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等待香港(我与无线的恩恩怨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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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香港秀(12)

志云饭“局”

访谈节目

即使不是有传林子祥在接受访问时,因不满在外地高卖太阳眼镜的旧事被重提拂袖而去,《志云饭局》和它的主持人陈志云之于香港人也不会陌生。是的,鲜有一个电视节目会像它般,谈论它的人数远远超过每集都在看的真正观众。原因很简单——它只在收费频道播放,而习惯了看电视奉旨免费的香港人,当然不会只为一个有话题性的访谈节目,与钱包过不去。

大抵既是主持,同时也是无线高层(总经理)的陈志云也深明这一点,所以访问不只有真人版,更有文字版,定期在某周刊原文照录刊登。我就是那种读了文字便不会想去付费收看的大多数人:周刊才十来块,收费频道却动辄过百,而且访谈文字的魅力,或所挑起读者的想象空间,有时比起三口六面可以犹有过之。

除非不能以文字来传达的突发状况在访谈过程中发生,可观性又作别论。假设林子祥真有应约赴会,并在饭局途中拍桌离场,那再绘形绘声的文字实录都比不上亲眼目睹:目击他人情绪急剧起跌可以媲美坐过山车,按道理说,不论文章有多生花妙笔,也不会有人觉得想象坐过山车的感受会比亲身体会来得更刺激吧?

是以访谈节目想要拼收视、搏人气,主持人便要懂得提供惊奇、惊喜、惊险。惊奇是问别人所不敢问,惊喜是找到出人意料的嘉宾,惊险则是主持人与受访者的“惊就两份”:在唐突、冒昧、尴尬的边缘互相拉锯,使观众边看边替双方捏一把冷汗:到底谁比谁的面皮更薄,又或一个人的面皮可以厚到什么程度?

毕竟每集都要激怒一个嘉宾是件不划算的事,就算是最麻辣的访谈节目主持人都不得不同时经营另一种可观性——让来宾落泪。《志云饭局》早期便有以陈慧琳泣不成声作招徕,新闻见报之日,教我想起当年邓丽君接受商台清晨节目《笑口早》访问时,因一时感触泪流不止而震动娱乐圈,对邓本人是无意,对电台和主持人却是可遇不可求:该节目因此而打响招牌。

总不能每个嘉宾都像郑裕玲般事无不可对人言——洗肠、整形皆不回避,或狄波拉般把太极耍得叫人口服心服:她们的妙语隽语,读文字便好。

上台下台

演员和艺人当然是值得以访谈形式被认识的。有说从事{L-End}

表演事业者的确比普通人活多了几辈子生命,比喻归比喻,它也不无道理——娱乐圈容或不是绝对的大染缸,但为了更有效率地反映“戏如人生”,圈中的空气确实比圈外的更浓稠与高压。吸多了过分剧性的空气,好处是举手投足皆有“戏”,不好的,甚至足以致命的,是别人还未来得及操控阁下的情绪,你已自导自演地把自己玩得死翘翘。

艺人或演员的访谈节目吸引人,正是因为大众想看见他们戏外的真情绪——俗称“没上妆的样子”,又叫“素颜”。台湾某综艺节目中一个受欢迎的环节,便是要求女艺人以阳春面上镜头。假如访谈节目也能做到“素脸相见”,未尝不是{L-End}

表现诚意的方式之一。

可惜大部分访谈节目都是以情绪掩藏了访者与被访者的真面目,当某个话题触动了艺人的伤心痛处,通常只要他或她的泪水一挂下来,或甚至只是开始哽咽,节目的配乐——大多是钢琴——便会乘时代替未说完的话——原来这类节目重视的不是内容多少,而只是多么能让观众被打动。

欲言又止与尽在不言中是让被访艺人完成访谈节目的最佳句号——因为它也是代{L-End}

表未完的“省略号”。所以我们的访谈节目更像一场演出,多于是充满语言艺术的谈话秀,尤其当主持人决定扮演透明的角色时——像《志云饭局》中的陈志云。

和台湾的张小燕与蔡康永不同,也跟内地《艺术人生》的朱军不一样,陈志云的访谈风格,是一种“人民喉舌式”的求证风。是以大部分问题的起首均是“据闻”、“侧闻”、“听说”、“有传”、“曾经有说”之类。而且在受访者把答案娓娓道来时,主持人也甚少在其中找到更多互动空间。一集《志云饭局》下来,看似是电视台为了满足观众八卦欲望而搭建访谈的擂台,其实真正目的是要为被访者提供安全又简便的澄清下台阶。

若是不以答案有现成与半官方之嫌,《志云饭局》还是能让一些观众满意的。但好看的访谈节目少不了有个性的言论,有承担的主持,否则便只能落得平庸收梢。

餐桌政治

少见受访者与主持互动的电视访谈,听着听着成了独角(脚)戏。《志云饭局》便是如此。有说因为主持人是大机构的高层人士,问问题不好穷追猛打有失仪态。但看看问题本质,还不是“人问我问”?真要把访问的水平做到另一层次,首要动作是戒八卦、戒平庸、戒像师奶上菜市场时互相交换小道消息。

《志云饭局》无疑是“师奶friendly”的。节目设计用心良苦,宁舍主持的个人观点而取代人发问,结果是总经理轧上男师奶角色——明明是一人之下,为什么不是高瞻远瞩,倒反而芝麻绿豆地跟被访者斤斤计较起来?但与此同时,一个好像没什身段的高层主持又隐隐渗出另一番权力游戏——旗下艺人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吧?

