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汁吃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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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欲见樽俎灯烛间觥筹交错之态(6)

8月份的内蒙,需要多穿一层外套,尤其是傍晚,风声吹得紧。我们在临时搭建的蒙古包里喝酒,坐在小马扎上,地上铺了一层绚烂的地毯。手把肉自然不能少,用蒙古刀一点点割着吃,肉香浓郁,白酒凛冽,不由得叫人想起金戈铁马之类的快意事。草原上的黑夜黑得纯粹,周遭没有人烟,只是静默如谜的草原,蒙古包外点起羊粪做的篝火,被风吹得呼啦啦直响。有小伙子在外面烤羊肉串,撒上辣椒面,我们撺掇一个木讷的蒙古小伙子唱一首歌,他扭捏着唱了一首长调,声音能穿透帐篷,我们看到烟火升腾,飞到高空,那时黑风高,银河敞亮,云朵还悬浮在空中,遮掩半个月亮,它们似乎静止不动,睡着了,眯着眼睛偷看人间。夜晚的天空,除了黑,还有更大的秘密,我守护着这些秘密,坐在草地上,喝酒吃肉,同行的姑娘跳起了蒙古舞蹈,我看着她柔软的身子,在篝火边荡漾。如果没有这草原,没有这星光,美食美酒,不值一提。

有一年,我们一群人去了普罗旺斯,是暮春,法国南部热烈的阳光,如同一个疯癫的姑娘。那天下午,我在小商店里买了酒,零食,坐在我们居住的城堡酒店的花园里,一棵桉树下面,聊天。一路上,我都夸口说我是个诗人,我要在这好花好天之下给他们念我写的诗。

是呀,还有谁愿意听别人念诗呢?我如同自作多情的憨子,声音是徒劳的,人们三三两两的喝酒,我看着桉树上面的一朵云,转瞬,那朵云就挪到别的地方。

此时此刻,我正随着一艘游轮漂荡在公海里,坐在傍晚的甲板上,写下一些字,身旁有来自天津的大妈,湖北的大爷,北京的一家老小,以及山东的老年夫妻,他们打牌抽烟,我看着外面的海天一色。

在这里,我想念北京即将到来的秋天,时代飞速变化,而2013年北京的秋天与郁达夫笔下《故都的秋》变化不大,世事沧桑,而云朵永恒。我在想象着北京秋天高远的天空,在天空之下吃吃喝喝,清谈与做梦,在傍晚的时光里,云朵变换,云朵的阴影落在水面,间或有几片银杏的叶子。

在好天气里,我愿意做一个看天吃饭的人。饭局无聊,世事折腾,蓝天白云皆是红颜,细雨彩虹都是酒友,平地千里,都是饭桌,万物苍生,都是陪衬,我以星空下酒,与行星对饮,仿佛自己是枯坐在地球上的吃客,俯仰之间,变了人间。

吃货旅行团

我刚从自贡回来,这是个不大的川南小城,1939年“因盐设市”,这座城市里有两座著名的盐井:自流井与贡井,取其首字,得名“自贡”。自贡最有名的物产包括:盐、盐帮菜、恐龙和花灯,自贡历史上的名人有李宗吾、吴玉章、江姐,当然还有郭敬明。

我去自贡,是组织了一个吃货旅行团,这算是我微小的梦想之一:隔三差五,组织一群吃货,把饭局平移到祖国各地,吃吃喝喝,名山大川古迹景点我们都不感兴趣,唯一的兴趣就是吃,找当地最好吃的小馆,找当地最时令的食材,探访当地最有意思的大厨。

在这个闷热的夏天,走在自贡的街头,有种入口即化的幻觉。自贡话和富顺豆花的香味从湿滑的巷子里偶然传出来,街巷边的小吃林立。如果以流派区分川菜,川菜可以分为上河帮、下河帮和小河帮,上河帮流行于成都一带的川西平原,下河帮流行于重庆一带的川东,小河帮则发源于沱江流域的自贡。

在自贡的一天,是从一碗面开始的。西南各地都有独具特色的面食,成都的担担面,重庆的小面,宜宾的燃面,四川凉面、豌杂面、肥肠面、荤面素面,各种口味,构成洋洋大观。自贡当地人最推崇的是大安的长生面。

长生面的得名源于老板徐长生的名字,他原本是大安盐厂的工人,上世纪90年代从单位下岗后,开始在街边摆面摊为生。到如今生意红红火火,到上午10点钟还经常排队。这里的面最特色的是牛肉干担儿面,面是特制的碱水面,在开水里煮一两分钟,捞起,味道的秘密都在料里,这也是四川面食的机密,每一家都用不同配方的酱料,于是味道万千。吃面可以吃到热火朝天,一碗面能化解旅途的疲顿,也能从中窥视当地最草根的生活细节。

