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霜河
202500000011

第11章

?11 霜河尽处却茫茫

上贯长河,明明白霜,

笑载沉舟,泪汇浮光。

东风消魂,西雨断肠,

古今相思,尽付神伤。

红男绿女,天各一方,

寒意千重,俩望茫茫。

涉水而守,力开玄荒,

却忘归路,愿可得偿?

死寂的房门外一传来轻微动静,呆坐榻边的月向晚便一震,站了起来,抖落一地冷水。

“湿衣都没换,你还想上哪儿去?”屠征反手一推,以背将门压合。

“舒儿呢,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她想携女离去,但还未到苑门口就被上苦、明香“请”了回来。经历屠征的愠怒之后,戈舒被带开,她更是被守卫得寸步难行,偌大的房成了她真真正正的牢笼。

“你还担心她?”他嗤笑的模样如同七年前。

她移开了目光,掩去了脸上的焦虑。

“她在我娘那里,一根头发也没有少。爱屋及乌,我怎么舍得伤她半分?”他跨到柜前取来干净的衣衫,“来,先把衣服换下,你若是病了,心疼的可是我。”

那笑容令她身上划过一道非寒冷所致的战栗,抗拒的手不由自主一挥,衣衫散落了一地。

他看也不看地踩过:“婢女束手无措,看来真不是她们的不对。你不肯换,原来是想等我来动手。”

身后是床,等她意识到所处境地时,“刷”的一声,衣衫已被他一把撕去。她急忙往旁偏去,双手想拉合零落的衣衫,但根本对露出的兜衣徒劳无功,湖绿脂白,柔嫩清新之中更添娇媚惑人。

她看到他眼中的邪气与炽热,明白了他的****。抗拒的意图敌不过他铁臂的重重一勾,山似的沉重身形笼罩了下来,骇人的阴影将她完全困压在床榻上。

“我帮你换。”他修长的指缓慢地挑弄她身上残余的布料,镇静地一点一点清除障碍。

“你要强迫我?”

他将指节抵在她的唇上摩挲着,动作是那么温柔:“是你强迫我。”

她微微颤抖:“你这样与七年前的禽兽何异?”

“原来我屠征在你眼中一直是‘禽兽’。”他微微一笑,“禽兽要强迫女人,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是不是强迫,也得等亲身验证之后才见分晓,以往你与禽兽交欢不也乐在其中?”

“那是因为我是个举世无双的傻瓜、****。”

“****配禽兽不刚刚好?”

话音未落——“啪”!他的脸上多了五指红痕。

他摸摸脸,笑了笑,翻身以一掌捉着她两手往上扯,用从她身上的腰带缠束起。她越挣扎,缚得越紧。

“只因为你喜欢温柔以待,我收了张狂、藏了脾气,当了三年你想要的男人,如此忍耐若能换来你的心甘情愿,我也认了。但是现在——”他亲吮着她修长的颈项,舌上热辣的痕迹蔓延至胸口……唇下的身子有了不自觉的回应,“你要做回以前的月向晚,我也只有做回以前的屠征。”

他抬头,濯亮的黑瞳里映出她蹙眉抿唇的忍受模样。邪笑一闪而过,仿佛周边的气体都稀薄起来。

“拿开你沾血的脏手!”她狠狠抽身,无法克制的羞辱与激狂冲击得她弹动,合着的双腕死命往床头敲去,“屠征,我恨你、我恨你!”老天,她这辈子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恨得想将他千刀万剐、投入十八层地狱让他永不超生!

“你还从来没有说过爱我。”他大笑出声,扯开自己的衣物,随手抛开,“以往的温顺变作今日的暴怒也不错,我还没强迫过你,权当换种——你做什么?!”他沉声喝道,眼疾手快地点了她天容、颧中、承浆。

“你想咬舌自尽。”他捧住她的脸,眸光定定,长久的凝注里有一逝而去的惊魂与沉重的深冷,黑暗淬成一把双刃的剑,看得到她的丝丝流血,更看得到他的彻骨痛楚。

她硬起心肠,漠然别开。

“呵呵。”他低缓的笑声就在她的耳际,“怎么不反抗了?你越动我只会越快活啊!”

