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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唱尽白头泪未干 (2)

“有毒没毒试试不就知道了,我都成这个样子了,也不在乎这一颗有毒没毒了。你再帮我倒杯水。”

“不行!”她反对。

“哑奴!”

“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听你的,可唯独这一次我不能听你的。”

“哑奴!可我想知道这一颗到底有没有毒!就算我的身体是好的,我也一样会吃的,我不甘心的。哑奴我不甘心!”

“爹娘都已经死了,你想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你不是一直都不在意这些的吗?”

她看着手中的这枚药丸,轻轻地道:“可我想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就恨到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要杀。”

哑奴无语,对于驼铃的倔强她一向是无语的。

她起身为她倒水,但转身的空档驼铃却已经吞下了那枚暗红色的药丸。在她端水走到她床畔时,她开始吐血,血色呈紫黑色,滴在衣服上斑斑点点悚目惊心。

杯子自出惊不变的哑奴的手中咣当落地,摔得粉碎。

哑奴知道驼铃这是在赌,拿她自己的命来赌这一颗有没有毒。她口口声声说她不在乎,其实她在乎,她的奶奶和她的外婆对爹娘所做的一切她都在乎。

看着驼铃那张乌紫色的脸,她有一种想一掌打过去的冲动。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对自己更多一次的伤害?

她恨!恨驼铃的痴傻也恨自己的无能。

而此时的独孤绝远远地站在门口看着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女子,忽然心痛不能自己。观望着她的生命逐渐消失,他竟也有一种生命即将抽离的感觉。

握剑的手紧了紧,他死死地咬齿,忽然想杀掉这里所有的人,他们无能!他们无能!不能挽留她的生命,是他们无能!该死!统统该死!

而毒姥姥却在报复地笑“这是老天给的惩罚!”

药姥姥恨极“若她死了也是你我二人造成的!就由你我二人来抵命!”

于是十九年前未结束的一场殊死相斗再度开战,究竟孰是孰非已无可觅,却是不关后人,自己结下的怨自己种下的仇只由自己来解。所以,其余的人只能坐壁观战却绝不可参战。

空山寂寂明月相伴,树影依稀人影依稀箫声依稀。

沉重的箫声仿佛是一双手在撕裂,撕裂某种极力维持的淡定,撕裂极力维持的——平静,撕裂伤口愈合的,心。

驼铃静静地吹着萧,吹得苍穹也跟着呜呜咽咽,坐在石上背影萧然。独孤绝负手孤立在她身后,哑奴远远地站在他们后面,目光深沉如炬幽幽若潭。

风戚戚兮,哀时序。

雨潇潇兮,清霜季。

吾不负天兮,天何舍我;我不背地兮,地何殊弃?

婵娟相泣兮,人在清凉国,

汝何不归兮,黯乡魂,千里明月兮愁不眠。

故乡何寻兮,一只玉簘吹断。

义母生前常吹的箫,义父生前常叹的词。

“哑奴,孩子如果不幸爹娘死了,你能替爹娘保护妹妹么?”

她记得那一夜义母这样问她,她还记得自己坚定地点头。可是如今她眼睁睁看着驼铃生命将尽,却无能为力。

这种无力感在心中堆积,她觉得连呼吸都困难。

“玉儿啊!我的玉儿!你回来娘身边了么?玉儿!玉儿!”

毒姥姥突然出现,面孔因为悲泣而扭曲,浑浊的双眼流出了血泪。她在摸索着匍匐着撕喊着,暗月下像只啼哭的兽。

“玉儿,都是娘的错!娘不该逼你杀鞠文,只要你回来娘的身边,娘答应你,娘答应你!和鞠家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娘不再与鞠家为敌,你说好不好?玉儿你说好不好?”

箫声继续,驼铃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语言破碎疯子似的毒姥姥。

“玉儿!玉儿你回答娘啊!好不好?好不好呀?”

药姥姥站在一边也已是老泪纵横。当初究竟是谁的错?为何都痛苦了四十年还不罢休?曾经亲如姐妹的她们为何如今只剩下仇恨?错在谁?阎京?还是向天?

“阎京!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折麿我,死了几十年了都还不放过我!我究竟欠了你什么呀!你要如此的待我?老天不公!老天不公啊——”

绿衣少女宁儿此刻却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黑暗中没有人看到她的脸,也没有人却注意她。

箫声渐止余音袅袅缠缠绕绕不愿散去。

月光清寂,照得人心比水还凉。毒姥姥嚎哭不停,怨天恨人无终无止。

“唉!”一声低叹穿越毒姥姥的悲嚎,清清晰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苍老、低沉。

药姥姥心中一动“大师兄?”

“无尘,难得你还记得大师兄。”

山石阴影处缓缓走出一名老者,白眉白须目光炯炯。“小师妹,你忘了你的誓言了。”他深沉的目光直逼毒姥姥。

毒姥姥泪痕未干,跌坐在地痴然不语。

老者缓步走向驼铃,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丫头,梅爷爷来晚了。”

是的痴梅老人,驼铃的梅爷爷。

驼铃一笑,笑靥如花“不晚,一点都不晚,至少我又见到梅爷爷了呀!”

痴梅长叹“傻孩子,爷爷对不起你们一家呀!当年一时心软放了鬼姬,至使你们爹娘惨死,如今又晚来一步——唉!”

驼铃摇头“生死由命从不由人,我们无法去强求,所以我死而无憾。”

痴梅摇头,老天对这个苦命的孩子太不公了!她的超然、她的灵慧、她的豁达还有她的善良,若要夺走她的生命,老天哪老天,你何其忍心?

