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部队的安排,任雯被分在后方临时医院,负责重伤员的救护和转移。后方临时医院设在老人仓一带,任雯的任务就是负责把重伤员在前线作一些简单的处理后送到老人仓。那时候,前线打得非常激烈,一仗下来,就有数不清的战士牺牲,有数不清的战士负伤从战场上被抬下来,送进后方临时医院。任雯本来想在前线或许能够碰见陈池龙,她一个一个地,认真地辨认着那些被从战场上抬下来的重伤员,她希望在他们中间能够看到那张她所熟悉的面孔。但同时她心里又非常矛盾和害怕,她不希望那种愿望成为现实。因为那样太残酷了,她实在不愿意再一次看到陈池龙躺在担架上被人抬着。
任雯一次又一次向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士打听关于陈池龙的消息,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个叫陈池龙的人,她十分认真地向他们描述着陈池龙的特征:个儿高高的,黑黑的,普通话讲得一点也不好,还夹杂着一口浓重的闽中腔。当被问的战士回答说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时,任雯便流露出深深的忧虑和失望,心里想她该到哪里去找陈池龙呢?虽然她也听人说陈池龙原先所在的三团已经改编划归四旅管了。可偌大的一个皖南战场,她上哪去找陈池龙所在的二营呢?
救护队里有一个和任雯一起入伍的太平县老乡,叫刘香兰,因为刘香兰比任雯年长2岁,所以她就处处把任雯当小妹妹看。刘香兰知道任雯和陈池龙的那段经历,一边劝任雯把心放宽点,一边也在帮任雯打听陈池龙的下落。她对任雯说:“说不定这场仗打完了,就能跟陈池龙见面了。”任雯没想到自己的心事会被别人看出来了,忙说她才不想他呢!刘香兰并不想继续跟她说下去了,只说:“等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就好了“。
任雯心里想的其实跟刘香兰是一样的,她想只要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她就可以见到陈池龙了。
终于有一天,任雯没有当班,她正好在宿舍里休息。刘香兰却急急忙忙找到她,并且告诉她说刚刚从前线护送一个重伤员下来,路上她问过他了,那人不是别人,就是陈池龙。任雯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心里慌乱得不行,忙说:“你真的见到他了?”刘香兰点点头说:“是的”。任雯说:“你没看错,真的是他?”刘香兰说:“个儿高高的,黑黑的,讲一口浓重的闽中话,他说他就叫陈池龙。”任雯急问“他现在在哪?”刘香兰说:“就在医院里。”
这句话把任雯说得眼泪“叭哒”就滚了下来,撒腿就朝医院方向跑去。她想不到她所担心的事真的就发生了。心里说,陈池龙,难道我们非得要以这种方式见面吗?
任雯没有想到生活和她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躺在医院里那个负伤的人并不是陈池龙,而是陈池龙的一个老乡,叫程子荣。他的右小腿骨被一颗飞弹打断了,此刻正躺在床上,人却清醒着。任雯去的时候,护士正在给他上床牌,上面写着几个字:6号,程子荣。任雯的眼珠子一下子定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她什么都明白了,福建人舌头硬,咬音咬不准,发音时陈池龙和程子荣差不多。再说刘香兰也是个马大哈,竟把程子荣听成陈池龙了。任雯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心里想自己刚才还好比较克制,要是当场出丑那才叫丢人现眼呢!
转身走出护理房的时候,刚好碰见刘香兰也赶来了,刘香兰说:“见过他了?”任雯说:“见过了。”刘香兰说:“那干嘛才见面就走了?”任雯笑了笑:“还干嘛?你差点让我在那出洋相了!”刘香兰叫了起来说:“怎么,他不是陈池龙?他明明告诉我他叫陈池龙呢?”任雯说:“他要真的是陈池龙,我为什么还要骗你?”
