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等待香港(我与无线的恩恩怨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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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爱你爱电视剧(2)

没有帝女哪有花【1】

无线剧集《帝女花》有多拙劣和恶俗,实在不需要也不值得任何人再花时间、笔墨来指出——在无线戏剧组负责人的眼中,边看边闹与愈闹愈看正正就是无线剧集与香港观众再也正常不过的“受虐与施虐关系”,既不容旁人置喙,也似无改变现状的必要——遑论改善。若阁下因准则有异而投入不了个中乐趣,那只是“你”的问题:谁叫你要对拍给“无知妇孺”看的东西有要求?况且《帝女花》再荒谬,再离谱,也并未唤起观众的起义和革命。原因?李碧华在她一篇痛骂《帝女花》的专栏里如是写:“算了,到底不用给钱。”(大意)这结语的可圈可点,是它揭示了香港人在价值观上的致命伤:金钱便是道德标准。

单单因为它是免费娱乐,香港人便应该以“不值一哂”来放过《帝女花》吗?我说“放过”,可能会被认为太严重了,但情况确实不如{L-End}

表面般无关痛痒,因为《缱绻仙凡间》可以天马行空,不代{L-End}

表《帝女花》也可以;《十万吨情缘》不怕大话西游,不代{L-End}

表《帝女花》也无妨——无线戏剧组应该知道,《帝女花》的不比寻常,是她象征了由早上数代的香港人所奠定的精神与情操:每当主题曲《香夭》的前奏响起,长平公主的图腾便会在空气中浮现,那是拜角色的塑造者白雪仙所赐,而她亦因忠于艺术与追求完美而备受尊重。所以把《帝女花》再次搬上荧幕是对无线剧作组能力与情操的莫大考验:若是没有对长平公主/白雪仙的喜爱、欣赏,又为什么要重拍《帝女花》?要拍,又如何令新的《帝女花》今犹胜昔?

许是无线心中早已有数,明知道本身的气魄不足之余,也感觉到(庆幸?)“白雪仙”的时代终于已经过去,故此《帝女花》名义上是一次remake,实际是对以前的《帝女花》留给香港人的集体记忆进行清洗。这个行动若是像警察放蛇般需要代号的话,它的代号一定是“平庸至上”。

将《帝女花》平庸化(也是去贵族化)的“阴谋”大可见诸剧中的四个安排:(一)长平公主从白雪仙变成佘诗曼。(二)长平公主在剧中既胸无点墨,又全无傲骨,有的只是一把鸡仔声和说不完的“咁点算呀”【2】,然后哭哭啼啼。(三)剧集不到三分之一,长平的角色因毫无个性——因编剧没有才华——已改为靠边站,编剧唯有重弹《杨贵妃》、《洛神》、《无头东宫》的旧调——主要是抄袭《还珠格格》和《怀玉公主》,将“奸妃”的基因(戏剧冲突!)移植在原本是二公主,现在却要当大家姐的昭仁身上。有人问我为什么要把二公主改做大公主,我只能想到《仙履奇缘》:佘诗曼和白雪仙的基本分别,是佘以为自己演的不是长平公主,却是Cinderella,所以才会有扮不完的楚楚可怜,特别是受到坏姊姊郭羡妮的逼害时。(四)结局安排长平公主与周世显没有殉情死去,而是遵从清帝安排,借假死“隐姓埋名”——却在街头巷尾高声以“长平!”、“世显!”互呼,过着“安乐”的平民生活。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可怕且可耻的结局——你可以想象白雪仙会像佘诗曼般吊高嗓子,“师奶”似的一边炒菜一边说:“政治呢啲嘢唔係我哋啲平民百姓管架啦,至紧要係生活安定……”差一点连“舞照跳、马照跑、五十年不变”也脱口而出。

如此这般的《帝女花》,当然是要迎合目下香港人的“情怀”——“生存”才是最重要的,“执着”、“有原则”等同类型的字眼已好不过时!荧光幕在传递这讯息的同时,现实中也不缺乏真人真事的和应。其中一项,发生在我跟某大学讲师在某场合的一次争论。当时的主题也是跟“平庸”有关,我说香港人对某长官的“厌恶”,有可能是不满自己平庸的投射。他则说香港人并不平庸,同时举了数个例子证明在他生活里的香港人都是对自己有要求的。问题是,被他大力推崇的这些“努力”,对我来说却是最起码的自我要求。(例如学生遇到不知道该不该去外国留学的问题而去请教他,已被他认为是罕有的事情。)而落差的出现,恰恰说明了我们在沟通上的困难所在:我认为有些事情是不能妥协的,他则说“搵食很重要啊!我唔食我只狗都要食!”。

发人深省的这句话,让我好几天想了又想。首先,我想到在他口中“搵食”的定义问题:以月薪数万以上加上各种外快合起来的收入,如果也只能算是“仅够糊口”,那些没有同等学历、地位、薪酬的人岂不等如“冇得食”?又,假如为了“搵食”而不得不把原则暂且放下,先干有更多实际收益的事情,教育肯定不是最划算的职业(抑或它其实真是一份搵到食的工作?),那为何立志“搵食”的人不去专心赚钱,而要继续作育英才(菁英的英),做人之患?

这位讲师肯定不是大学界的唯一,更不会是整个社会的唯一,他一定只是香港现象的一部分,所以他才会在理所当然地说出“搵食好重要”时,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名菁英——我说的菁英,不是“身份”,而是“角色”——也即是在领了学位,拿了高薪之后必须对社会履行责任的人。

但是,在我接触过的好些大学生和讲师之中,不乏不肯承认,甚至刻意否定自己是“菁英”的人——就像国破家亡的长平公主不肯认自己是公主,因为一旦领受了这名衔,许多责任将排山倒海而至,不是说推便推得了的——例如原装《帝女花》结局中的“牺牲小我,完成大我”。说到原装,在任白的版本中,周世显重遇长平后,本来与她约定在紫玉山房商谈如何隐姓埋名双宿双栖,不料世显出现时却带来大队身穿明服的清室中人。长平误会他把自己出卖,愤而拔出头簪要刺盲双目,此时世显才{L-End}

表露真情,说出他的真正目的是要劝服长平回朝与清帝谈妥释放崇祯遗裔的条件。这段戏在新版本中已不复存在,反而,剧中的公主驸马却在一幕被刻意经营成无限凄美的《香夭》之后,忽然换上清朝百姓的服装,十分庆幸自己因“识时务”而不用枉死。你一言我一语之间,叫我看得无比心寒:这种smart ass【3】的精神面貌,何其见惯见熟?!莫名的愤怒接而涌至:那刚才“好不哀艳”的殉情戏是什么?是单纯玩弄观众情绪的做戏咁做【4】?

玩弄观众情绪与侮辱观众智商都是可以被接受的——只要在它背后有着“搵食好重要”这句话作为后盾。好多人不会跟无线的电视剧斤斤计较,是认为它们都是“游戏之作”,无须认真对待。有些社会学家甚至搬出数据证明“今日电视剧的观众量已不如七十、八十年代”,即是影响力已大不如前。就算这种说法成立,我认为也不应对电视剧撤销合理要求:戏剧是人类文化的长远累积,电视剧则是人民质素的当下反映,所以当眼前的电视剧每况愈下,日趋平庸,值得关注的其实不只是个别节目的水平问题,而是社会整体如何对待“要求”这回事。(何况,香港人对“人生”的概念,一直都是从电视剧得来的。)

200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