森然的目光缓缓望向斗了几十年的两位师妹“付出的代价还嫌少吗?不累呀?如果这孩子真的死了,你们对得起死去的儿女吗?都已经是一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活了大半辈子了,却还连个十岁的孩子都不如!人活一生的意义何在?你们说!”

毒、药两姥缓缓对视,所有的仇恨都被这一席话打得灰飞烟灭。恨了几十年,都已经不知道所恨的究竟是什么了。人生短短不过百年,身前身后喜忧无常,又哪来这许多的闲睱去仇去恨?

有多浓烈的恨不会被岁月磨平?又有多强的怨不会被时光涤荡?四十多年了,自问,现在所恨的还是四十年前的恨吗?变了,都变了,早已不恨,只是习惯了恨而已。

只因驼铃知道世世无常生死难测能珍惜时且珍惜,所以好从不怨天忧人从不悲叹自怜可以看破生死。

“二师妹,出来看看这孩子吧!”痴梅对着远处的阴影道。

远处又一苍老的声音响起“看了也只是徒增伤感,不看也罢!只是有句话要嘱二位师妹,以往纠葛休要再提,今日已是了断。”

隔了一会儿,又道:“驼铃慧根比之瑶玉更甚,她知道所谓仇恨只是让死去的人不得安心,让活着的人更加痛苦罢了!这个孩子已然思及至此,你们活了半辈子的人也思量思量吧!”声音渐行渐远“仇恨让你们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失去了原有的一切,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所有的人都不再吭声,整座山谷寂静得只听得到一条蛇在爬行的声音。

驼铃在这寂静中静静地开口“离开大漠许久了,真想回去陪陪爹娘……”

独孤绝一言不发地抱起她,欲走。

“哑奴,我去陪爹娘,你要自己好好的。”

“还有,不要再回大漠了,永远都不要,那里没有我们的家了。”

看着驼铃的离去,没有人开口挽留,或说也没有人再有这个资格开口挽留。驼铃和独孤绝的身影隐灭在无尽的黑暗中,留下身后的红尘浮生痴情恩义不管也不顾。

驼铃和独孤绝共剩一骑,她已经虚弱到随时会昏迷随时会吐血的地步。

“你为什么要叫这样绝决的名子?”她强颜欢笑。

独孤绝手握僵绳目视前方,看似是并不打算理睬她。

“每天都叫你独孤公子太生疏了,那我叫你绝好不好?”

没有回答。

“他们都说你是杀手,什么叫杀手呀?”

依旧沉默。

“你有兄妹亲人吗?为什么你总是独来独往?”

终于,冷冷的薄唇逸出两个字“闭嘴!”

驼铃消瘦苍白的脸庞含了淡淡的笑意“我偏不!除非你回答我的问题!”

独孤绝剑眉一蹙冷颜愈冰,然而未等他动手点她的穴,她却已然吐出一口乌血昏了过去。

他凝视着她苍白的容颜良久良久,久到他从不知道自己可以凝视一个人如此长的时间。

忽然他发现他并未真正的绝情。

一路走得驼铃昏迷吐血的次数日渐减少,乌色的血也开始变淡慢慢恢复了原色。驼铃唇边漾出一抹淡淡的胜利的笑。

独孤绝冷冷地望着她,握剑的手紧了紧。

驼铃道:“以毒攻毒,我娘还有我体内流的都是毒血,毒遇毒需要融合,而我体内金甲麒麟蛇寒毒尚未完全化解,又中五花蛇暖毒,冷热相咬一时之间无法融解,但我吃了那枚毒丸恰恰起了化解的功用,三毒相克同毁于无形。所以我死而复生。”她以为这是一个必输之赌,所以她想回大漠,就算死也要葬在大漠。

独孤绝盯着她,表情冰冷。她活了,不再有生命之危了,他也可以离开她了。

他转身离开,那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背影映在她的眼里,清晰而深刻。

她唤“你不能离开我!”

他没有回头亦未停步。

“你走了,我怎么办?”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朝夕相处,她早已习惯了有他,他的冰冷他的沉默甚至于他眼里偶而小小的复杂情绪她都早已融入心中。如果突然没有了他,那么她该怎么办?何去何从她竟都不知。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恐慌自心底生出,她第一次感到失去的恐惧。

你走了,我怎么办?当驼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独孤绝停下了脚步,久久未动。他想,既然未绝情,那便是动情了。

杀手,而且是一个顶尖的杀手,他有超乎常人的敏锐处惊不变的冷静异于他人的绝决,他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思考最复杂的问题,然后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若想做一个顶尖的杀手,就必须绝情!冷酷到六亲不认刀落血流……

“情”字是杀手大忌,是一个死穴。一旦动情就很容易被人牵制,甚至丧命。在他亲手杀死了养了他六年的师父的时候,他的师父这样告诉他。所以,他从未动过情,所以他成了“一剑追魂”。

但是今日,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动了情,同一时刻他也决定,带她去浪迹天涯,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事,他知道她不喜欢江湖,而他也早已厌倦杀人和被杀。

他回头看他,目光冰冷“你跟我走。”

驼铃笑,笑靥嫣然,她起身走向他,不问去哪儿只是跟着他走,天涯海角都随他。这一刻没有恩怨没有伤痛甚至忘了哑奴忘了爹娘,忘了那远在大漠她一直牵挂着的石丫儿,只有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的一切。她知道,这就叫做爱,她爱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