在自贡,民间的美食往往隐藏在老旧的街巷里,外人往往寻不到头绪,草根的小馆里隐藏着这座小城味觉上的秘密。坤记酒家1988年开业,到如今有20多年的历史,厨师是老板和他的儿子,出品各种蘸水菜,小料调得麻辣鲜香,屋子里没有空调,大家吃得热汗淋漓,也自得其乐。

李二豆花在富顺,富顺豆花代表着四川豆花的最高水准,而李二豆花又是富顺豆花中最有名的。这里的豆花蘸水在当地尽人皆知。这家店外就是黄桷树矗立的井架和“古井咸泉”石雕,短短数十步的距离跨越的是历史的长度。无井盐,便无豆花。富顺算是豆花之乡,每一个富顺人心中都有一个豆花地图,在富顺街头寻找好吃的豆花,比在沙滩上捡沙粒还容易。

对于一群吃货而言,去一个城市一定会去当地的菜市场。菜市场里容纳了当地最热气腾腾的生活现场,里面人声鼎沸,各种本地新鲜食材罗列。从中可以最清楚的了解当地的风情与口味,从售卖的食材上也能辨别当地与别处的细微区别。

在我们的吃货团里,二毛是最会做饭的吃货,他还从菜市场里选购了最当地的食材与配料,去自贡名厨王光楷家里做了几道菜。二毛做的是回锅肉,这似乎是四川人都会做的一道菜,但做好了颇不容易。二毛买的是“二刀肉”,膘要肥,讲究“三指膘”,还特意买了醪糟,切肉肉片要厚,吃着才过瘾,除了加入蒜苗,还加入了当地的韭黄,一盘端上来,简直如尤物,瞬间被风卷残云。

在最合适的季节最合适的地点跟最合适的朋友相遇,一切都因美食的缘故变得气氛美妙,除了大街小巷找好吃的,闲下来的时候去逛菜市场,最令人期待的是夜宵。

那几天正是自贡最闷热的时候,坐在夜里也没有觉得有夜风凉爽。惟有冰凉的饮料和满座的友情能冲淡闷热,味觉之中有一种自由,可以引领我们到银河之外,那里才是冷酷仙境。

在自贡同兴路,一家名叫宜宾面馆户外摊点,自然少不了口感极佳的宜宾燃面,还有令众人纷纷叫绝的猪儿粑,各种小吃纷至沓来,大家坐在一起讲讲故事,聊聊其他,所谓的“吃货旅行团”无非是一群人把饭局置换到别处,饭局之妙处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欲见樽俎灯烛间觥筹交错之态”,这句话是南唐后主李煜说的,千年之后我们坐在川南的小城里,吹着风吃吃喝喝,清谈梦想与现实,吃喝就是连接其中的密道,我们穿梭其间,在虚度与不虚度之间摇摆,醉与醒,往往只是一个眼神的默契。

住为下,吃为上

总的来说,我不是一个爱旅行的胖子,既没有经历过昏天黑地的爱情,也没有说走就走的冲动,这么看我的人生不算完满。我只是喜欢朋友相遇的欢畅,喜欢看见吆五喝六的热络,我愿意去的远方总是要满足以下三个原因之一:那里有好朋友;跟好朋友一起去;如果既没有好朋友也没有同伙,那里要有好吃的。

如果是挑选酒店,我也有自己的原则:在不差钱的时候,我希望酒店里有好吃的;在挺差钱的时候,我希望酒店周围有好吃的。除吃之外,无他,一切旅行三十六计,吃为上计。

以中国境内的酒店为线索,我几乎去过中国所有的省份,住无非是容身,睡觉,醒来之后各奔前程。有一段时间出差频繁,每一天都醒在不同的酒店里,时间长了,日子也觉得恍惚。我讨厌中国大部分酒店的食物,无非是干净卫生无特色,像班里成绩不好不坏默默无闻的同学,毕业之后也没有联络,别人提起都想不起名字。也像一个充气娃娃,没有温度,也不存在激情,而美食最要紧的是肉贴肉的快感,带着热度与情绪,这些在中国大部分酒店里都不存在,包括大量的五星级酒店,我吃到过的最叫人倒胃口的餐食往往出于此,主要集中在各地旅行景点内的五星级酒店,可谓毫无惊喜,充满悔恨。其中差到极致的就餐体验是在三亚的亚龙湾,难吃也就算了,还死贵,因为吃的缘故,叫我对三亚所有酒店都心怀恨意。

然而在另一方面,酒店里的厨师藏龙卧虎,顶尖厨师往往藏身于星级酒店,尤其是外资连锁酒店,并且越来越倾斜于此。这也好理解,好酒店舍得花大力气做餐饮,雇佣优秀中外厨师,全球采购供应上好食材,环境讲究服务周到能有不错的就餐体验。以我最熟悉的北京为例,有许多家五星级酒店的厨师都是我熟悉且放心的,尽管我大多数一晚都没有住过。