她承受着狂风暴雨,合上了眼。

看似荏弱,是竹,但风雨里不毁的,是它。

看似坚强,是树,天摇地动之后,却残缺遍野。

汗水细碎沁出,在淡棕的肌肤上凝成珍珠,川流而下,滴落在雪白的身体上。是承接,便与她的薄汗相和,是排斥,便似眼泪滑落丝被,留下浅浅水滴印子。

他仰躺着,身躯经历过狂肆的发泄,有着短暂的沉重与难解的空虚,呆呆瞪视着床顶垂下打转的一对白玉如意,悔恨开始如虫噬咬。偏脸看向身旁背对又远离的女人,要不是刚刚耗尽了力气,她怕是一刻也不愿多待在这张床上。

我并非存心欺你。

但是她坚定的拒绝与离开的意念像根尖锐的刺,让他愧疚示好的话不敢送出。

他翻转身,汗湿的胸膛贴上她****的背:“你的身子比你的心有人气,至少它还要丈夫。”

她虚弱地甩开他搭来的手:“那只是****。”

他握住她的手,强硬的指穿插过她的指缝,十指紧紧相扣,低下头,舔吮着她肩胛上的汗珠,虽不言语,却有着求和的意味。

她肩一缩,回应以拢起的丝被:“这次算是我偿还你三年的恩情,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再也没有情分、只有仇怨。你若再敢碰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么绝情,是断你自己的情思,还是消我的妄念?我不信你对我没有半点动心。”

“屠征,你别再这么自以为是、执迷不悟——我承认三年里你为我开启的是片新天地。我曾说过,你若认真起来,天下怕没有女子能拒绝。但我动心动情过的不是现在这个屠征,更不是七年前那个屠征。你要当你自己的屠征,根本不需要为我佯装收敛什么,人的心性不可能伪装一辈子。强求不属于你的东西,就算你毁尽障碍,不是你的,最终还是不属于你。”

“你不是我的了?”他贴着她的颈背轻声问,只听进了最后一句。

她淡漠无波,心早已离远:“不是。”

“不要……”他哑然,大掌倏地收紧,黑暗中骄傲尽退,“我从来没有像爱你一样这么爱过一个人。七年前戏言你要紫微垣宫,我不能做主,但是现今只要你说一声,不要说紫微垣宫,就算是整个天下,我也会为你取来。你怪我害了戈石城,我可以把命给你,我愿意以一刀还清血债。”

她仿佛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隐忍不住痛呼出声:“人已经死了,还一刀又有什么意义?我做不到原谅你,形同陌路是最好的结果,你不要再让我把最后一点顾全之心都赔上。”

“让你报仇杀我,也好过行尸走肉。”

“如果你认为这样比死难过,那也是你该得的惩戒,不要跟我提什么同情感动,你只有死心一途。”

他怔忡半晌,然后低低道:“向晚,如果我囚禁你一生,你也就这样对待我一世?没有旁的法子?”

“没有。”

冰冷的两字让他闭上了眼,喘息平不下胸腔中剧烈的扯痛,额抵着她的后颈,感觉有温温的液体渗出他的眼睫,沾染在她的肌肤上:“你狠——”

这才真正明白无论卑躬屈膝也好,真心诚意也好,月向晚的决然都不会改变。这一刻,他几乎是恨她的。

她因后颈上的湿热而一僵,令她不敢置信的眼泪随着血液流进她的心,然带血的刀光一过,那刚润泽过的角落硬生生被切去,跳乱的心弦也回归原位。

肢体间的力气缓缓恢复流转,她拥着丝被爬起身,翻过他的身躯想下床去。

“除了这儿,你哪里都别想去。”他扯着丝被一角,将她卷进了自己怀中,****的肌肤熨贴着****的肌肤,没有一丝空隙。

“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他问。

她的眼穿过床铺,投向空茫。

他的手从她的背上缓缓游移至她的胸脯。

“啊!”她不及防地痛呼出声,双手成拳抵在他的两肩上。

他仰头膜拜她秀美的颈颚曲线:“向晚,我最想的是挖出你的心,看看它到底是什么做的。”

“这里没有我的心。”她看向床榻下,“我的心在那边,早就破了一地。”