“饭局”从来不是吃饭的地方。《志云饭局》的名字一落实,呼之欲出已是“杯酒释兵权”之类的鸿门夜宴。如果坐在主家席的不是老板,还有与客人平起平坐的可能性,但一旦一对一坐下来,加上每次的餐厅都只有一堆空桌空椅和食客两个,“局”的味道自然比“饭”来得重。

老板和员工“闲话家常”固然有着看不见的兵刃之气,而一涉及个人私隐,就更觉身为下属的不能不“交心”,起码要“交戏”。新近一辑的嘉宾陈豪在节目中“自爆”刚走红时挥霍无度,弄到卡债债台高筑,可观性看似在于艺人的真情剖白,然而当“觉今是而昨非”的情怀是被放在“没有TVB就没有现在自我”的潜台词下被体会,一切“忏悔”都可以变成是对服务机构的投诚。一场“饭局”,原来不是主客关系,却是主仆的从属。

所以主持人很易陷于“两边不是人”的局面——邀不到公司员工以外的贵宾出席有公司面子不足之嫌,改为请员工充当嘉宾受访又让人觉得因利趁便,即使不能称为剥削,多少也是某种权宜。“权力”——看着主持人如何以语言或大众关心某议题之名来操弄受访者和电视旁的观众的情绪,一直是谈话秀的精神所在。《志云饭局》的“布局”(setup)本来就充满权力游戏的气息,只是该节目上下人等对它视而不见。

请别忘记,说是“饭局”,我们看得最多的却是食物的浅尝辄止——怕被下毒乎?

吃素吃肉

TVB走向品牌化的经营策略,《志云饭局》是第一块试金石。成绩如何?若从锋头来看,当然是理想——它是无线收费频道的“招牌菜”,观众数量肯定不及免费广播的翡翠台,但在名人私隐如此渴市的社会里,《志云饭局》成功捉到媒体和大众的心理,就是自己没看过,也要谈过、说过。每隔三天一次的小见报,五天一次全版或半版,造成锦上添花的效应,节目从电视走进书店,由通俗娱乐变成“高雅文化”。

作为大媒体机构的头号品牌,当然要重视形象。形象可以来自包装,《志云饭局》的背景总是选在高级食肆,而且能有任何机会,编导都会把看天看海的景观收进镜头,只是看得见的“高雅”,往往更反衬出内容的“粗鄙”(vulgar)——温文尔雅的举止背后,还不是内藏一颗市井、师奶的心?

访谈节目的格调孰高孰低,关乎到主持人如何定位自己:他和普通人问问题有何分别?他和娱乐记者、编辑的身份又有何分别?除了位置,更有角度的考虑:哪些事情是多知一件与少知一桩没有分别的?邀请什么人来谈什么事情是在引发观众兴趣之余,还能对社会有所影响?上述问题不见得每个访谈节目的主持人都会细想,但毋庸置疑的,是成功竖立个人风格者,都能在他们的节目里示范个人学养和气度。真正的高雅,正是从中流露的气质而并非身穿名牌与用名贵餐具吃名贵菜式。

当然,至高境界的“高贵”是发自内心的高尚情操。台湾的《点灯》和内地的《艺术人生》都是走探求人生意义的雅俗共赏路线。只是太过严肃正经又会流于板着面孔说教,而且零嘴就是零嘴,何必,又何须戴上道学面具来推销?有人宁看血淋淋的活剥皮,就是受不了虚假伪善给他全身毛孔带来不断站班的折磨,只不过真性情也有矫枉过正的时候——把一切访谈节目等同都是剥削,会不会只是优良示范看得太少?“高级”的访谈节目,应是人性与语言艺术并重,主持人的思想层次既在众生之中,又在平庸之上,任他怎样娱人娱己,背后还是有着修行的精神,否则所谓“聊斋”(纯聊天),也只是嘴巴茹素,心里仍是大口大口啖着别人的肉。

2007年9月5日—12月5日

注释:

【1】柴娃娃,广东话中指并不真的热中某事,只是凑凑热闹。

【2】假唱主打或当红歌曲。

【3】煲呔,bow tie,即领结。踢死兔,指燕尾服tuxedo。

【4】生鬼,粤语中指生动、有趣的意思。抵死,粤语中有古怪精灵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