如果有其他城市的客人到北京来,想住在有美妙食物的酒店,我可以向他们推荐中国大饭店的夏宫,侯新庆师傅的淮扬菜可圈可点,尽得江南风骨;柏悦酒店的北京亮雍容大气,即便不在这里吃战斧牛排,63层的一碗牛肉面也可以大快朵颐,新加坡名厨欧阳庆龙坐镇,可以放心;香格里拉酒店的西村日本料理精致典雅,胜出许多日本本土料理;国贸饭店不是五星级,但是中餐厅出品的糖饼的确尽得老北京精髓;国贸大饭店的国贸79餐厅景观一流,新来的土耳其裔厨师做的鹅肝也属一流……如此排列我能排出3000字。

我前些天去了香港,带着两岁的女儿去了迪士尼,住在迪士尼乐园酒店,风景漂亮,可是中餐厅出品惨不忍睹,令人有掀翻桌子的冲动。即便是香港这种遍地美食的地方,也有如此难吃的酒店。其实我也并不觉得四季酒店的龙景轩有多好吃,所谓米其林三星不一定比得上铜锣湾寻常小馆;而文华酒店的吃食我也不觉得多爽,尽管这里有三家餐厅米其林上榜。我倒是宁愿找一个大大方方的酒店住下,盘旋在老街老巷的繁华处寻找一些本地吃食,我对这些小馆的要求无非是有个厕所,别被店员指引到300米以外的麦当劳。

如果把眼光放在全球视野,可能会好很多,每年各种全球最佳餐厅评选,有不少都集中在酒店行业,我作为一个低级别的吃货只能看着名单望洋兴叹。

有一年我们去了法国,从巴黎出发,一次美食美酒之旅,住的都是罗兰夏朵的城堡酒店,一路倒是美食无限,可是具体到哪一家哪一位名厨,我到现在都已经忘了。只是记得在第戎的索菲特酒店,我们点了一瓶200多欧元的勃艮第白葡萄酒,肥壮的女侍酒师给我们一瓶坏掉的,我们交涉了许久才给我们换。

如果说奢望,我对两个名厨有一些奢望,一个是法国里昂的名厨保罗·博古斯,有一次去里昂,去了他的一家小馆,并没有吃到博古斯真人的出品,这个算是西餐行业的教父;另外一个是日本东京帝国饭店的西胁喜三郎,他在帝国饭店工作了50多年,算是日餐的料理之王,我听朋友跟我念叨过许多次他在帝国饭店的那次精美绝伦的美食体验。不过这真的算是毫无希望的奢望了,因为博古斯年事已高,西胁喜三郎也已经故去多年。

情爱食物进化论

情爱与饮食,是人类美食文化中一条暗线,从古至今,人们笃信食物与性欲之间的必然联系,食物不仅能充饥,也能催情。据说古罗马时期,人们认为最催情的是男子的汗液,于是古代角斗场上的冠军比赛下来从身上刮下来的汗液贵比黄金;在中国古代,肉苁蓉、淫羊藿、菟丝子、海马……这些都是房中术的催情圣物中的寻常元素。即便到了如今,在饭桌上,人们吃某些食物也都有会心一笑的象征,比如情人节晚餐上的生蚝,比如狭仄小馆里的韭菜(韭菜另外一个名字是“起阳草”)。

在西方的传统中,苹果是一种奇妙的果实,后人演绎成为伊甸园里的“禁果”,其实根据《圣经》的描述,禁果本是无花果,早期希腊文《圣经》中的“malum”,兼有“邪恶”与“果实”之意。苹果在西方成了最富有意味的一种水果,被引申为“诱惑的意念”。其实另外一种水果更有情爱的意味,那就是番茄。哥伦布最早把番茄从新大陆带回欧洲,那时它叫“poma amoris”(爱欲之果),番茄有着鲜红的汁液、酸甜的口感,似乎符合禁果的条件,到了18世纪,一个犹太裔葡萄牙人把番茄带到北美,他打出的宣传口号是:谁要吃了足够的爱欲之果,谁就能永生不死。看来古时候的人们对于“长生”的追求是相似的。直到18世纪中期,意大利开始在菜肴之中广泛地运用番茄酱,为番茄洗去恶名。

巧克力,可能是在情人节情人之间传递的最寻常的礼物,巧克力也是一种意味深长的情爱食物。在古代的西方,巧克力是权力阶层专享的食物,古代玛雅人甚至把可可豆当成货币。《索多玛的120天》的作者,情色作家萨德曾经被关在巴士底狱,他每天都渴望得到巧克力,“像魔鬼屁股一样黑的巧克力”。甚至英国诗人华兹华斯也写过:“啊,巧克力,只要喝上一口巧克力,就能使老妇青春焕发,使她们产生你我都心照不宣的渴望。”

事实上,巧克力中含有咖啡因和可可碱等兴奋成分,但是含量极低,几乎没啥用。巧克力在情爱中产生巨大魔力还是要归功于法国路易十五最后一个情妇——杜巴利伯爵夫人。而她勾引国王的秘密武器就是巧克力,巧克力的催情盛名在民间被反复传颂,直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