“那无所谓了。”不在他身上的,在哪里都不关他的事,他淡笑道,“你碎着心也好,这样对我一辈子也好,就是别想我对你放手——你会发现,老死于紫微垣宫,其实也不是件怎么坏的事情。”

自坟场回来那日起,雨连着下了一月之久,山溪涨起,泉水满溢,道路泥泞。比之石城离去那时的断肠,这雨像是将心板敲得麻木。

夜那样深,窗外雨水的冷冷反光折着房中的漆黑,房外冷,房中冷,而心更冷。月向晚怎么也无法入睡,一闭上眼,耳畔就传来戈舒哭闹的嘶声。苏留仙的神颐小榭离得那么远,区区孩童的声音怎么也不可能传到这儿来的——儿女啼哭,父母心痛,这只是母女连心的感应。

“夫人止步。”

一下床,只是才靠近门口,守卫恭敬的声音便已响起。

说是恭敬,却是软禁。

她只手扶着门框,道:“我不会逃走的,我只是想看看我女儿。”

“宫主有令,不许夫人踏出房门一步,属下们不敢违背。”

深沉的无奈与挫败几乎逼得眼泪夺眶而出:“做娘亲的想见见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不可以?”

“属下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夫人还是请回吧。”

“如果我一定要去呢?”她咬牙道。

“那就请恕属下们无礼了。”守卫一说完便举手动来。

“谁敢碰我?”毕竟是有所顾忌,他们不敢粗鲁,也不敢太近身,在她的怒意爆发之下被推开了一步。

“夫人!”

她往外奔的脚步才迈出四五尺,一颗石子蓦地飞来,她只觉得膝上一麻,人便摔倒在了地上。

“送她回去。”屠征走了过来。

上苦沉默地搀扶起她入房,屠征跟在后面也踱了进来。

先前无所觉,看到淡色薄衣上血迹斑斑后,月向晚才感到膝盖、手肘火辣辣地疼。

上苦利落地为她上完药,清冷的细眸扫视一眼,唇间微动,轻如蚊蚋:“何苦?”只要稍一妥协,便皆大欢喜,她实在看不过今日阴阳怪气的局面,然而主子的事,却不是她能管的。

“属下告退。”她微一行礼便退了出去。

自上次强占她后冷笑离去,已有一段时间未见屠征。每天呆坐听雨,月向晚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过了多少日。

“明日起程回宫。”

她沉默。

下巴被他抬了起来:“回去后你一辈子都别想出来了,没有话想说?”

“舒儿呢?”她问。

“你想我也带她回去?”他笑,“往后陪在你身边的只有我一人,她留在明霜别苑,你能活多久,她也活多久。”

“我要见她。”她眉间的折痕已留下深深一道。

“你求我?”

她推开他:“你怎么折辱我都无妨,十年后月向晚纵然活着,也会是个真正的疯子。”

“我现在已经是了。你知道三日前我是怎么处置德府****的?”他一把勒住她的腰肢,“一把大火烧光全城,逃命的不管是乱贼、士兵,还是百姓,统统落进城口死人坑,不是万刃穿身,就是活埋。”

她颤抖了一下,无法想象那炼狱的惨状。

他却满意地微笑了起来:“一战之后,我的心情是出奇的好——你也该庆幸如此。我没那样对你,是因为我把怒气都转移开了,德府无数性命,其实都是因你而丧。”

“左剑断臂、石城被害、德府被烧、万人丧命——你的残暴都算在我的头上,那是否天下****、瘟疫肆虐、生灵涂炭也都是我的过错?”

他大笑,低下头强吻着她:“舒儿若出事,肯定也是你的错。你希望她完好无损吧?”

“你想怎样?”

他黑深的眸锁住她的,捉起她的手纳入衣襟中,让她感受自己身体上的灼热。

他想要她。

她一把抽出手,重重推开:“你拿舒儿也别想要挟我,上一次已付出三年代价,你再敢碰我,我真的会杀了你。”

“你都这么激我了,我岂能不热血沸腾、辜负了你的美意?”笑意加深,他抽开腰带、解开衣襟,抛开衣物,一气呵成地拦腰抱过逃不开的她,大步跨到床边,粗鲁地扔了上去。

“放手,屠征!”她冰冷的眼中燃起火焰,甩头躲避着他的纠缠。

“想想新婚那一夜,想想我去琛州的前一夜……”他啮咬,声音近乎呢喃,不耐地撕破衣衫,肆无忌惮地朝下探去。

她难以忍受地挣扎,被按住臂的手揪着被单,困难地往枕下摸去。

在哪里呢?

