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生命最后的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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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每日的力量(2)

为了尽快解决我拒上教堂的问题,母亲制订了一个计划。她找不同的朋友带我去教派传统各异的教堂。我可以自己选择去哪一所教会上主日学,前提是必须去。这让我既觉得困惑又激动,就像大一新生在开学第一周选择各种课程,想去尝试各种专业,想象自己截然不同的未来人生。我去了一家有民谣歌手布道的天主教教堂,后来我知道他们的布道内容是解放神学,当时只觉得很像我每天在自由派学校听到的东西。贵格教会我还挺喜欢去,虽然他们提供的果汁和饼干质量不高,家庭自制的就是跟商店里卖的没法比。按理说,我应该选择普救派,因为它欢迎不属于特定教会的人,但我没有选,我选择的是第一基督科学教会。带我去这个教会的人是社区的杂工,会来我家附近做零活。我猜母亲没想到我会去基督科学教会,她以为我最终会选择她的教会,也就是哈佛的教会。但她在这个问题上看得很开,因为规矩是她立的,而我也遵守了。

基督科学教会的主日学是一个非常友好的地方。饼干是从外面的蛋糕店买的,品质很棒,还喝得到橘子粉泡出来的果汁(据说是宇航员在太空喝的饮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最重要的圣经故事,已经在主日学上了解了,至于基督科学派的准则也有了基本的了解,在我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主日学的老师告诉孩子们,我们年纪太小了,不适合立刻选择教派,只要好好学习圣经故事就足够了。我喜欢独立的感觉。当时我了解到基督科学派有些非常大胆的东西,因为这样,许多人对基督科学派心存疑虑。我服从母亲的安排,选择了教会,同时与一群具有反叛精神的人厮混在一起,这让我觉得非常有趣。我觉得母亲肯定非常吃惊,当然如果我选择了她上的教会,她恐怕会更吃惊。

宗教无论在当时或之后都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读的是英国国教会中学,每周得去小教堂做五次礼拜。我喜欢小教堂,喜欢那里的管风琴音乐和建筑风格,可毕业之后,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做这件事了。因为周日早晨我有太多想去的地方,不是在床上睡懒觉,就是看电视或看书,也可能跟朋友一起吃饭。做礼拜还有一点让我越来越厌恶的,就是你要面对身边的人,与他们热情地握手,祈祷他们平安。我那么做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骗子。所有的拥抱、亲吻、握手对我来说都难以忍受。

母亲非常喜欢与教友们热情问候,祈祷他们平平安安。她也非常喜欢《圣经》、布道还有圣乐。最重要的是,她深深地相信耶稣是她的拯救者,相信复活以及永生。她的信仰给予她无穷的愉悦和安慰,这也是她希望我能从中得到的。

很快,母亲把读书会导向那些以基督信仰为主题的书。玛丽莲·鲁宾逊的《吉利德》2005年获得普利策奖,是母亲最喜欢的书之一。鲁滨逊1980年出版过一本好评如潮的小说《管家》,之后将近二十五年的时间里再无新作,直到这本《吉利德》的问世。我当时是第一次看,而母亲已经是第二遍读了。

母亲说她之所以希望我读《吉利德》,是因为书中的描写以及对人物的生动刻画,还有故事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的爱荷华州虚构的小镇基列。我猜她可能还有一个没说出来的原因,就是这个小说是一个不久于人世的牧师写给他七岁儿子的信。但我想母亲希望我读这本书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它完美地描述了母亲的信仰。母亲是长老派成员,也是牧师最好的朋友,而我们兄妹三人的受洗以及她的婚礼,都被安排在公理会教堂。牧师在书中谈到他的父亲与祖父(都是布道者)关系非常紧张;谈到他如何与孤独战斗;谈到他纠结于要原谅好朋友(长老会牧师)的儿子。这些故事的共同主题——基督教信仰,让他能够在七十七岁高龄安详地深思自己的离世。这本书描述了一个基督教徒如何生活在充满不公平与种族歧视的美国,同时它也是一本关于慈悲、信仰以及幸福生活的书。牧师为儿子做的最后祈祷简单而意义深远:“我祈祷,你能够长大成为一个勇敢的男人,活在一个勇敢的国家。我祈祷你能够让自己成为有用之人。”

