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等待香港(我与无线的恩恩怨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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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香港秀(3)

香港人的希望在内地

广府人把农历除夕的晚餐叫“团年”,北方人则称“围炉”。我喜欢后者多于前者,因它既有画面,又有意境。而我认为电视机便是现代家庭里的“炉”——在吃年夜饭时我们容或可以没有围住取暖的那团火,但少不了给一家人制造温暖的除夕特备节目。

在家里吃年夜饭,很少人会不把电视开着吧。看不看倒是其次,只要它能在旁边发出声响,一屋子倒似真的添多几分喜气。只不过若要用火做比喻,无线的团年节目恐怕只能是卖火柴女孩手上的最后一枝火柴,既划不出希望,也不能带来暖意。

最主要的原因,是它欠缺了人气。暖意要通过荧幕来传递,本来便十分抽象。它是话语,是色彩,但更重要的可能是面孔。在以团聚为主题的节日里,大多数人期望看见的,是“亲人”。以往无线之所以给人无比的亲切感,是因为受人喜爱的艺员会在重要的日子回到“大家庭”与大众一同度过。这些艺员曾几何时也是香港人心目中幸福的象征——看见梁醒波扮演的“财神”,没有人会不从心底笑出来。尽管近年无线一直想借薛家燕的“好姨”接棒,但由于今日的《皆大欢喜》和从前的《欢乐今宵》,不论在收视或受欢迎程度上都相差太远,二人的地位自然不可比拟。

你也可以说,一切都是无线制作方针早已全盘改变之故——TVB虽不过始于三十七年前,但对新一代香港人来说,《欢乐今宵》已等同咸丰历史,财神和梁醒波,是谁?——不再制作综合性节目,{L-End}

表面是因迎合观众口味的改变,其实也是节省成本,经年累月下来,后果便是令香港再也培养不出拍摄大型综合节目的人才——每年的台庆、选美、慈善筹款、颁奖礼全属例牌菜式,更因为家喻户晓的角色的湮没而中断了港人与TVB早期所联结的血脉关系。

所以,今年与往年一样,无线的团年节目不会教人兴奋或鼓舞,相反只会使观众感到它可有可无——谁想看见十个站出来的艺员中,有八个是叫不出名字的?合唱贺年歌曲,从镜头摇过所见者,为什么总是甩嘴比记得歌词的更多?所谓的游戏,为何总是敷衍了事?预告十二生肖的运程,不都在午间妇女节目已经讲过,然后在初一的贺年节目再来一次?至于众大小歌星(主要还是中牌、小牌),凭什么可以完全不理场合,又是照播plug歌咪嘴【2】?

是到了大除夕夜,我们才又一次看清楚无线是怎样从一个“大家庭”过渡成一家“大工厂”,而这家“大工厂”甚至没能力也可能没有要求自己为这社会制造一种“家”的气氛——你没看见做团年节目的艺员都是上班开工似的?故此我有理由相信,香港人对家庭的失落感,有部分是从无线业务转型那天开始的。

失意于本地的电视台,我只有继续往别处努力。而从去年开始,便给我发现了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我不敢说我对这节目的好感完全没有一点“异国情调式”的猎奇心态——看着浓妆美女身披露肩晚装列队唱着如《兄弟姊妹》、《天下父母心》之类的宣教歌曲时,但是,不管《晚会》在形式上是如何的“俗品”(Kitsch),它还是让我看见了一个国家级电视制作的努力和进步,包括布景设计、节目编排,以及最基本的一点:怎样处理“送旧迎新”的主题——在这方面,无线只会言之无物恭喜恭喜。

《春节联欢晚会》把“送旧迎新”这大主题分拆成不同的小主题,主要是感恩、对各种跨阶层跨地域的伦理关系的检讨及呈现形形式式的社会新气象。感恩是对父母、兄弟姊妹,也是对公职人员如护士的致意,多数以歌舞{L-End}

表达。正如我在前面说过,个别看来叫人无比尴尬的场面,原来放在“恰当”的空间和脉络里,也是“无伤大雅”,可以接受的。

短剧,又名小品的环节,是《晚会》不可缺少的重头戏,今年起码有七出之多。它们大多以小人物之间的各种误会(很多时候是身份错乱)作为骨干,结局当然是互谅互让,化争拗为祥和。乍看是迎合小国民情怀而设计的这些“小品”,其实也涵盖了相当广阔的社会层面。正当我以为故事的主人翁不是工,便是农,背景不是城,便是乡之际,忽然便走出一个从国外留学归来的博士,因错认送水工人是供他念书的后父,引出一幕“好心未必坏事”的错位喜剧。

这些小品尽管可能都会被认作聊博一粲,但它们在《晚会》中的讯息却是十分清晰——“对于每个阶层的人在生活中所作出的努力,国家都是给予肯定和鼓励的”。

连keepfit这种小资得紧的休闲文化,也假“健康”之名被搬上舞台发扬光大。除了大批舞蹈员身穿紧身衣在那里跳着健康舞,该段名叫《阳光健身房》的歌舞小品,还安排一群赤膊上阵的筋肉壮男随着音乐大摆甫士。不管是{L-End}

表现健康还是性感,这无论如何也是令人精神一振的一幕。而在镜头捕捉观众反应的剎那,我看见台下许多面孔都是年轻而欢容的。

我倒真希望《晚会》的从容,正是中国电视传媒的走向——政治宣传和道德说教不是没有,只是在分量和腔调上已调低了许多,而且镜头运用灵活,场面调度多变、畅顺,主持人串场的{L-End}

表现得体,台词绝对不像港式综合或信息节目里惯见的生硬牵强。就是尾段有偶像歌手如周杰伦、莫文蔚的演出,也不至于出现嘉宾大过《晚会》,或歌迷高叫偶像名字的声音盖过歌手唱歌的情况。

《晚会》如常在迎接新一年来临的倒数仪式时达到“高潮”,今年较特别的是请来杨利伟做嘉宾。这安排明显是要给中国未来的发展许下更grand的期许:国人不应把目光只放在十三亿人口脚下的土地,更要放眼辽阔的太空。对于不是民族主义信徒的我,类似演说不论有多么激昂,照理都不会造成情绪上的多少回响,然而就在我把电视机转回翡翠台,面前有一堆人在互勉“赚多啲搵多啲”时,我看见了两地电视传媒对待求变的不同态度:无线是能不变就不变,央视却在有限的空间中探索自己的美学,并尝试向世界宣告中国人民的生活形态正在改变。这时候,我无法不想起有人对我说过的一句话:“香港人的希望不在香港,在中国内地。”

200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