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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 疑网惊破神魂碎

喜烛轻燃,红泪成堆,安静中火焰爆出几声响,金色的星火淬过幽幽灰蓝,在几不可见的青烟中袅袅升起。

“砰!”门被推开,急促的脚步声让床榻边端坐的月向晚撩开了遮面的珠帘。

小小的身子扑过来,以惊人的熟练动作爬上她的膝,一伸手就去拉莹光闪烁的珠串子。

“娘娘,玩——”娇软的童音拖得长长。

她含笑抱起小小女孩,巧妙地自她手中拉出珠串子:“舒儿,你怎么跑过来了?”

“小姐——”由远到近的叫唤直到门口,变成了小小声,“小姐,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快出来吧,宫主见了要生气了!”

戈舒不吭声了,一脸的倔强。

“你又不乖了?”

小嘴嘟了起来:“不要,跟舒儿抢娘娘——讨厌、讨厌!”每次那个叫“宫主”的叔叔来,老是霸着娘娘不放,她赖在娘房里不走,他也学她;讨厌的是,每次都是她先睡着,而娘似乎比喜欢她更喜欢他。

小孩儿的心是最敏感的,容不得他人来抢自己霸占的宠爱。

照理说屠征与戈舒的相处时间不算少,感情应该也好,但从戈舒开始学话起,对他明显的敌意就不曾消减过,实在令月向晚匪夷所思。

“夫人。“房外的冼翠进了来。

“不要、不要!”戈舒死抱着娘亲,哇哇大叫,额心点上的一抹朱红在水湿中漾开。

“乖乖的,别闹了,跟冼翠姐姐回房去睡,娘明早就来看你。”轻柔的手如水般流过她黑软的发顶。

戈舒的撒娇耍赖令婢女手足无措,一回头,才发现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颀长人影,她惊得双腿都开始打颤:“宫——宫主——”

“把她抱走,其他人也都退下。”屠征掀开袍脚迈了进来,深黑的双眸被三分酒意融去了沉冷,映着烛光摇红。

戈舒的手被扳开,声嘶力竭的哭闹随着人流散出门外。

“别动!”紫红的袖轻轻一挥,门扇无声合上,屠征淡淡笑着,“这种时候,难道你还想追出去哄你的女儿?”

“不成么?”

“不成。”他摇头,“此时我不想和你女儿争风吃醋,不想和你品茶谈天,也不想和你彻夜对弈——那些事两年来已经做得够多了,我只想——过我的洞房花烛夜。”

她低首,将华丽的珠冠卸了下来,水晶磕碰出清脆急促的声响,呼应着她的心跳。离开床沿,她将冠置于梳妆台上。

“怎么不说话?”他踱到了她的身后,光亮的铜镜里映出两张脸孔。

她微微一笑,道:“只是如在梦中,想不到会有今日这样的结果。”

两年时光,越发懂他,心境又别是一番不同。

他张开臂圈住了她:“以往还不许我近身一步,嗯?”臂膀收紧,几乎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霜河水浅,青鸟梦长。”叹了一声,“当时还道是痴人说梦,现今你的心可以安下来了罢。”

喜欢的东西已经得到手了。

他侧首靠着她的肩,默不作声了会儿,神色有几分阴霾:“你把下辈子都给我了吗?无论以后出了什么事,你都不会背离?”

“为什么这么问?”她不解。

“别问,我只要听你答。”

本能地察觉他在寻求安心保证,强势之下隐藏着患得患失的脆弱。她的心柔软下来,玩笑道:“就算紫微垣宫塌了、砸了,紫微垣宫宫主成了一文不名的凡人,只要屠征不变,月向晚也不会变。”

“记住你今晚的话。”他的轻笑流泻在她羊脂白玉般的颈项里,“像在梦中吗?”亲密火热咬上了她的耳朵。

“像。”她缩着脖子,脸庞酡红,“别闹了,我们还有酒没喝过——”

“去他的酒!”他的声音经她的肌肤一筛,漏下浓浊,“醉里添梦,我在醒你的梦,你却愈要往梦里钻去,不成——我非得要你清清醒醒地过今晚不可——”

惊叫声中,她发觉自己临空而起,长发、红衣打着旋飞舞飘扬。

他朗声大笑:“还是做梦吗?”

发丝的流泻游荡让她几乎睁不开眼:“是——”

怎么不像梦境?