母亲说她对我们兄妹三人也有同样的祈祷。

对母亲来说,这本书的优美如同教堂唱诗班的美妙音乐。她知道我总有一天会喜欢这一点。我也确实喜欢上了。母亲说再次读这本书时,恰如祈祷。

无论是在教堂内还是教堂外,母亲从祈祷中获得了莫大的安慰。她会与上帝对话,为所有她爱的人、为她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为那些身处苦难中的人、也为那些让她失望的人,甚至为世界上的领袖祈祷。每当有人告诉母亲:“我会为你祈祷。”这都会给母亲带来莫大的安慰。这对母亲来说绝不是老生常谈,当她知道人们为她祈祷时,心中的感动是真实而深厚的。

母亲最喜欢《吉利德》中的一段文字:“这很重要,是我祖父告诉我父亲,我父亲告诉我,我又告诉了很多人的。当你与某人相遇,当你与别人之间有等待解决的问题,就把它看成是必须解决的问题。你必须想清楚的是,此时此地,上帝会要我做些什么。”

母亲说她常常想这个问题,不管是遇到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汽车司机或新同事,都是如此。她来医院做化疗,认识的护士、医生,帮母亲安排门诊日期的女士,其他癌症病人及其家人,母亲也在想这个问题。答案因遇到的每个人和每个情况的不同而不同。但母亲说,《吉利德》是要我们先问自己这个问题:“此时此地,上帝会要我做些什么?”这样会让我们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你而存在,而是为彼此而存在。

母亲喜欢《吉利德》的节奏,它与教堂里做礼拜的节奏契合,这是精心设计、深思熟虑的,而且饱含激情。这本书让母亲有了自己的想法,也让她与作者交流思想。

有些作者毫不留白,详细地描绘每一个细节,就像房地厂商的房屋清单一样,只要作者认为是值得写的,就一定会写出来。如果房屋清单上没有写“阳光明媚”这个词,那么这个公寓肯定就犹如地狱般黑暗;如果没说有“电梯”,就肯定只有楼梯;如果没有说“干燥”,那屋里的潮气肯定似河了。这些“无所不言”的作者更合我的胃口,比如狄更斯、撒克里、写《微妙的平衡》的罗辛顿·米斯垂。母亲喜欢那些有留白的作者,所以她喜欢抽象艺术,而我钟爱具象艺术。

我大概尝试了六七次,才真正读进去《吉利德》。起初,我无法通过文字在脑海中拼凑出足够的画面。书中的那些人物长什么样?那个屋子是怎样装饰的?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作者通篇不使用副词!而母亲不认为这些遗漏对她来说有什么,她立刻情绪激昂地接受它们,愉快地沉浸在书中。

我最喜欢这本书的地方,是描写牧师朋友的儿子,他多年前做过些什么以及他的近况。但在我和母亲讨论这本书时,这部分是母亲最没有兴趣的。

在我们结束了关于海龟的谈话之后,母亲问我:“这本书难道没有让你想要有信仰吗?”她当时坐在椅子上准备做化疗。在做化疗之前,我们等了很久。

在《吉利德》中,牧师好友的儿子说自己不是无神论者,而是处于“绝对不信”的状态。他说:“我甚至不相信上帝的存在,这样你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我把这句话指给母亲看,并告诉她这非常接近我的观点:我就是根本不相信宗教。“你也不想我在这个问题上撒谎,对吗?”我补充道。

“别傻了。”母亲说,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你对我说谎。但既然你愿意欣赏这本小说的故事情节,你也可以去教堂听听音乐,安静地待着,这也是能与其他人共处和思考的机会。”

我们对这个话题很疲倦,所以母亲决定换个话题。“上次我跟南茜相处得非常愉快。”她说。南茜是哥哥的妻子,她上次陪母亲来做化疗。“那个年轻的社工拿着调查表又走过来了,就是那个关于第四期癌症病人的调查。她问了许多关于信仰、教堂、家庭的问题。我告诉她自己非常幸运,能够拥有这些家人和朋友。然后她问我是不是很痛苦,我真的不觉得。当然我身体会不舒服,时好时坏的,但不是痛苦。我不认为这是她想听到的回答。”

