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等待香港(我与无线的恩恩怨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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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爱你爱电视剧(9)

男亲女爱

头号拥趸

在一个面对数百人的场合里,小妮子自问自答:“《男亲女爱》有几好睇?劲难睇!”我的心里不禁叫一声好,但第二个反应,已是替她隐隐担忧——与别人不同而面无半点惧色,但愿她是真的自信满满,否则,生活在大多数人都怕极了{L-End}

表达己见的香港,她势必面临被孤立,甚至仇视的冲击。

我也是半集《男亲女爱》也看不下去的电视观众——难道每一天还嫌遇不够同类的小男人和小女人?我一直是郑裕玲的头号拥趸,但到了这一出,我发现连在数十秒的预告片中看见她,都会伸出手去摸遥控器——转台。因为我不想看见坏剧本和坏导演硬要好演员将演技丑化成“一副嘴脸”。我更加不明白像毛小慧那种性格的“人物”,为什么会有“爱情”(或爱人)的需要。我真不想看见我喜欢的郑小姐被逼扮成老了的比提·戴维斯(Bette Davis)——声嘶力竭,好像在演惊悚片。

毛小慧讨好港人之处,在于她以高贵的姿态做橱窗,展览的却是丑态与狼狈相。观众其实一直喜欢看女人出洋相,尤其{L-End}

表面精明的一些。部分原因,可能是现实里虽然出现愈来愈多女性揸f it人【12】,我们却在骨子里对独立女性充满怀疑和恐惧,所以毛小慧的可观性不在她如何慧黠(如Ally McBeal),而是有多大声夹恶,机关算尽。每次看见她胳臂间披着pashmina,一双手还是忙个不了地指指点点,我就为DoDo遇人不淑而大声叹气。

阿Q新传

如果香港人懂得像那十八岁的女生般发{L-End}

表宣言:“《男亲女爱》劲难睇!”香港大抵还有一线希望——但是,我认识的同文同种之中,十之八九均皱着眉头反问:“唔系呀,几白痴呀,几搞笑呀,够晒低B呀!”

看——“白痴搞笑低B”这些港式俚语,已经成为正面的评价标准,代{L-End}

表其中自有无穷乐趣。由此可见,香港人有多么排斥与该等词汇相反的“严肃正经认真”——任何需要心机、时间和脑力来消化的东西。

遂把白天对自己的宽容,都投射在每晚半小时的电视剧里——请问在《男亲女爱》中,有哪个是要求观众劳心劳力的角色?尤其是针对“女性”的一切歧视:波大无脑的、摽梅已过的,以及“大女人式”的(其实是小女人)。而靠这群“定型”样本所鼓吹的,无非又是九大行星围绕那永恒不灭的太阳:小男人。

小男人乍看是大男人的反面,其实不然。若说大男人的定义是恃着生为男性不可一世,小男人只有更甚,只不过他们更晓得避重就轻——做英雄是会死人的,做一只蟑螂,起码不会被要求带头革命,为理想捐躯。大英雄才有的权利,小蟑螂却绝不会因未尽过义务而受之有愧——男人,本来就该享有特权,得到多或少,不在于德行上的差别,而是手段是否高明。蟑螂,如是被新一代的小男人摆上神台:{L-End}

表面上是歌颂“忍辱负重,长存不死”的香港精神,实情是给阿Q们找寻新包装。

碰上某人在阁下面前{L-End}

表演自欺欺人、自圆其说,若你直斥其非:“怎可如此阿Q?”肯定叫对方面色一沉,下不了台。但是阁下如能顺应潮流,笑笑口尊他一声:“小强!”效果敢情大不一样——须知道,把鲁迅的经典与一个今日的香港人拉上关系,是对他的侮辱;然而让他与一只蟑螂齐名,却是恭维、奉承,往那人的面上贴金。

皆因做名牌蟑螂,胜过做没有头面的人。其实我并不喜欢自己这样写,只是生活的气压一天比一天低,人就容易沉不住气——是的,一只名牌蟑螂当道,你想不加入它们的行列也不行:来不及认同自己是只昆虫的人们,不分昼夜与场合地提着它的名字,犹如遗失久矣的自己忽然寻上门来,高兴之余,不忘四处抬出“小强”认亲认戚。遇上别人或无动于衷,或不以为然,不禁一脸鄙夷:“你很清高么?你不需要‘生存’么?”“生存”是香港人的尚方宝剑,在它面前,没有东西不被削成泥巴。照说如此锐不可挡,这城市应该斗志旺盛才是呀,却原来“生存”在大多数香港人的心目中,却只是“缩小缩小,我们可以愈缩愈小”。

缩小的真正目的是伺机变大——这分钟打躬作揖,下一秒已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牙中有牙,如“异型”般把竞争者吞噬。的确,该系列的电影早就预言未来世界是属于昆虫的,但从未交代我们为何会遭逢此劫——抑或明知一切是人类的咎由自取,所以不提也罢?