烛火营造了昏昏魅魅的暧昧气氛,那暖意漫过眼眸,漫过肌肤,漫过筋骨,熏得人酥软无力。天旋地旋的一片红海,绯色的波,绛色的浪,冲击得人看不见所有东西,只有浮沉、只有漂流。

气息与笑声压出了胸腔,乌黑的发水草般飞泻在红海丝缎上,缠绕在他的手上。她对着他的凝视,羞涩地闭上了眼眸。

像贝轻轻悄悄分展,层层剥开褪尽,显露妍润丰华,泽黑、艳红、洁白。

“向晚,向晚,向晚……”

她的身体成了一根脆弱的弦,在他的弹奏中幻化出绮丽的乐,节奏急促地带动音符往高处堆积。那么遥远的地方,仿佛永远飞不到尽头,云浮风啸,越攀升胸腔里金属的空鸣越发沉重,直到层层叠叠再无峰回路转……

“屠征……”她的指摸索轻拂他的发,心口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收紧四肢,不自觉地以一种占有防卫的姿态抱住了她,脸含笑、眼含笑、自满的呢喃中亦含笑:“——等了七年,你终于是我的了。”

她捉着他发尾的手顿了顿,一丝湿寒从指尖透进:“你——说什么?”她轻问,手抵着他湿漉漉的肩膀。

他轻而易举地压制了她的推力,笑得轻松,欲望得平后的俊美面孔增了几分轻佻邪气:“怎么了?我说等了那么多年才得到你,有什么错?”

“为什么说是七年?”而不是三年。

他低语:“莫非你忘了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七年前的中秋?我可从来没有想一个人想成这样,也从来不曾花这么多的耐性和心思在一个人身上,你可是独具殊荣呀。”

这样说应该没有错,甩开了阴暗下的不安,她总觉得看不透屠征刻意藏在笑容下的东西。肉体这样接近,他的一半心离得很远:“我总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多疑。”他轻笑一声,在她的肩上啮出一个印子,“我现在是快活,快活得让我做皇帝也没兴致。”

她因痒痛而一唔:“这两年九日蛸王几已失势,紫微垣宫的锋芒盖过了大昭朝,时有暗斗,这么下去,正面冲突再所难免,征战一起,怕苦的又是百姓。屠征,你真的——想做皇帝?”

“我喜欢坐在高处看天下。”

“你已经坐得够高了。”

他顺着她滑腻的臂抚下,抚过腕上伤痕,与她五指交缠:“你不喜欢我替你坐这个天下?”

“你的天下不是为我而得,而是为你自己的野心。”她扣紧了他的指。

“没有野心,就没有进取,以现在紫微垣宫与大昭朝的形势,已是箭在弦上,谁不发,死的就是谁,百年前被灭便是个教训。没有权势、自身难保时,我又怎么保得住你?若是身旁没有你,不要说皇帝、宫主,我人也不想当了。”

“花言巧语!”她嗔道。

“我从来没对女人说过这样的花言巧语。”

他凝视着她的神情是前所未见的认真,令她不得不信,不由感叹:“你认真固执起来,这世上怕没有一个女子拒绝得了。”

“你呢?”他低低一笑间满是自信。

“即便我后来明知你的断腿只是在故弄玄虚,却还是把下半辈子赔给了你,这还不够么?”她坦言道,“我知道你的用意,但是屠征,或许你我有些相像,我不喜欢你对我用心计。”

“夫妻间应该坦诚相待,是吧?但是有时天性难违啊,向晚,我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当着不是屠征的屠征。你既然嫁了我还坚持做你的月向晚,那就该稍稍包容我这小小的毛病。”

她扬睫注视:“那你可以告诉我,半月前我要人送往摇光堂的信是怎么回事?”

他一怔:“什么信?”

“信还未送下山就被扣了,信使不敢说,但我知道整个宫里除了你,没有人敢,也没有人会。”

“你是在质问我?”他在她颈子上吹了口气。

“是不是?”她不让他转移话题。

“你的脾气还真够讨人厌的!”吹气变成了灼热的吮吻,“有什么秘密需要你写信到摇光堂,我想知道不行吗?”

她被惹得呻吟了一声:“那你看过了,不过是报个平安而已,信呢?”

“长翅膀飞了。”他支起上身居高临下地看她,“你今年清明想回新卧扫墓祭拜?”