没有找到陈池龙,一直成了任雯的心病。那些日子里,她在夜里老做梦,一梦就梦见陈池龙。梦里陈池龙血淋淋地躺在战场上,身上有数不清的弹孔,鲜血像一脉脉泉水一样汩汩流向体外,身上的衣衫全被鲜血染红了湿透了,一副欲死不死的样子,嘴里却还在不停地呼唤着任雯的名字。任雯每次都是在恶梦中被惊醒过来,吓出一身冷汗。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一种预兆或是某种暗示,她始终被这种担心的阴影笼罩着。
有一天,任雯终于向刘香兰说出自己对已婚男人陈池龙的担心。她说:“她真的担心陈池龙出了什么意外,否则的话,她不应该见不到陈池龙呀!”刘香兰说:“你又在说胡话了!你这样天天想着他,别自己想出病来了。”任雯想了想说:“我再也不去想他了。”
任雯嘴上那样说,但在心里还是记挂着陈池龙,她惆怅且忧郁。从心里说,她对陈池龙的印象并不深,甚至连陈池龙的长相她都还没敢认真的看过一次,陈池龙留给她的印象模糊而且抽象,但她就是没法不去想陈池龙。她甚至不在乎陈池龙有过一次婚姻的经历,也不在乎陈池龙对女人那种近乎苛刻和病态的要求,所有那些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非常看重陈池龙对她的感情。一个男人能够为自己心爱的女人而不顾一切,光这一点她就没法不去想他。和陈池龙一样,在她的心里,她只觉得陈池龙对她很重要,她不能没有陈池龙,如果要让她不去想他,那实在是在自欺欺人。
任雯并没有因为找不到陈池龙而影响自己的工作热情。她仍然不顾一切地在战地和后方医院之间奔跑不停。那些意味着死神请柬的弹片在她的身前身后上下飞舞,划出一道道色彩艳丽的弧线,面对着这样的环境,她竟然面无惧色。一发炮弹就是这样在她的身边炸开的,差点夺去了她年轻的生命。
那个时候,天上正飘舞着漫天的雪花,晶莹剔透像一朵朵飞舞的鹅毛。1941年的冬天好像特别的冷,已经闹不清这是入冬以来下的第几场雪了,原野上到处白茫茫一片。年轻的救护队员任雯,那时正和刘香兰一起往后方医院护送一名重伤员。当那枚罪恶的炮弹在她的身边爆炸过后,人们看到她的身子刚好扑在那个躺在担架里的伤员身上。随之,人们看到鲜血一串串从任雯的身上流下来,淌在了那位伤员的身上,然后浸透在雪地里。不一会儿,白茫茫的雪地便被染出红红的一大片,鲜艳如花。好在任雯伤的不是要害处,在后方医院里治疗一个月后,就被送回太平县老家养伤去了。
那一段时间陈池龙的心情一直很浮躁。战斗打打停停,停停打打,那是最让他头疼不过的事了。战斗怎能那样打呢?要打就一鼓作气,把小日本打他个稀巴烂赶出中国算了,这样没完没了的,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场战争呢?而最让陈池龙受不了的还是部队里组织的理论学习了,那简直是让他活受罪。陈池龙甚至在心里诅咒,到底是哪个龟孙发明了理论学习,该遭雷劈呢!但尽管他在心里如何诅咒,理论学习还是逃不掉的。战斗一停下来,每天面对的仍然是那些枯燥无味的政治学习。自上次在政治学习时陈池龙讲了那些有关鬼神问题的看法后,陈池龙的思想就一直被当作传播神鬼言论而受到大家的批评,动不动大家就把那个话题当作一道永远吃不完的菜端上来进行批判。部队里从当官的到当兵的,上上下下几乎一齐对陈池龙的错误言论开展耐心的教育和帮助。好在陈池龙对大家的热烈反应并不在乎,一直保持低调,一门心思放在任雯为什么不给他回信的事情上。否则的话,他不可能不作出回应的。
陈池龙在战场上的英勇善战早已成了无可争辩的事实。陈池龙在生活上的缺点错误却同样是和尚头上的虱子,突出明了显而易见。他的优点很突出,他的缺点也同样很突出。这样一来,陈池龙就成了一个相当有争议的人物,大家很难用一句两句话对他下结论。当然,部队领导对陈池龙的优缺点还是进行了三七开:七分优点,三分缺点。马超笑着对陈池龙说:“部队上给你的这个开法你有意见吗?”陈池龙说:“没意见。”又说:“其实,部队领导是抬举我了,我自己身上的毛病我知道,正确的开法应该是倒三七,三分优点,七分缺点。”马超说:“那是你自己说的,我们可不这么认为。”陈池龙便不再说话了,心里就想,官字两个口,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管他妈的蛋!
陈池龙觉得自己天天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受部队领导的教训,心里别提有多憋气了。他认为,不管是过去在闽中,还是眼下在皖南,部队领导对他的问题都看得过于严重,过于复杂化。动不动就给他上纲上线,把问题上升到另一种高度,那是最让他吃不消的。但是事情已经闹到这一步,尽管他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一千个不乐意承认自己错了,但在大家心里,他就是一个和大家言行格格不入的人。
后来,不知是谁,把陈池龙关于嫌弃结发妻子并把她休掉,决定娶一个地主的女儿做妻子的事在部队里传开来。那些原先对陈池龙的事持中立态度的人,这下也向一边倒了,认为陈池龙的思想品质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并公开对他的错误思想进行谴责。在大家集束式炸弹一样的狂轰滥炸下,陈池龙显得非常的孤单和无助。有时,陈池龙也会一个人躲在一个地方静静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想想自己究竟是不是太过分了,是不是头脑过于发热了。但想来想去,他就是没法跳出那个圈圈。骨子里的那种情结使他感到他确实永远无法原谅九红。他告诉马超,就算部队不支持他与任雯结合,他也永远不会重新回到九红的身边。否则,他宁愿战死在战场上。
陈池龙有时也会找部队里的一些干部战士闲扯,问他们难道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女人的贞操问题吗。被他问到的干部战士往往弄得很为难,谁也把握不准该如何回答这类问题。但有一点大家是一致的,都认为陈池龙在处理这个问题上太过于公开招摇,显山露水了。有些事情只能在心里想,甚至可以想得发疯,并且不声不响地去做了。但嘴上就是不能说出来,更不能拿到桌面上去说,一说就俗了,就有人说话,有人指责了。要做的未必要说,能说的未必想做,事情就这么简单。但遗憾的是陈池龙却把想做但是不能拿出来说的给说了,遭到大家的反对也就在所难免了。陈池龙有些生气,他说:“说来说去,你们这些人就是太虚伪了。敢做不敢说,想做又不说,你们这都是哪路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