指尖碰到了那个冰凉的东西,只差了一点点,却够不到。

帛裂声起,伴随着他的喘息,她感到整个人上挪半分,冰凉的东西落到了手上。

他的眼角有一刻的缭乱闪光,然后是身体里有什么开始流失,胸口的剧痛爆开在最无防备的时候。

“你——早在枕下藏了匕首?”

“我说过,你若再敢碰我,我一定会杀了你。”女人的心可以很软,那是在有情的时候,但在必要时,她们的心远远比男人更决断无情。

他竟然还能微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甜腥流溢在她的唇间,她寒得牙齿都在打颤。

“这样的刺法是杀不了人的。来,我教你——”他眉也不皱地合握住她拿匕的手,用力拔了出来,刺向左胸,“心在这里,你得往这里刺才行。”

血喷得她一脸都是,连视线都是一片猩红。匕首再次贯入皮肉的感觉让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真的在杀人,手颤抖后撤了:“不要,你放手!你放手——”

“我死也不会放手。”笑扯动了胸口的痛,加快了猩红液体的流速。他在昏过前最后的印象便是——她的唇舌与他的血。

刺杀紫微垣宫宫主是多大的罪,该领受多重的刑罚?

屠征一夜未醒。

天蒙蒙亮时,月向晚被带到一处阴森潮冷的地方,虫鼠从脚背爬过,鬼哭神号不绝于耳。

如豆灯盏后,高大的人影狰狞而恍惚。

“这就是天枢堂的地下刑室?”她问。

抬起头的赫然是殷翱:“刺杀宫主,你是活得太腻了。”

“我活着,已经跟死了没有两样。”她惨笑,“殷堂主,从头到尾,屠征是主谋,你也是个帮凶吧?掌权者一人作奸,三人逞恶,刑罚只是压制无权势者之物,这天下根本没有什么公理法制可说。”

殷翱一时竟难言,不由悠悠长叹:“知道事情真相对你来说,不是好事。征儿待你如此痴心,你又何必为了已死的戈石城与他反目?”

“屠征是殷堂主义子,情若亲生。我杀屠征,殷堂主伤不伤心、动不动怒?”

“戈石城岂能与征儿相提并论?总之你以下犯上便是你的不对!”

“是啊,人命本有贵贱,屠征是珍宝,石城是草芥。”她不无讽刺,“敢问堂主怎么处置我这一条贱命?”

“征儿未开口,你还是宫主夫人。他对你还有情,醒后若肯原谅你,再讨他欢心也不是难事。”殷翱话中有淡淡无奈。

她笑得冷:“月向晚是人,不是狗。重归于好,除非六月飞雪、日从西出。”

“哼!”殷翱恼羞成怒,“难道你就这么想死不成?”

“从知道真相那日起,我便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惟一放不下的只是女儿,她才只有四岁,什么都不会,我一走,她便是孤儿。”她沉思片刻,忽又断言,“但是我知道,我若走了,屠征必会照料她成人。”

殷翱被她的神色弄得糊涂,她分明对屠征——

“为什么?”

“世上无人能随心所欲地活,就算他是紫微垣宫宫主、皇帝也一样。”她草草带过,不愿多言,“要怎么处置,全凭殷堂主。”

“你要知道,一旦决定,便全无反悔之机。”殷翱意味深长地道。

“那我一生里要反悔的事,也太多了。”最悔的便是七年前上了紫微垣宫,误闯了小洞天。

“这样的你再在征儿身边,斗气只会裂为暴虐。也罢,算是成全你——”殷翱再叹一口气,举手一挥。

阴暗的通道里走来两人。

“带她过去,小心。”

恶臭由浓转淡,仿佛是耳边隐隐的流水之功。直到那喧哗越来越响,到耳畔,到眼前,回应着她血液的奔流与脉搏的振动。

暗淡黎明天光里,她看到了水气的翻腾与山壁的耸立。

“娘!”靠岸的船上,女孩儿蹦跳得像只蚱蜢。

她揉揉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脚步移上船,触到了扑进怀中的馥软,才回神过来。

“娘、娘!”戈舒搂着她的颈子,微沉的身子让她差点直不起腰。

猛然回首,两个影子竟远了,船已平稳离岸,越来越驶向河流中道,越来越驶向未知的遥远……

这是什么地方呢?她仰首望天,怪石嶙峋处,光线由极其诡秘的地方切出,泛起隐隐的煞气与不吉。

“这里是大霜河,每年都有人在此溺水丧生。”船夫的声音响起。

她怔忡:“是你?”