“已经三年,我想带戈舒回去看看。”****的身子敏感地察觉到他的不怀好意,呼吸开始不稳起来,“你不是刚刚才——”

说来要人笑掉大牙,他已经有近七年没有过女人,碰了她,****就像解了禁忌奔涌而出,肆无忌惮。

“我还想要你。”浅吟一声,他额上的青筋一现。

“向晚……”

她把惊呼咬到了唇里,十指揪紧了被单。

新婚三日,婢女静悄悄地来,又无声息地走,惟见榻前木阶上的两对鞋靴始终并置一处,浓郁的气息不褪。

天堂幻境只是一时,无论是谁,终究还是要回到现实中来。

朝廷官员与紫微垣宫驻兵又起纷争,矛盾加剧,屠征的日子又陷入了案上重重紧急文书的包围之中。铜斤城一占,鹿汶野地烽烟燃起,他离开紫微垣宫到琛州,连同到新卧的月向晚一起途经舒城。

舒城是天枢总堂所在,苏留仙早年避世于此才与屠泾渭相遇,留下座明霜泉苑,屠泾渭死后她心灰意懒,又回苑中静养。

“我这儿子素来就不贴心,在不在身边都是一个样。这里清净,又有秦神医一家陪,我还回去干吗?”请她回紫微垣宫她如是答,神色安详无怨怼。

初见月向晚与戈舒,苏留仙惊讶之余亦有微微不满,但一番闲谈之后,月向晚的从容细腻与戈舒的天真无邪令她释然,年纪经历到此,世上有很多禁忌已不甚看重了。人活着,能看开就好。

傍晚告辞出得房门来,戈舒一反常态地安静。

“娘!”她突然摇了摇牵着的手。

“怎么了?”月向晚循着她的目光,只见逆着夕光的园边土墙下趴了一个少年,背对着她们不知在干什么。

那少年若有所觉地回头来,娃娃脸的笑容掩在泥巴下。月向晚认得是秦骐的孙子秦淮。

“你在干什么?”戈舒大声问。

他回了个噤声的动作。

“娘——”戈舒贪玩的表情露了出来,扯着她往墙边拉去。

墙内是一个女人,坐在树下低首读书,密密的刘海挡去了专注的眼。当一阵风来使书页乱翻,她低呼了声,赶紧用捻住书角的右手压住。

月向晚正觉得她的姿势奇怪,不意看向她的左手,顿时呆住。

“谁?”那女人机敏地站起,书从膝上掉落,左袖空荡荡地在风里飘。

“糟糕,被抓包了。”秦淮低呼,“左姨!”以为窥视少不得臭骂,哪知左剑的眼一对上月向晚,愤怒的神色倏地转成冰冷。

“你别走!”月向晚忍不住喊。

流畅似水的发在空中转开长弧,正要离开的左剑闻言一顿,竟折回到土墙边,沉沉的眼与她相对。

她看到了她眼里的恨意:“当年之事,我很抱歉。”断去了一支臂,任谁都不可能轻易释怀。

“臂上的伤早就好了,可这里的——”左剑指指胸口,“一辈子都好不了。”

“你恨我。”她轻道,是肯定而非疑问。

“我从七年前没有断臂就开始恨你了。你以为我是为了手臂?”

“不是吗?”

“臂是我自己断的,是惩罚我自己的痴心妄想。”

她一怔。

“你为什么不吃惊得大呼小叫,为什么不跟其他女人一样泪流不停?如果你不是这个样子,他也不会对你另眼相看了。”左剑偏头冷冷一笑,水气却从眼角弥漫开,“你终于当上了宫主夫人?”

“什么叫‘终于当上’了?”

左剑阴沉的眸光定在她脸上:“从一开始你为他捡棋子,我就知道他肯定会看上你。我和他从五岁开始相处,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你的容貌、才情、心计、性格恰恰是他所养女人里最喜欢的典型的集合,他不可能会放过你。”

月向晚又一怔:“我那时是有夫之妇,他后来并没有为难太多。”

“以他不择手段的性子,让你成为寡妇不是难事,现在你这‘寡妇’当得不也很快活?”

“不可能。”他曾对着石城灵位发毒誓,不该是骗她。可是——心底的犹疑从何而来?