抄袭

朋友在她的专栏里解释何谓后现代,我认为若要深入浅出,不如问问读者可有上深圳消费?可有光顾坐落中环的新龙门客栈:翠华茶餐厅?本来想举《男亲女爱》做例,但随即把念头打消——这剧集没多没少,只是懒惰的抄袭,差劲的翻版。而它始终能在收视率上长期高企,证明盗版猖獗根本不是经济低迷所致,却是香港人对自己与对别人的尊重愈来愈少,或根本没有。

所以甚至听不见有人批评它“抄都唔识抄”。(事情的真相,当然是“只愿抄外{L-End}

表,唔肯抄内涵”。)抄,可以不是问题,就连原装的《甜心俏佳人》,也不能说是原创——既非电视史上的第一部法庭戏,性别之战又是电影和剧集的普遍主题——但,《甜》的过人之处,在于它懂得替老掉牙的故事找寻不同的角度,致令剧情有了新的瞄头。

有一集写“三人行不行”——俏佳人,前度男友和他的太太,朝夕在同一个工作空间里撞口撞面,气氛好不尴尬,忽然有一天太太开门见山对我们的M小姐说:“我留意到我的丈夫跟你重逢后,他更主动和我亲热了。我认为是他找到了一个可以替他减压的按钮,因为有人和他谈些不能跟我谈的东西——那就是你。有趣的是,我竟然没有不快,感觉反而很好!”注意:这位太太并非善男信女,但她一方面对丈夫管治极严,又容许自己说出上述的话,不由观众不对她(还是编剧?)不佩服!

不是人

{L-End}

表面上,《男亲女爱》最后现代之处,是它的“意义零分”——但,它真是为玩而玩,聊博一粲吗?只要看深一点点,其内里从不缺乏迎合观众的讯息,譬如“只许自己变态,不准人家怪异”。一个喜欢擦红唇膏和迷恋颈纹的男子,被观众喜爱的毛小慧(郑裕玲)、余乐天(黄子华)、仙姐(苑琼丹)三人轮流耍弄与把玩半小时,只为着这家律师行根本不是做诉讼生意,而是打开门户,公然剥削可以被剥削的人。

当然,自己人也是对象。余吃毛的豆腐,毛占仙的便宜,仙又无休止地奉献给余,因为她的衔头是“老处女”,合该凑仔般凑男人。观众喜欢看的,也许就是连环的你骑我,然后我骑你。“利害”是人类每天均要面对的课题,而做人的考验,正正在于我们既相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又在心灵某处明白到自私是不道德的,矛盾、挣扎、斗争,全部由此而起。

我在看《甜心俏佳人》时,同样看见M小姐(及其他角色)如何尝试替自己作最精密的计算,然而不论是哪一次的进退维谷,编剧都有办法使观众从“算术”中清醒过来——每件事情都可以从不同角度与不同层次来衡量它对我们的利弊、得失,是以最重要的不是可有尝到想尝的好处,却是有没有扩阔自己的胸襟和眼界。

不过明显地,《男欢女爱》里的角色都不是人,他/她们只是人类劣根性的放大,不需要任何质感,只须每晚在电视上继续鼓吹和附和香港人的自我剥削。

不合格

《男亲女爱》作为一个半小时的处境喜剧,其实连合格都谈不上——十场戏有八场是粤语片大团圆结局前的全体演员在镜头前一字排开,你讲完轮到我讲。但又心虚太像广播剧,于是用小丑的身体语言及差点没被挤破的眼耳口鼻来搭够所谓的戏(喜)剧效果,这样,一集又混过去了——不,一百集又混过去了,而我们的观众竟又像吃了仙丹似的如痴如醉,变相替它造就了时势,使它成为英雄。

剧中充斥着对法律一知半解的执业者,香港的法律界为何不见有人站出来抗议?倒是《妙手仁心》新一辑还未开拍,侧闻医管局已对角色中有双性恋医生的安排强烈抗拒(恐慌?),并以不借出拍摄场地为讨价还价的条件。

依我推论,那是因为“专业人士”愿意相信他们的权威形象会被多元性倾向所破坏,以致病人日后一见身披白袍之士,马上联想到淫乱、滥交、男不男女不女。当然,电视剧里的一个角色哪来这份魔力,大家是不用交出理据的——正如《男亲女爱》的律师们统统都是混水摸鱼,偷鸡摸狗,大家还不是看得嘻哈绝倒,全数受落【13】?

说明了没有利害冲突的时候,“形象”不是一个课题,一旦触碰到相对敏感的地带,专业人士才会大公无私。而这,正正反映出《男亲女爱》的另一败笔——现代都会中男女共事的任何一处都可以是两性的战场,但此剧却只是以插科打诨来分散我们对些有关现象的正视。

为何反智

一位女性的空中服务员要把某乘客告上法庭,因此君的目光长时间盯住她的名牌,而名牌的所在,正好是她的胸部。报章标题:“别开生面的性骚扰案!”近期狂煲《甜心俏佳人》的我,登时有“又是剧中律师行在玩噱头”的错觉,实情却是真人真事,地地道道——原告与被告都是香港人。

多么有趣的个案——研习女性主义学说的人们,大可借今次深入探讨——一、什么是“男性的凝视”?二、在“男性的凝视”不可能成为呈堂证物的情况下,原告人怎样才可证明受到它的侵犯?三、假如女方胜诉,赔偿将如何计算?

再问下去,当然还可以引申至——一、“女性的凝视”能入罪吗?二、若空姐发现一位女乘客以目光向她胸袭,在法官与陪审团前,她的胜算如何?(我知道你会问:男侍应生可以告女乘客用眼睛非礼他的另一个部位吗?)

你会说,可惜《男亲女爱》已经播完,否则信手拈来,已是绝佳题材。我却认为这是非常一厢情愿的想法——围绕性及两性的新闻奇闻趣闻,每日在港九新界离岛与深圳都不知会有多少宗,然而《男》的编剧除了制造机会给女主角抓狂,男主角{L-End}

表演软皮蛇,其他的,完全不用闻问——“观众只是想‘轻松’,不是要‘思考’。”我可以想象电视台上下一心,都会这样作答。

“要动脑筋,看英文台好了。”——我们的编剧与观众在面对“谁要为港人为何反智负责”的问题时最是一致:谁叫广东话早就变成不是用来“思考”的工具?

2000年6月24日—7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