“夫人好记性。”豢龙推开竹笠,带笑的年轻面容暗含沉肃。

她轻笑一声,明白今年大霜河的水鬼中会多上两个了。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指着广阔开去的翻腾水浪,问道:“舒儿,怕吗?”

戈舒黑白分明的大眼张望了会儿,摇头甜笑:“不怕。”

她极目远眺,来处的黑鸦已在水光天光里泛白,淡淡的烟水笼成轻纱飘飘不散。她在大霜河这头,屠征便在那头,天南地北,永无相见——空荡荡的心有超乎尘世的祥和宁静。

“能否找片风景最好的河段?”再把她们丢下去。这段太阴森了,她不喜欢,舒儿也不会喜欢。

豢龙有一刻的呆怔。船头人红唇轻扬,从容飘逸,长长的散发与宽大的青衣翻飞追逐,水浪卷起中,似要乘风而去。

“豕屏山那里最好,但是——水势也更汹涌。”他丢开竹篙,伸出手,“还请夫人给个信物。”

信物?她发上无簪,颈上无链,腕上无镯,指上无戒,能有什么信物可给?她偏头想,笑道:“没有信物不成么?我是两袖清风啊。”

豢龙亦笑了,眼尖地瞄到她颈间一截锦线:“这个——”

她勾指拉出,坠子摊在她的掌心上,翠绿玉珏中白丝如银河长天而过,点点繁星司位分明,恰如天宇真图。

“霜河九星珏。”她指尖摩过那片温润,解下交到他手中,“它自霜河出,还是不要回来好。”

“多谢。”他接过,指尖不小心擦到她的腕,忽然动作快速地擒住。

“你?”她愕然。

“失礼了。”两指搭在她的脉上,越久停,他的神色越深沉。

直到他的目光慢慢移上,她才恍然,脉搏中传来的分明是新的生息。

他望望安静的戈舒,咧嘴,白牙森森。

噩梦!

“向晚!”屠征大汗淋漓地醒来,胸口的剧痛让他颓然倒回榻上。

“征儿。”殷翱担忧的声音就在床畔。

他睁眼扫视了房内一圈,却找不到最想见的人,那颗受创的心开始不安地在胸腔里鼓动起来。

“义父,向晚呢?”

“她被血吓坏了,在你娘那边静养。”

他审视着殷翱,淡道:“带她回来,我要她陪在我身边。”

“她近来不宜见人,你失血过多,也该好好休养。”差个半寸,心就要被剜一块出来了,让她陪在这里再杀你一次么?

“我是宫主,还是你是宫主?”

殷翱干笑几声:“当然你是。”

“义父,我刚刚做了个噩梦,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他的话犹如棉下的针,刺得殷翱一阵心惊,“我梦到你在天枢堂地牢审人,审不出结果,然后在放人的时候,暗中叫人把她淹死在大河里——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只是噩梦而已。”

他微笑起来:“但我不喜欢梦里那人是我妻子。”

“梦境哪由得人掌控呢。”

“但梦境成真,却是义父之功啊。”他坐起身,胸前白布迅速染上鲜红。

“征儿,你做什么?”殷翱叱责,忙不迭来扶。

他却一把挥开,顿道:“是不是梦,我自会去看。如果见不到她,义父?”他挪下床,微微偏头,几绺散发下,黑幽的眸狼般的森严阴冷。

殷翱开始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你在流冷汗?”

他的手背探来,殷翱下意识一躲:“征儿!”

“心虚,嗯?”胸腔间刹那群魔乱舞,“你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

“义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紫微垣宫。”殷翱冷肃道。

他怔住了:“你真的杀了她?”