“心向着一个人的时候,无论那人做了什么,你都会为他找借口,就像当年的我。”左剑的冷笑里藏了几分怨毒,“仔细想想,其实自己骗自己也不能骗一辈子。这一次,我倒想看看你跟他的眼泪,和我们的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突兀地离去,夕阳下的影子有异样的血红,那触目惊心的残缺一直迤俪进月向晚的眼眸。

“不。”唇间吐出一字。

左剑因爱生恨,话中挑拨多于真实,她不愿信,也不敢信。但是屠征谜般的另一人格,城府上薄弱的信任,任他们三年朝夕相处的亲近、谈心处事的默契感动、床第间火热缠绵也无法弥补掩盖。

带着沉沉的心事回到寝房,在囚笼般的空间里坐到月升星明,她表面仍没事一样地哄睡了戈舒,沏了盏茶倚到窗口。

也是在装疯卖傻的一年里,她学会了将解不开的愁绪搁在心底,一个人慢慢读想,悄悄舔疗,直至伤口收疤、伤痕模糊淡去。若认真回想起来,这样沉重的蜕变还是拜屠征所赐。

然而这一次不及防的伤,将是一辈子无法收口,颠覆三年甚至一生的世界需要多大的勇气?

“不是真的……”她长叹着闭上了眼眸。

一双手捧住了她的脸:“什么不是真的?”

“哐当!”茶杯从手中摔落,她猛然睁眼,反应过来时,他已迅速揽着她往他怀里靠,她的手背只溅到几滴,滚烫的热水全撒在他的臂上。

好烫!“啊,没事吧?”她掀起他的袖子,看到一片红肿。

“刚刚在发什么呆?”沁凉的巾帕被覆上。

她淡淡一笑:“发你没回来的呆。”

他猿臂一收,将她拉坐到了自己腿上,低问:“想亲你,怎么办?”

她抱住他的颈子,与他专注的眸相对良久,然后吻了他的唇一下。

“嗯?”他不满意地按住她的后颈,不让她撤离。

她只好再近了些,开启檀口。唇舌一触,她软了下来,他却绷紧了,回应的动作里充满了侵略与占有。

“你在不安。”屠征的表情可以假,但肢体语言的放肆程度只与情绪的激烈相同。

“政局混乱,人心当然不安。”他沉笑着含住她的耳垂,湿热的吮吻延向滑腻裸露的颈,“你明日起程回宫吧,鹿汶野地一带包括新卧城中已经开战了。”

她沉默。

“不情愿是吧?”他抽出由衣领探入后背的大掌,两条铁臂围钳住她,“但是那边太危险了,我只想你完好无损地待在这儿。别叫我担心,嗯?”

这儿,是他的胸膛怀抱。

她抬头,怀疑他会有让她走进新卧的一日:“我回宫里去,那你呢?”

“琛州。”

“我不要其他人护送。”她将心思纳进了垂下的眼睑里,“我宁愿在舒城等你回来。宫里住了三年,难得出来,既然到了舒城,怎可不看东南三奇之一的星枕梦泉?”

“东南三奇又不会跑掉,什么时候来看都行。这次琛州怕要去个一两月才能回来,我怕你等不住。”

“那回宫里怕要更等不住,这里至少还有婆婆。”

“你喜欢舒城?”

她仰脸:“我也喜欢明霜别苑。”

“宫里你一个人也确实太冷清了点,想留下就留下吧。只是——”他微微笑,扳起她的下巴,“不管如何,我没回来前,你都绝对不准出舒城半步。”

“专横的家伙。”她的笑容由轻浅变得甜腻。

“你在向我撒娇么?”他的瞳中闪光,“你的表情像是有什么企图。”

“被你看穿了?”她将螓首靠在他的肩上,不动声色地解开他的腰带,柔软的手从散开的衣襟探入,在他的胸膛轻摩时,她敏锐地察觉到他震了一下。

“你?”他俯头,望见她氤氲的眼神。

“不想吗?”诱惑得如此无辜,“钟灵毓秀的琛州一去这么久,两月后可别带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回来叫我姐姐。”

他笑了,低低的声音埋向她白皙的颈项、胸口:“会的——如果那姑娘比你美、比你还能让我开心。”

沁凉的十指捧上他的脸颊,他抬起的眸光与她的怔然相对。

“真的?”左剑说的都是真的吗?

