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汁吃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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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欲见樽俎灯烛间觥筹交错之态(8)

孩子在餐厅就餐,大多数是能安安静静用餐的,只有在吃饱了之后,才会有嬉戏奔跑。这种稀里哗啦式的饭局其实对于我这种当爹的人看来,只是增加了餐厅的温情滋味。最多是孩子容易吃得杯盘狼藉,桌子上脚下一片渣滓,无非是费了整理之功。

最近一次我带我家小姑娘外出吃饭是在上周,去故宫的皇家驿站,在座的都是北京各大酒店的行政总厨,那天,我喂了她一点新西兰的长相思葡萄酒,一发不可收拾,一口一口复一口,颇有明朝有意抱琴来的意思。小脸喝得红扑扑喜滋滋,估计又会有家长说我不像话了,其实她挺美的,在微醺中,又蹦又跳,又唱又叫,穿梭在一群年薪不菲的行政总厨之间,跟各位怪蜀黍搭讪问好,我内心忽然有了一阵稀里哗啦的感觉。

高潮将逝

一条刀鱼摆在我们面前。这条刀鱼早上还在江水里游弋,被渔民捕捞,迅速被送到苏州的北半园,成为我们晚餐的主角。

的确是主角,三两一条,形如一把弯刀,暗含侠气,犹如超模。一上桌,原本嘈杂的饭桌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细细品尝刀鱼,忘记了说话。刀鱼,是与大闸蟹齐名的“冷场高手”。在座的有苏州美食家叶放,他说:“刀鱼如情人,它多么美妙,就多么麻烦。”刀鱼刺多,时辰好的刀鱼,清明节前后,鱼肉丰腴,刺是软的,隐隐地藏在鱼肉之中,不能粗暴咀嚼,只能用“嘬”、“吮”、“含”等口诀,每一丝肉都细腻,如同开得讲究的花瓣。我们再也回不到李渔写《闲情偶寄》的时代了。李渔说刀鱼是“春膳妙品”,他说:“食鲥报鲟鳇有厌时,鲚则愈甘,至果腹而不释手。”这鲚说的就是刀鱼。

吃完这条刀鱼,我才明白,之前吃过的算不上刀鱼,只能是“像刀鱼的鱼”。当我细细地摘取下刀鱼身上最后一点肉,蘸着浓郁的汤汁吃完,盘中只剩下妖娆的鱼骨,盘旋在盘子里,一种惆怅之心顿起,我喝了一口旁边的尊尼获加蓝牌,对叶放说,吃完了鱼,再喝这口酒,如同事后烟。

时间已经过去半月,如今我回想那晚刀鱼的滋味,恍惚就在嘴边。好的食物,犹如伤逝,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在我的口腔史中,另外一次伤逝是在安徽当涂,也是吃鱼,不是名贵刀鱼,只是寻常江杂鱼。那天一早,我还在黄山,我的朋友周墙是个诗人,也是吃货,原本黄山回北京的飞机退掉,改成从南京走,冒雨驱车300公里到当涂,只是为了一口鱼。

在路上,我听周墙一路倾诉对这家鱼馆的赞美,其狭仄之间得真味,其浑厚之间品委婉,我觉得我们不是去吃鱼,而是去赴一次必然的高潮。到了当涂县,临近中午,我们找到那家小店——名字我都忘了,只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寻常小馆,老板娘跟周墙熟络,早已经备好各种江鱼,其中最妙的是呆子鱼,这是俗名,学名是沙塘鳢,安徽一带特色,用浓墨重彩的方法炖了,肉质细腻,放在口中,犹如打开一瓶香槟,砰的一声,滑腻与柔软,香浓与艳丽,都在一瞬间开启,舌尖上的味蕾似乎都在勃起,亢奋间与美味交合,高潮来得太迅猛,以至于有点不好意思。

好吃的不仅于此,各种杂鱼纷至沓来,一盘盘一份份,据说李白在此捞月而亡,我知道这不过是个善良的传说,我一边吃鱼一边遥想,要是余生日日与这些美味一亲芳泽,撑死也罢。吃喝的高潮往往时间短暂,我们还没有吃完就要赶飞机去南京,看着满桌子没有吃完的鱼,摸摸自己撑得不行的肚皮,还是强行打包了几根塘藕,这藕也妙,生吃脆爽甘甜,有如咀嚼《红楼梦》里的王熙凤。

在回北京的飞机上,我忍不住舔舔嘴唇,似乎留有鱼味。

还有一次是在青岛海边,我们一群人喝生啤,吃海河豚,吃到高潮处,主人端来一整盘鱼白,所谓鱼白其实是河豚的精巢,乃是河豚最精妙的部分,我们烤着吃,伴随着夜色与海风,转瞬消灭干净;另外一次是在云南腾冲,吃一种别致的吸盘鱼,小巧玲珑,爽滑如同萝莉。

总之,我能想到的高潮往往与鱼有关。好的食物,除了能带来高潮来临时的紧张感,也有一种高潮将逝的惘然。此情可待成追忆,回头一望,只剩杯盘狼藉,那些美好的食物,是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食物犹如旧情人。