“她刺杀宫主,是该死其一;谋害丈夫,是该死其二。老夫是刑堂堂主,处置她有何不对?近日你为了她,心神不定,做下那么多错事,战场是以命相搏之地,你棋错一步便可能满盘皆输。以你的权势相貌,要绝世佳丽也不难,何必执着于这么一个不甘不愿的女人?”

“她在哪里?”他闻若未闻,嗓音如冰,“活要见人,死我也要见尸。”

“宫主怕是见不到了。”门口传来声音。

豢龙走进房中:“宫主,请恕属下无礼。夫人已经自大霜河上而去,尸体恐怕不可能再见到。”

“你也有分儿?”屠征冷道,“你们两个,是谁的好主意?”

“是老夫。”

“是属下。”

两人对看一眼,在对方眼中发现相同因野心闪耀的光芒。

成大事者,必然舍小。

“天璇堂堂主和豢龙护法!”他大笑,笑得伤口热血喷涌而出,“你们说我该怎么处置你们?”

“任凭宫主处置,属下绝无怨言。”在做这件事前,豢龙便准备豁出命。

“老夫也是,只是当前用人之际,宫主莫要为一时之怒而折损良将,后时抱憾。”

“后时抱憾?我抱憾的是为何没有早点杀了你们。”他笑着转身,扔下一把剑,寒光如水。

“宫主,这是夫人临走前让属下交给你的。”剑上映出豢龙沉着的双眼和一弯冷翠。

霜河九星珏。

他瞪着掌心的玉石良久、良久——

“出去。”开口时声音已沉哑,“你们各自自断一臂,副堂主霍然接掌天璇堂,豢龙永留漠野边疆不得复返,若踏出边城一步,杀无赦!”

“谢宫主不杀之恩。”两人退出,豢龙在门口微一回头,眼睛里似乎闪现一丝精光,片刻又暗了下去。

“向晚,向晚……”屠征轻吟着闭上了眼,将霜河九星珏贴近唇,寻找那一分余温,三年一千多个日子历历在心头。

浮云擦身而过,****有缘无分。

他笑了起来,五官扭曲:“少了你,我怎么得这天下?”

衣袖一扫,桌上的器皿全部落地。听着毁灭的声音,他仿佛觉得自身就是那些破碎的东西,心头有抑制不住的快感!

房中嘈杂巨响,待一切事物砸尽之后,他的白衣也成了血衣,内外交加的痛楚抽净了支撑的力气,他靠着床榻缓缓滑坐下,连笑出一声都觉得困难。

握紧的指伸展开,霜河九星珏一角插进掌心,似乎断掉了线中的****,血沿着指缝、手腕四处流。他翻过掌,任由玉珏和着血摔在地上。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低低的话语犹如誓言,“我不信你已经死了,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你找出来。”

大霜河畔燕子南飞,一尾剪走春泥青草,朔风吹凉河岸,白波生冷,霜结冰封。直到许久之后,暖日复苏,春水才开始薄冰之下的脉动流涌,连同曾荒凉的渡口都有了自然之声相应。

花间几年岁,人间一朝代。

在这稍嫌荒凉的霜河源头,边城的风带来隐隐约约的人声。

他牵马自长草中踏来,任牛羊在身畔悠闲来去。

“好马!”一头靠近的牛闷叫着打转,背上的女孩儿粗野地仰躺着。

清艳的轮廓仍有孩童的涩气,却也有了十多岁少女的风姿,似曾相识的容貌令他停下脚步,茫然地注视。

“你——”女孩歪着头,也觉得眼前中年男子的脸有些熟悉,勾引着她心底埋藏久远的深沉疑问。突然,一个灵光闪过,她嚷着从牛背上翻下来,危险的姿势令人捏一把冷汗,“你是找豢龙的?”

“是,也不是。”他淡道,仍是目不转睛,但眸光分明已穿透女孩容颜,到了更深远的地方。豢龙只是顺便,真正要找的,是那个生死未卜的女人。

女孩眯着明媚的大眼笑了:“豢龙说过,姓屠的客人今日一定会到,你就是?”