望着她眼里升起的疑问、不安,以及深深的……悲哀,他不解这几句玩笑话带来的作用,但却为她行露于外的脆弱不忍,为她的在意而欣喜。

“世上没那种人。”他吻住她,抱压向锦榻,“你从来没有嫉妒过其他女人,有时我真怀疑你知不知道‘醋意’两字怎么写。”

她肩上的衣裳被推开,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偏头看他们的衣物件件抛落下榻,乌黑的发有一溜曲在雪白上,惊心动魄的冶艳,像是待祭的处子。

“现在不怀疑了?”眉眼轻斜。

他摇头甩去了那突生的不祥感,双臂与胸膛禁锢住她的身子:“你是我的。”他以唇衔开那绺发,“说你永生永世不会离开我。”

“人能有几生几世呢?永生永世太虚幻了。”

“说!”他霸道地催促。

唇间回旋着叹息:“永生永世不会离开你……”

戈石城也曾许诺过永远,可是一走,离的便是她所在之世。永生永世、天荒地老,都只是善意的谎言而已。沉浸的当时,心里是甜的,但清醒时,以前的甜有多少,现在的苦便是甜的百倍,乃至千倍。

大道直至琛州,露水还未干,月向晚出奇沉淡面容没在黄尘里。

琛州虎海、德府、扶微山、了冷,因为一路直逼禾笏关卡的战事,屠征无闲暇将心底深处的人端上心头来好好思索,也因为他的自信,他将那泛起的一点点忧虑也置之脑后。

大半月很快过了。

火光映得帐里闷热而明亮,微微的黄里带了抹暗红。刚刚在这里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刺杀,兵士拖走了尸体,清水洗去了血迹,却清除不了人的记忆和鼻端仍缠绕的血腥。

服下解毒剂,调息半晌,屠征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血色。看着大夫收拾好药箱退下,他不禁冷笑:“大昭的刺客可真是越来越勤快,手脚也越来越利落,连紫微垣宫十一道防线都视若无物。”他要的是调动千军万马的沙场对决,大昭皇帝却只要他的命,死了个屠征,难道不怕有第二个?自身的力量不知发掘,只知道谋取眼前之利,难怪大昭的气数要尽。

“哪****倒想回敬回敬。”死了个大昭皇帝,朝廷怕有一阵子要忙着谋权篡位的事了。

“传豢龙来见我。”他淡淡嘱咐下去,展开了案上的地图。

守卫森严的帐外,一绯红的长影自转角疾步而出,月下如披银纱。

匆匆奔来的信使收不住脚撞了上去。

那人微一偏身,两手如电在信使肘上一托,稳如泰山:“怎么冒冒失失的?”

“啊,豢龙护法?”

“你不是营里的人!”

稍一迟缓,脉门便被扣住了,信使惊出一头冷汗:“我是从舒城连夜赶来的。”

“舒城?”豢龙挑眉,“是老夫人还是夫人的事?”

“是、是夫人失踪了!”

豢龙微一思索,放开了手:“我刚要去见宫主,这件事我来跟他说,你回去吧。”

“可是——”信使张大了嘴巴。

“没有可是,走吧。”豢龙像赶苍蝇似的赶他,自顾走开,猛一回头间,白牙在夜中犹如森森利刃,“这么大的事,这边你跟谁都不要提,明白吗?”

“明白……”

豢龙满意一笑,往高高挑起的帐口走,红色身影融入火光中。

此时的紫微垣宫和琛州不能没有屠征,屠征若离开,目前对他们有利的形势怕马上就会失去,一鼓作气、再鼓而衰,重攻禾笏关绝对不会再有今时的必取之势。

而近身那么多年,从奉命护送月向晚到屠征的心事,他是什么都看得明白。屠征的弱点,除了有时过于自负外,便是月向晚。自负可由谨慎与旁人进言弥补,但女色的危机——无害时无害,一害便是致命。月向晚的意义对于屠征来说大于禾笏关,若是有一日屠征为她抛下紫微垣宫,他也不会觉得惊讶。

老掉牙的江山美人戏码,既然戏折到了他手中,他便不会由着屠征任性去毁掉多年心血。

屠征不要江山,他要。

一日之差,便是千里,怎容得人拖沓两月。禾笏关一陷落,屠征归心似箭。然而一回到隔别五十几日的明霜别苑,一迎上来的就是令他震惊的消息。

细细回想当晚妻子的神色举动,他心底升起寒意,当下变了脸色。

“连守个人都守不了,要你们何用!”狂怒之下将报信的守卫一掌挥了出去。

守卫战战兢兢地呕血捂肚,却是有苦难言。关个武功绝顶的囚犯容易,但守个要他们听令的宫主夫人,叫他们怎么守?

