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等待香港(我与无线的恩恩怨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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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爱你爱电视剧(3)

隔世救不了未来

《隔世追凶》(近期无线较有口碑的连续剧)有一幕是这样的:郭晋安饰演的便衣警察查案不顺,又被爱情问题困扰,再加上跟已死去了(正确来说,是活在过去的时空)的父亲失去联络,顿失依靠的他十分劳累,不知不觉睡倒在一株树下。那不是普通的一株树,而是时空分隔的两父子的沟通驿站——父亲把要传递的讯息埋在树下,儿子随时都能收到。

在下一场戏里,郭晋安一觉醒来,松松的泥土里有只保暖瓶,瓶中有张小孩画的蜡笔画,画中是手拖手的两父子,而郭晋安的父亲藉着图画传递的讯息,一半“隐藏”在图中父子牵手的意象里——根据剧情,图画本来只有“儿子”的自画像,“父亲”是后来加上去的,{L-End}

表示他对郭晋安的支持;另一半则通过他写给儿子的信来交代,内容大致是“没有问题是解决不掉的,虽然现在不能联络,但父亲永远在你身边支持你……”

戏看到这里,耳边虽响起感人的配乐,但我不单没有感动,相反有点生气。因为这些勉励说话,乍听温情洋溢,实际却是没有心思和内容的。换句话说,无线那一套典型的感情{L-End}

表达系统又启动了。而适用在不同情景以至几乎每出剧集的这些感情模式之所以广被大众受落【5】,我认为原因有两个:一是香港人不害怕cliche'(陈腔滥调);二是香港人喜欢,甚至是,只爱“方便”。

连对待情感也不例外。

以《隔世追凶》父子传情一幕为例,我们看见郭晋安一个人在树下喃喃自语:“阿爸,我好辛苦啊,阿爸。”继而双眼一瞌,画面便转到镜头前被抹上花士令,声音加上回音效果的“过去”。饰演父亲的许绍雄坐在客厅里也是自言自语:“唔知光仔而家点呢?(不知道光仔现在怎样?)”紧接着童年的光仔放学回来,手持老师嘉奖的自画像,引发父亲灵机一触。下个镜头是他把保暖瓶埋在树下,接着轮到苏醒了的郭晋安一眼看见保暖瓶,取出图画和信件看罢,精神得到莫大鼓舞。上述的安排,全部手到拿来,编导的处理固然方便,观众也看得轻松。如此“如鱼得水”,按道理我的无法投入,不过是“子非鱼”——问题不是出于剧集的质素,却是我为何(或凭什么)要对一集电视剧(和它的观众)有“莫须有”的要求?

香港人对于电视剧或电影当然不是没有要求的——娱乐性的高低还属其次,最重要是“睇唔睇得明”。“明”是明白,即是对事物的了解和认识。本来“明白”是一种意图,香港人却喜欢把它视为结果——不要过程,只要得到“想明白”的东西。而“想”有可能才是真正关键:许多被香港人认为“睇唔明”的戏,有可能是内容并不涉及他们的兴趣,不能引起主动了解的欲望;又或是对主流价值观念冲激太猛烈,反增大众的防卫心理——嘴上说“唔明”,可以是“唔想明”。而两者之间的逻辑跟剧情的深浅程度完全无关。

同样地,说“看得明”又不必然代{L-End}

表观众已掌握到事情的本义。基于时空经常转换,《隔世追凶》其实相当“复杂”,只是大众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晚晚追得津津有味,大抵因为所有迂回曲折皆无关宏旨——那个长驻候教有求必应,不会干涉儿子私生活而只会关怀备至的虚拟父亲(如圣诞老人),或许才是叫大家喜欢《隔世追凶》的真正原因。

一个20岁出头的女孩子说她在《隔世追凶》中看到别出心裁的沟通方式。(她不知道该剧的出处是荷里活电影《隔世救未来》。就算知道,由社会对传媒你抄我抄的无限容忍可见,香港人从不觉得抄袭又有何不妥。)她说:“没有想过两代可以达到这样的心灵契合。”言下之意是想象力填补了现实的缺陷。戏剧的功能之一便是提供观照现实的不同角度,有些角度更能折射出观众——我们——本身。剧集和现实里两代之间的最大分别是,《隔》的父子并不存在互相有所期望而衍生的矛盾和冲突。他们身处的境况可说“已成定局”——过去的人不能来到现在,现在的人不能回到过去,父子之间自然没有面对面的压力。我的朋友欣赏《隔世追凶》,可能是在剧中没有压力的两代关系上得到投射的满足。也就是说,她称之为“新颖”的特点并非剧集的真正优点,真正吸引她的——纵然她未必自觉,是《隔世追凶》让她看见一个她想看到的“容易”(easygoing)的世界。

我一直怀疑无线编剧人人都有一本手册,里面注明哪些场合该有哪些对白和行为。像夜晚回到家里,开门若是阿妈,她一定送上“煲冲汤,勺碗你饮”,是情人则改成“煮个面你食”;男女主角发展成情侣,一定开车上山顶看日出,到海边看流星雨,一翻脸吵架女方便连名带姓向男方咆哮;有人生病,一定有人做些刻意叫人感动的行为,如折纸鹤,然后有人会说“好感动呀!”诸如此类,帮助我们建构一个“容易”的世界——任何事情都有范本跟循,个人当然不需用脑,更不会有承担责任的压力。

你知道吗,现在有很多大学生创作的剧本,一如出自无线这家工厂。中学生也不遑多让。连现实中许多人的生活,都俨如由无线编剧所写。而且大家似乎都未察觉问题的严重性。反而有人相信:“现在谁还看电视剧呀?!电视都没有人看啦!”这句说话,{L-End}

表面是否定了电视(剧)在今天的影响力,其实暴露了一个很“香港人”的信念:为了逃避压力,必须先将责任架空,由对事情(还是自己?)没有要求开始。

普遍有着这种观念的社会,真会知道怎样实践民主吗?

200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