他微一怔,然后也笑了,只是有哀恸。

“那他的臂膀也是你断的?”女孩脸色倏地变了,他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小脚小拳头纷纷落来。

哪来的野孩子?!他皱眉,一转手便将她拎了起来,熟悉的感觉再度袭来。是她!那眉眼、那嘴唇——近十年来从未熄灭过的希望火苗如野火燃起。

“你、你欺负小孩算什么东西?!”女孩踢着脚,脸涨得通红,“你再对我不客气,我让你一辈子找不到娘跟弟弟!”

“你说什么?”他沉声,毁天灭地的感觉不过如此,“你娘是谁,你弟弟又是谁?”他入天三分,掘地九尺,寻找了她多年,每每因传来消息的真伪而心境大起大落,难以平息。而教训过后,下一次、下下一次的命运圈套,他还是会自发地跳进去——即使是这一次遥远的漠野边疆。难道豢龙书信上所说的秘密便是这个?她真的在人间、在这荒野边城?

“叔叔,你的手在发抖。”女孩狡黠地戳戳他。想找娘,还不快痛哭流涕讨好她?

他松手,蹲下身去与女孩平视:“她在哪里?”

“我叫戈舒。”女孩呛咳了几声,笑嘻嘻地答非所问。

青筋在额际跳动,他的指关节发出“喀啦”地崩响:“她在哪里?”那痛苦又极尽忍耐的表情足以令冰川融化。

情的滋味啊——

戈舒眨眼,望着,笑意渐渐被轻愁压下,泛起只有自己明白的酸涩,不是孩童单纯的崇拜爱戴,心在跳动,声声都是怦怦、豢龙,怦怦、豢龙……

她立身,少女昂扬的姿态优美矫健。

她在那儿,她以目光说。

他随之转头,呆望着袅袅炊烟前似要踏仙气飞去的人影,多年来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心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活的。

“舒儿——”她喊,话语震惊地截住,飘散于苍凉长空。

草野间,四目相对。

“向晚。”他低语。

“你得到天下了。”这是重逢之后她对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她终于不怨不恨了吗?

淡笑,那般萧索孤寂:“天下在掌心的感觉,是什么都没有。”征服如棋,在于过程的激荡,胜后的繁琐、懈怠令雄伟瑰奇的殿宇空荡,万人仰视的帝位无趣。也许是心境使然,他对操纵人命的游戏已无留恋,战马平啸后,沉落的黄尘上,没有血色蒙蔽的将来竟更加茫然无主——只因以为半生都再无她。

扔开马缰,他大步跨去,在她有所回应之前以双臂禁锢了她。

重逢的眸里,他看到了思念煎熬的,不止是他。她对他始终都是有情。

“人生有几个七年,向晚?”他哑声。

而他已经为她空耗去两个,连得到的江山,也拱手让人。

岁月沉积出的****,不是甜美,而是异样沧桑的艳丽。

雾气漫上她的双眸,她不语,终于在凝望远方山峦中,将螓首轻轻靠落在他的肩上:“屠征……”

无力再飞,无心再逃。

他涉水霜河,几度将溺。

无数年后,他们的宿命终于在彼岸圆满,恩恩怨怨,尽赴风中。

—完—

脂若流芳玉飞仙

——小评黄昏《霜河》

文:絮羽梵

多年以后再看《霜河》,脑海中竟失却了原有的结局,只不断吟咏着同一首歌:

上贯长河,明明白露,笑载沉舟,泪汇浮光。东风销魂,西雨断肠,古今相思,尽付神伤……

记得看言情,当初最爱,不过屠征的霸气文赏心的飘逸。然而如今,才会明白那日月向晚的选择才是最好的归宿。

戈石城是个什么样的人?忠厚老实,相貌平平,最让人怜惜,莫过于那一腔的痴爱。

他不是屠征,他的爱,可以是你快乐所以我幸福。他没有宏图大志,待在紫微垣宫,不过是数十年的习惯以及义气。

这样的男子,是真正的璞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人。

月朦胧,迟意向晚。

月向晚本是误入藕花的仙子,她的气度她的才情她的坚毅,莫说是戈石城,就连骄傲如屠征也照样被她逼得自尊全无。

这是一个只在你身边微笑,也能让你从心里生出敬畏的女子。其实在她教戈石城指点江山之际,俨然已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在流民中,是他救了她。在乱世中,也只有他的肩膀可以供她取暖。