屠征疾奔回房,哭嚷着找娘亲的戈舒和房中的衣物摆置让他的脸色稍稍转霁,至少明白月向晚没有不辞而别。

“乖,别哭,我替你把娘亲找回来。”他心烦意乱地揉了揉戈舒的小脑袋,妻子的安危成了块大石头,沉沉压在心头。知道她胆子不小,走时还聪明地带走了一面紫微令牌,但是****的城池中谁能保证平安。

“向晚啊向晚,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眸光一凛,大步跨出门,朝着新卧方向出神一会儿随即牵马翻身而上。

“宫主!”

鞭一扬,马飞射如电光划过阴沉长空,将所有的声响嘈杂留到了后面。

他已经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她。

摇光堂的严郎坡坟场。

鸟的哀号从一开始便没有停歇过,这地方虽现下是白日也空旷阴森。雨水、泥水,汗水,他四五日未换的紫衣上已经分不清什么是什么。抹去迷眼的水,他望到了戈石城墓前的人影。

透过雨声的马蹄声让她缓缓回转头来。

马还未停,他便已飞身而下,靴下湿软的泥泞让他低头,水绕着草丛蜿蜒爬来,不是黑的,更不是白的,而是血一样的红。

他踏过血水伸手:“向晚!”

一阵风来,掀走了她手中的白伞,伞在半空翻飞了会儿,掉在不远的尸体上滚动。

“你来了。”她身上过大的白衣是他的,半飞半贴似凌空展翅而不得翔。泻下的长发泄露了她的女态,水珠从上滚落,沾满了她的睫毛。

“一个人跑到新卧,你不要命了?”他低喝,有着几分怒意。

“这里刚刚还战死过很多人,不值钱的贱命。”

“你答应我不出舒城一步,原来早有预谋。”

她幽幽浅笑:“你在石城灵堂上发毒誓,原来也早有准备。你可以欺瞒我,我为什么不可以哄哄你?”

他握住她的肩,把心惊掩饰在沉静下:“我欺瞒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一眨眼,水珠落下,“我记得紫微垣宫有条规矩——同门相残者,杀无赦。刑堂的殷堂主怕也压不过宫主,你说过规矩是人定的,守不守也得人做主,可做得了主的,也只有宫主这样的人吧。”

“我没有杀戈石城。”他的手劲加重,隐隐颤抖。

“用不着你杀,自然有人会为你提刀。”

“我也没有令人杀他。”

她看他的眼神是怜悯讥嘲:“腹背受敌之时,只要并肩厮杀之人轻轻一刀,同门背叛的震撼远比敌人的杀伤致命。摇光堂因般堂主的刀使得不错,而借刀杀人正是宫主所长。”

他的指甲陷入她的肉中:“你拿着紫微令牌,就做了这些傻事?”

“嫁给了杀夫仇人,还真的喜欢上了他,我不是傻子是什么?!”她昂首,“还记得当年白怀馨的忠告,没想到我这一生,真的毁在你手上。”

“我毁了你一生,那你的女儿,你这么多年来的随心所欲,都是我毁的吗?”他笑,笑意却不到眼中,“真正毁的,是你自己这次的多事!”

“你的意思,我该糊里糊涂被骗一辈子?”她笑出了声,猛然间挥出一巴掌。

“啪!”被打的屠征脸色铁青,捉着她的手一扭,将她整个人扭进了他的怀抱中。

“放开!”她怒骂挣扎着踢他、咬他、打他,可他就是忍耐着不放手,当他的唇寻到了她的唇时,她已经没有了力气,尝着微带咸味的雨水,她感觉到眼中的湿润也如同雨水绵绵不休。

“如果你对我只有仇视,今日你给我的会是刀子,而非眼泪。”他在她唇畔道,“如果我放得开你,也不会落到现在的地步。既然有情,就放下其他吧。”

“你真是厚颜。”她隔着白茫的水,侧脸睇他,“从七年前放我们下山,到毁了石城,再到强迫我入宫,最后到舍身救我,让我心甘情愿留下,没有一步不是处心积虑。我还能信你?”