“我想你想说的任何东西,她都想听到。”

“结果他们把我分到了控制组,就是没有心理咨询的那组,所以接下来就没我什么事了。但这也让我想到一件事,正是该好好问问自己那个重要问题的时刻了。我希望下次扫描完见医生的时候,你和哥哥跟我在一起。那时我们就能知道治疗是否有效了。如果没有效果,我们就有点麻烦了,不过我希望你能立刻给你舅舅和妹妹打电话,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死亡,是我和母亲一直都在回避的话题。当然我们不是没有谈过,只是说的都很抽象。我们谈论过玩具海龟之死亡、以死亡和复活为主题的基督教、《吉利德》里濒临死亡的牧师,他可以清楚地区分“想要死去”与“接受死亡”;还讨论过我的朋友沙帆·多德,她是一位美丽的女作家,四十多岁时发现自己在儿童文学方面的惊人天赋,四十七岁癌症夺去她生命的前四个月完成了四本半的儿童文学图书;还讨论了在伊拉克死去的年轻人。我感觉我们一直在讨论死亡,但对母亲的死亡,只字未提。

我得去参考一下《疾病的礼仪》,看看作者是怎么对待这个话题的。我已经从基础的“你希望我问你的感觉怎么样?”跨到问“你希望谈谈你的死亡吗?”如果我先引出这个话题,也不能确定,母亲不想讨论是因为她以为我不想讨论,还是她自己不愿意谈。但如果她想要谈谈,而我们都害怕谈这个话题,那就更糟糕了。如果我们避而不谈反而让母亲更孤独,剥夺了她想要与我们分享恐惧与希望的机会怎么办?而且,她的信仰告诉她死后还有希望。

我还是决定不要直接提出死亡的话题。隔天就是父母结婚四十八周年纪念日,我们会在一起吃个晚饭。在下一周是我爱人大卫的五十岁生日,我们到时会在中国餐厅好好吃一顿,母亲决定参加我们的庆祝。这两顿饭都是和时光有关的庆祝,也是人生大事。尽管如此,我也不能忽略我们此时面对的情况。

“妈妈,你是不是很担心下一次的扫描结果?”

母亲的脸上带着自然的微笑,只是笑容没有往日那么灿烂,我想口腔疼痛仍然折磨着她。我们安静地坐着,她没有回答我。我不确定她是在思考还是不想说。她的眼神没有改变,只是有点黯淡。她的双眼依然闪着让人想接近的光芒,却变得更柔和,更有感染力。她的头发变得稀少,皮肤多了些斑点和皱纹。她穿着一件旗袍领的上衣,是大卫为她做的。大卫是一个服装设计师,为她做了很多衣服。但现在这些上衣在她身上松垮得像是戈雅宫廷画上层层叠叠的袍子。

我想要说些什么?是想说我对扫描结果忧心忡忡,害怕会是坏的结果,害怕我们将不得不停止讨论书,从讨论书里的那些人物的死亡转而讨论母亲的死亡吗?

接着,在我注视着她的时候,脑海有了片刻的清晰。

“我觉得会是好消息的,妈妈。”我撒谎了,“不过你知道我会做些什么来确保这个吗?”

她不解地望着我。

“我会祈祷。”我说,“当然,不是在教堂里,但我会为你祈祷。”

我不知道母亲是否相信我的话,但她笑了。之前当没有信仰的亲戚说要为她祈祷时,已经让她那么开心了。如果不信教者的祈祷真的能得到最好的回应,那么我的祈祷就该是最有效的。

那天晚上以后,我都在祈祷。我的祈祷词来自之前看过的安妮·拉莫特的《怜悯之旅:关于信仰的思考》。这本自传体的书无论对于有无信仰的人来说,都是非常有趣又令人心碎的。我和母亲在它1999年出版以后就读过了,并都不由自主地向彼此推荐。拉莫特说,最好的祈祷就是“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以及“感谢你,感谢你,感谢你”,所以我经常这么祈祷,但有时也会祈求具体的事情,比如一个好的扫描结果,或者与母亲能有更长的时间相处,不管是否有那么一个人在倾听我的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