总揽全校一切事务的决断权。

一开始的组织大纲草案本没有提到设立副校长的条文,但胡适在本次会上再次提出辞职,未得同意,因此决定在组织大纲中新设副校长,以备胡适万一辞职时,由副校长主持公学正常运转。会议通过决定,拟请高践四或杨亮功担任副校长。

即便如此,胡适还是没有完全死心,不改最初“允为维持两个月”的心理。6月17日,距离他承诺接任中国公学校长快两个月的时候,再度提出辞职,结果但懋辛与丁鸟音一天两度到家做他的思想工作,劝他不要“撂挑子”,胡适终究抹不开这份情面,“逼得我没有法子,只好暂时答应了,把这个过渡时代过去了再说”。当晚,胡适说服安徽巢县人杨亮功出任副校长之职,代他驻校处理日常事务。

胡适后来说,“我所以不忍一丢就走的缘故有三:(1)熊锦帆、但怒刚、丁鸟音诸同学真热心办此事,我不忍丢了他们就走;(2)这个学堂当初确然于我个人的发展曾有大影响;我若不进中公,后来发展的方向当不同;(3)此时我行就职礼,可以表示一种态度,表示我不想北去。”3

“我不想北去”,显然不是胡适的真实心境。当时发生了一件事,让胡适觉得应该“自证清白”。据胡适日记记载,事情是这样的:

1928年6月15日,应蔡元培、杨杏佛之邀,身为大学院大学委员会委员的胡适到南京开会。会议的重点本来是讨论中央大学换校长的事情,但最后的争论点却集中在北大问题上。

会上,蔡元培报告北大问题,提出两点建议:一是将北京大学改名为中华大学;二是他本人不愿兼任中华大学校长,请会议决定推李石曾为校长。

胡适当即起立,提出异议:“一是北京大学之名不宜废掉;二是李石曾先生的派别观念太深,不很适宜,最好仍请蔡先生自兼。”

这一席话,立即激起轩然大波。同为大学委员会委员的国民党元老吴稚晖,情绪尤为激动:“石曾先生向来是很能容人的;但近几年来的举动,我也不满意。但度量是比较的。譬如有一百个人才,蔡先生能容七十个,石曾先生大概只能容四十个。胡适之先生大概也不能容七十个。但现在北京的情形,除了石曾之外,还有谁人能去做中华大学校长?”吴稚晖的言下之意很明了:是不是你胡适想当这个校长?

一番唇枪舌剑之后,胡适再度起立,澄清道:“我绝对不想回北大去,故我自己绝不成问题。吴先生说,蔡先生能容七十人,石曾先生能容四十人。我自己也至多能容四十五人罢了。但我不想做北大校长,故绝无问题;但石曾做北大校长,却有问题,故我提议,仍维持国府原案,蔡先生仍为校长,由石曾先生代理,或可救济一点。”

话不投机半句多,事已至此,胡适觉得再无争辩的必要。第二天,他写了一封信给蔡元培,要求辞去大学委员会委员的职务,“现在我已决心摆脱一切,闭户读书著述,故请先生准我辞去大学委员之职”。而他的另一个举动,就是答应继续担任中国公学校长,并出席就职礼,表明自己无意于北大校长之职。

6月25日,胡适在中国公学行就职礼。仪式由校董马君武主持。马君武是中国公学的元老,胡适当年就是从他手里考进公学读书的。往事历历,马君武不由生出无限感慨,致辞道:“胡适先生1906年考进中公时,我就认为替中公取了一位好学生,不但成绩好,品行好,风采也很好,将来一定会有大成就的。果然,二十年后的今天,这位当年的好学生,已经成为国际著名的学者了。现在由他回到母校来做校长,是我们中公的光荣,也是我生平最高兴的事。”4

正因如此,明知是一副“紧箍”,胡适还是戴上了。

“不要抛弃学问”

胡适担任中国公学校长,基本上是无为而治,校务工作基本交给副校长杨亮功处理。杨亮功在一篇回忆文章里说:“胡先生主持中国公学,除有关校务的重要政策须亲自参与决定外,余多不大过问。胡先生自兼文理学院院长,并兼每周两小时的功课,他每星期四来学校一次,重要校务,多在此时商讨。有时学校有重要集会,或纪念周请外人来校讲演,胡先生亦随时到校主持。”5

这是胡适一生之中最闲暇的时间。据胡颂平说,胡适约有100万字的学术论著,都是在任中国公学校长这几年完成的。胡适自己也说这是他的大生产时期。

胡适少年成名,一生在多个领域开风气之先,引领潮流,但他对于自己的角色定位始终是个“穷书生”,以读书、著述、教授为平生最大的追求。

在中国公学毕业生史次耘的脑海里,一直铭刻着他第一次见到胡适的情景:

民国十八年夏我考入中国公学,记得第一次去校长室见适之校长时,他穿一件白色的夏布长衫,很是潇洒的样子,我便开门见山向他请教如何读书研究的问题,他说:“做学问并不难,最要紧的须持之以恒,把一个问题彻头彻尾去研究,更要具有实事求是、寻找真理的精神。”他说话时,语调清晰,态度和蔼,温文儒雅,给我第一次印象,觉得他是一位做学问的好校长,私自庆幸能进入中国公学读书是有福的。6

虽然社会事务繁忙,且不常到校,但胡适还是坚持兼任中国公学文理学院院长,并为学生开设“中国文化史”课程。每周四,他到校一天,上午处理校务、接待宾客或学生,下午上课。这门课,没有现成的讲义,胡适每次上课抱着一大堆参考书,从容不迫,侃侃而谈,很快就口口相传,以至成了公学里最火的一门课程。据当年曾选修这门课的江厚垲回忆:

每逢上这一课,全校更加热闹起来,选课的固然准时上课;不选这一课的同学,也来上课,甚至学校附近的“水产”、 “商船”、 “同济”的校外学生,也有慕名而来听课的,因此,这一课只好在大礼堂上课,把个能容千余人的礼堂,挤得水泄不通,连窗口都站满了人,可是听讲的虽然人多,而全场却鸦雀无声地静听这位胡圣人(那时候有人做文章,这样称呼他)滔滔不绝的演讲。上课时间,都在午后二时,若是在夏天,正是“夏日炎炎正好眠”的时候,然而,听胡先生课的人,从没有感觉疲倦而睡觉的。因为在心理上先就具有崇敬的观念,加之所讲的内容,又很充实而生动,最重要的,还是胡先生讲课的时候,每讲一段,都夹上几句诙谐、风趣,或者幽默的话,引起哄堂大笑,一笑之后,气氛轻松了,精神又恢复了。7

这几乎是胡适时代中国公学学生共同的记忆。在中国公学旅台校友会编辑的《私立中国公学》一书里,多篇文章都提到聆听胡适上课的场景,其中罗佩光的回忆最具“现场感”:

胡先生那时不过三十七、八岁,夏天均穿西装,秋冬多穿浅灰色的哔叽长袍,英俊潇洒,笑口常开,春风满面,给人一种平易近人可亲可敬的印象。他授课从来不发讲义,由学生自作笔记。每次到课堂上来,都抱着五、六本厚厚的参考书,如《宋元学案》《明儒学案》、顾炎武《日知录》、戴震(东原)的《孟子字义疏证》和《原善》、梁任公的《清代学术概论》等,每讲到要引经据典的地方,很熟练的将参考书翻开,摘要写在黑板上,让学生抄写。

近阅杨副校长亮功先生所作《胡适之先生与中国公学》一文中说:“胡先生常告诉人,他每次上一小时的课,必须有四小时至八小时的准备”(见杨著《早期三十年的教学生活》)。近代文化史每周二小时,我想他至少要花半天到一天的时间准备,所以讲授的内容才那么丰富熟练生动而有系统,尤其他说的南方官话,发音清晰,口齿流利,很容易令人听懂。

他在开讲的时候,必先将要讲的内容,提纲挈领的概说一遍,或将大纲写在黑板上,然后逐段一句一句慢慢的讲,非常清楚明白,抑扬顿挫,甚为动听。讲到特别重要的地方,略为提高声调,庄重地加以说明。兴致高时,笑逐颜开,间或夹杂几句诙谐风趣的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轻松愉快。讲到最后,再摘要复述一遍,增强听讲者的印象,并借此告一段落。而且在时间上,控制得非常恰当,下课钟一响,正好“刹车”,绝不致“有头无尾”或“拖泥带水”。8

令中国公学学生们常常萦系在怀的,还有胡适充满温情和鼓励的题字。据中国公学毕业生张和重回忆,胡适每次到校的时候,都会在处理校务和授课之余,抽出一两个小时给同学们写字。只要自备纸墨,总是来者不拒。后来因为索字的人越来越多,学校便出台一个规定:每幅字要收两块钱的润笔费,由胡适先生带回家去写。所有的收入,供作学校图书馆添购书籍之用。

胡适所写的大多是勉励同学的白话词句,或是做学问的态度方法之类,如“为学要如金字塔,既能博大又能高”“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待人要在有疑处不疑”“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有七分证据,不能说八分话”。这些条幅或对联,伴随着很多中公学生走过了激情满怀、豪情万丈的青春岁月,点燃了他们内心虽稚嫩却远大的梦想,影响深远。

胡适写下的,其实也是他对于治学方法和路径的探索与思考。在他的支持下,中国公学的同人们还办起一份刊物《吴淞月刊》,“我们希望借这个小刊物来随时发表我们的一些稍成片段的小文字,对自己则想积涓滴成细流,对朋友则想抛瓦砾引珠玉”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