“七年前放手是不想害你,出于无奈。我以为少个女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四年里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你,就像练功走火入魔了一样,连找个婢女解解闷都找瓜子脸、高挑个儿的。但长得再像你也没用,我根本不想碰——呵,你根本不知道这种滋味是什么。”他轻笑,四年销骨蚀魂的单相思,久到他以为自己都快要忍受不了。特别到夜深人静之时,他辗转反侧,幻想她就躺在身旁,跟他说话,任他怜爱,但一伸手,旁边却是冰冷冷的空位,而那个时候,她躺在戈石城的怀中,得不到与嫉妒简直让他欲疯欲狂。

“戈石城一日不死,你就一日不是我的,是你让我犯下大错,回头来怪,只能怪你为什么是有夫之妇,我为什么偏偏只钟情于你。”笑中苦涩多于淡然,“你在宫中三年,我碰都不敢碰你,不是怕你再自尽,而是怕你厌恶。得不到,能看到也好,你却一心想走,要不是西北草场的刺客之事让你愿意留下,接下怕是我跟着你满江湖地跑了。救你也决非计谋,我能拿自己的腿作饵,却不能拿你这条鱼的命玩笑。你说不走,我就知道要得到你只有这个时机,等你点头,我又傻等了两年,甚至连你心中有别人都不顾了。向晚,这样的心意,你还要怀疑?”

“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你不能拿心意当强取豪夺的借口。从你害死石城、又骗了我起,你就该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

他钳住她想要退开的身子:“什么一日?”

“决裂的一日,你我从此再也不是夫妻。”她闭上眼,扯痛心扉的不仅仅是****的流失,更是对人性人心期待的破灭与绝望,“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你想离开我?”黑眸在雨水间绽放幽冷光华,“我掏心挖肺、舍弃自尊,疯了似的等了七年,好不容易得到你,将一生都投注到你身上——你一走,我呢?”这段****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热情与心力,一旦幻灭,他的胸腔也只能随之空荡,失心者,一辈子只能是个活死人。

“那也是你自食其果。”

他笑得比透衣的水更冷:“在你身上失了心是我自食其果?向晚啊向晚,你究竟懂不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

“世间最没资格问我这句话的人,就是你。”她注视着他,“你根本不懂****,你只知道看上什么,就不择手段地弄到手——这不是情,只是欲在作祟。而现在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恨是什么。”

“好,就算我不择手段是错的,但我的真心没错。”他勉强退了一步,“既然木已成舟,纠缠着仇恨毫无意义。我认错,你原谅,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天涯海角,老死不见,你我恩怨一笔勾销。”

“你为何这么绝情?七年前是我不对,但三年相处,我如此待你,难道你不留一点情分?”他低低吼道,喑哑里开始泄露焦躁与受伤,“难道要我折膝下跪你才肯释怀?”

她冷漠流水的眼嘲笑他的天真固执:“就算你在我面前还石城一刀,时光也不可能回复到两月之前。”

“我不会放你走的!”一再的受挫终于使他不再甘于低姿态,自尊的弦弯曲到了极点终于反弹,“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现下便是你履行之时。”

“我答应过你什么?”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决不背离,永生永世陪着我。”

“当日你便早留后路。可惜人心难测,我现下不愿意守,你就当我骗了你几回罢。”

他的唇角染上冷意与自负:“你骗不了,除非你不要你的舒儿。”

“你清楚动她的后果。”她的平静恰与风雨相映。

“我哪用得着动她分毫,母女连心,只要留她在紫微垣宫,你这做娘亲的便跑不掉。”

“纵然是她娘亲,也不能护她一生,早走晚走对我没有差别。”

他的瞳孔一缩:“你拿自己的命要挟我?”

她冷淡一笑:“你曾说区区威胁阻止不了你,我不愿的事只要说一声便可,但我说了,你又有几次是放手的?”

他扼紧了她的腰,冷笑注视半晌,忽无预兆地将她整个人攫起,粗野地抛上马背。

她的腰肢几乎被折断。

他飞身上来,重新困住她的臂,带着玉石俱焚的杀气。扳过她的脸,他薄冷的唇间话语如蛇信吐出:“我还说过,就算要死,你也得死在紫微垣宫,死在我身边。”

回应的,只有萧冷鸟号,凄迷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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