每每我吃得有些出神,看看同桌人呆呆的吃相,“纵嘤嘤之声,每闻气促;举摇摇之足,时觉香风”。饭桌男女们“女乃色变声颤,钗垂髻乱,漫眼而横波入鬓,梳低而半月临肩。男亦弥茫两自,摊垂四肢,精透子宫之内,津流丹穴之池”。我总是很容易想到这些句子,当然了,这些文字来源于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的大著《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吃喝之道,也如交欢,其中大乐,不足为外人道也。

过午不食

“我们一定要早点去,不然就又赶不上肠旺米线了。”

说这话的时候,小胖正开着车带着我从昆明奔赴安宁,安宁是昆明下辖的一个市,前些日子因为PX、散步、实名口罩等事件被众人所知,其实我早就知道这里是昆钢的驻扎地,在某一个老旧小区的旁边有一个菜市场,在菜市场里面有一个肠旺米线。小胖是昆钢人,电影编剧,后来到了北京,跟我在饭桌上犹如久别重逢,我们醉至酣处,他总是要跟我念叨一点家乡的食物,听的最多的就是这肠旺米线,肠旺呀,怅惘呀,他说以后要写个剧本就写《肠旺岁月》。

去年到昆明的时候,我们也曾专程去安宁找寻这个传奇小店,晚了一步,中午一点多到的时候,人家已经在准备打烊关门,早上备好的米线已经售罄,下午和晚上不做生意,过午不食。

这次我们专门上午出发,没有吃早点,在昆明的街道上看着一家家一闪而过的建新园米线、桥香园米线、文林街上的端仕小锅米线,犹如过尽千帆皆不是,隔江犹唱后庭花。

等我们到了安宁,七转八拐,到了昆钢南区农贸市场,远远地看着有一群人排队,空气中有混杂的味道:火腿味、猪肉味、鸡肉味、泡菜味、苞米酒味,当然还有肠旺米线味。米线便宜,8块钱一碗,我们排着队一点点向前挪动,一点点趋向那碗圣洁的米线,米线被放在一个个小锅里,煮好,加入各种作料,内容丰富,还没有吃到,已经觉得光明在前,胜利在望。终于轮到我,老板娘熟练地把各种酸菜、配料、辣椒、肥肠、猪血旺、香酥肉、焖肉、最后还在上面放了几篇新鲜的卤肉,果然边陲之地多实诚,狭仄之地真实惠。

好吃,米线柔韧,汤汁鲜美,作料丰盛,小店里连饮料都没有,我大呼过瘾,跑出去在旁边小卖铺里买了一瓶冰饮料。

这不过是个早餐的小吃店,里面最主要的一味作料是人气与地气。在全国各地,都有类似的早点摊,过午不食,要想吃一碗面,或者吃一份早点,就要中午之前去,下午去了,只能见到紧闭的大门。

去宁波总是要早早起来,排着队去吃一碗面结,老店名字叫仓桥面结店,每天上午开门,卖完收工。所谓面结就是百叶包,千张里面裹了肉馅,是浙东一带常见的吃食。几位阿姨在这里做面结,一碗面结不够还得加上一碗猪油面,一种是清香,一碗是浓香,如果你爱吃牛杂、鸭血之类,也可以尽情点,吃完之后,额头冒汗,没有别的话说,只能默默地说一句:好吃。

在浙江诸暨,也同样是在一家狭仄的菜市场门口,有一处做面的小馆,连名字都没有,做好吃的葱油面和雪菜肉丝面,一早开门,中午关门,来来往往都是老街坊,我坐在破落的店里吃一碗安心的面,感觉刚刚跟这个城市有了一点关联。

如果到了江苏镇江,头天晚上喝了点酒,第二天我也会挣扎着起来,去一条狭仄胡同里,找到一家叫蒋记鸡汤面的小店,这条胡同名字颇有仙意,叫仙鹤巷。蒋记鸡汤面汤汁浓黄,炖得有点出神,劲道面条下锅,点了一些细葱,吃了可以还魂。如果胃口好,我定然会点上一个猪手,猪手在鸡汤里炖了几个小时,已经烂熟,轻轻一抿,樯橹灰飞烟灭。

还有一年,我去了四川自贡,自贡因盐设市,自贡街头有许多羊肉火锅,浓浓一锅羊汤,里面加入羊肉羊杂,火锅翻滚,其实这仅仅是早餐,到了中午,都不出摊了。一早吃这些,感觉有点重口味,需要搭配一点小酒。每次到汕头,都会去一家偏僻小店,名为乌弟大鼎鹅,每天早上都有极其香浓的鹅油面,搭配了一个老鹅头,偷偷喝两口威士忌,也是人间绝配。

细数了一堆,居然以面为主,都是主食,这里面每一个字都在提醒着我其实就是个“主食控”,但是我还是要唠叨一个地方,重庆的小面,豌杂面,我每次到了重庆,天未亮,我就会从梦境中惊醒,因为惦记着种种重庆清晨的小面,走出去,清晨的重庆还有点安静,街边的小面摊开始支起来,几块钱点一个豌杂面,终于觉得这一天可以开始了。

因为这种种过午不食的小美好,我的舌头告诉我:一天之计真的在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