如若她只是一个养在深宫不自知的纤纤公主,她不会叱骂皇亲贵胄高官富商。假使她自小未曾被当作王子来养,她不会看着面有赧色的戈石城而内心却坚定地忤逆了母亲临死的嘱托。

她不要今生错过,她不要埋葬幸福。所以她微笑地抓住这片弥足珍贵的深情,所以,她甘愿洗手做羹汤,完成从月向晚到戈夫人的蜕变。

如花美眷在侧,却没有琴棋书画应景,她自是有些微遗憾,却也有独特的考量。人生有得,总要有失。她不介意自己的夫只懂关公大刀,而肚子里的墨水却寥寥无几。

然而戈石城却是在意的,他太自卑,因为妻子的太过出色而自卑。他希望的,是与这份深情匹配的良辰美景。谁说,他愣头愣脑,并不了解她?

戈石城对月向晚的爱,已然不能够用顺从溺爱来形容。

他的宽容,他的假装懵懂,他的勉强自持。早在她抽出那张他视若珍宝的小诗时,泪洒满襟。

月向晚不会懂,在她看来多么不经意的诗句里,留有他最深沉的慰藉。因为上面有比翼有并蒂,她看到的只是字迹,而他看到的,却是表白一生的心迹。

戈石城不懂得占有,只知道付出,所以他是伟大的,所以,他是幸福的。

可是月向晚不是,她同屠征太相似。表象不一,本质却同样骄傲。

她不懂得小心翼翼不懂得委曲求全,她只有在遇到同类时,浑身的锋芒才会毫无遮掩地散发。

也是。

这世间,除了屠征,再无人能给她撑起一片天。

满足,并不是生活的全部。是谁弹唱生生世世?今生尚要别离,空许誓约又有何用。

不过再添心伤。

七年,人生究竟能有多少个七年。

如果一开始,月向晚遇到的是他,那么结局会有什么不同?

我想,如果是这样,那么戈石城会幸福得多。

月向晚带给他的是爱,却也有不能直视所爱的自卑。

所以上天让月向晚遇到了屠征,因为上天要让屠征自卑。

然而屠征自卑了,戈石城的伪装幸福,也已到了尽头。

每每佳人在怀,他总不能安心。也罢也罢,他这一别,唯一放不下的,依旧是她……

总觉得黄昏的言语过于犀利,每每写到向晚与屠征的交锋,便是不动生色,也已句句剜心。

屠征不是一个难懂的人,他只是懂得如何顺从自己的欲望。

屠征贪心,所以他远不及石城幸福。

他不懂得亲情爱情友情,他甚至可悲到以为拥有了天下就是全部。

岂料,江山在握,却也只是烟飞湮灭的泡影。

他似乎总有着数不尽的歪理,字字透着毁灭带着堕落,叫人看着不禁咬牙。

月向晚被他欺负过,那时,她可怜他。

月向晚也被他感动过,那时,她以为看清了自己却终究没有看清自己的心。

棋盘厮杀,山颠饮恨。他恨她刺透了他的灵魂,却也在撕破一切骄傲时酣畅淋漓。

月向晚坚毅得令他矫情,从那日起,紫微垣宫再不是昔日的秦楼楚馆。

人世间有百媚千红,而自古,独爱的,恰是最不屑的那一种。

他们之间的爱恨痴嗔太过激烈,多少次断言老死不相往来,却又在银河驾起的瞬间,发现对方风霜的面颊。顿时,所有的纠葛,似乎只为了在重逢时更为圆满。

太恨,也只因太爱。

戈石城未必完美,但他对她的那些点点滴滴的好,如小桥流水,醉卧梦乡。

而遗憾的是,屠征的出现,即使对他再有微词,却也总不能忘记他的诡谲多变与霸道温柔。

念及他痴痴地问文赏心,他说养花与护花有什么不同。文赏心答道,最大的不同,或许就在于前者是用手而后者是用心。

终于,他第一次低头承认,自己不是仙,甚至没有人的资格,不过,还是只鬼。

屠征的话,向来伤人伤己。

掩卷时,你不得不发现,有种毒,俨然窜入你心尖。就连那最后的一丝丝好,也被消耗殆尽。

黄昏。

白衣男子站在山巅说,何时是下一个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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