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哥的话,我岂有不知之理?但着实麻烦。
我沉着脸又道:“璟哥若有心回护,放在眼皮底下岂不是很好?何苦多此一举地舍近求远?”
璟哥笑而不答,望着远处的目光悠远而深邃,片刻之后,将目光收回,落到我的脸上:“让你做点事,你就推三阻四的,骨头都懒到家了。寻个机会,让你母亲好好给你松松骨头。”
我脸色微微一变,不豫道:“璟哥尽知戳人短处,拿娘亲来压我!”
“除了你母亲能压得住你,朕可想不出你还怕过谁。”璟哥道。
我低声骂了句“暴君”。
璟哥听了也不怒,只是目光一扫,不怒而威。
我不禁笑了笑:“璟哥,我推三阻四,自然是有我的道理的。你总不能什么事都让我来做吧!传出去,让人误以为我朝中无人,有损璟哥圣名。”
“少贫!那你就荐个人出来,给我们的迟太尉当护院去。”璟哥正了正色,道。
“邹赳极好!”我笑道。
“哈?”璟哥不由瞪了我一眼,“你要堂堂的虓将军去当护院?未免太大材小用了。”
“反正近来他也闲着,我极想看看虓将军脱下战袍,穿上家丁的布衣装扮。”我颇有些恶意地笑言,“难道,璟哥就不想看看,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挥动扫帚秋风扫落叶,是何种奇观么?”
璟哥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指了指我,颇有些无奈:“想倒是想,只怕我们的大将军不会答应。”
“璟哥的话,他岂能不听?况且,他定会肯的。”我收敛起脸上的玩笑之意,“若太后当真有所动静,也只有他可拦上一拦。邹赳向来深明大义,定能明白璟哥的一番苦心。”
璟哥叹道:“你也可一拦,就是不肯替朕分忧。也罢,迟府你就不用去了,凉州也不必走一遭。”
凉州?
我顿时心中澄亮:“凉州,我去!”
“你想去?”璟哥挑起眉,问。
我点点头。
我老早就想跑一趟凉州了!可惜,至今都未能如愿。上次,我的飞骑都已到达洄溯、凉州的交界处了,结果,因璟哥一声命下,只得回程。现在都觉得颇为遗憾!
据说,凉州人都极擅种蛊。我从未亲眼见过,仅仅是从古书上知道蛊颇为神奇。真有些按捺不住好奇,想赶紧去瞧个究竟!
“但朕如今已改变主意了。”璟哥一话落下,如一盆凉水浇下。
我急问道:“为何?”
璟哥慢悠悠道:“我朝并非无人,朕怎好事事都劳烦紫首辅,让你多番奔波?朕体恤首辅,有何不对?况且,‘帛锡’若是累病了,于朕龙体也是有碍的。龙体违和,众臣担忧,定不肯让朕抱病上朝,但是,勤政是明君必为之道。朕怎可如此呢?”
竟拿我的话来回击我?真让我颇有些怒从心生。
我咬牙切齿地瞪着一脸正色,眼里却分明透着得意的人,然后眨了眨眼,遮去脸上的戾气,转身欲走。
却让璟哥一把拉回,他难得柔声道:“你难得来一趟御书房,这就走了?留下来,陪朕一同用膳,如何?”
我不做任何反应。
璟哥道:“让你去凉州。”
我心中一动,却故意板着脸,道:“如今,兴致索然。”
“那你要怎样,才肯留下,陪朕吃一顿饭?”璟哥叹了口气,问。
“只想回家,睡觉,养好身体,不让龙体违和。”我答。
璟哥欺身上来,就是一拳,将我打倒在地,恶狠狠道:“得寸进尺!”
我顺势伸脚一绊,璟哥亦跟着倒地。
我懒懒道:“向来如此。”索性就那样躺在地面上,枕着双臂。
璟哥学着我的样子,问道:“还去凉州么?”
“璟哥要我去,我就去!”
“去是一定要去的,可是得等些时候。晟白,或许就要动了。”璟哥带着分忧心,缓缓道。
“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我缓缓道,“若不知收敛,又能怪谁?”
“朕给过他机会了,且不止一次。只是,他一再不要。届时,就不能怪朕无情了。”璟哥冷哼一声。
我闻言,心中不由一凛。晟白太过自以为是,所以,以为璟哥一再的毫无所动是不敢,便得寸进尺,苦苦相逼。殊不知,每进一步,便是朝死亡更近一步。他那深沉的王兄不过是远远看着他朝着自掘的坟墓走去,不会肯拉他一把的。
失神间,我脱口而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璟哥显是一愣,随即一笑:“差点就忘了,‘帛锡’还有劝君为善的职责。放心,朕不会做得太绝,朕不杀他!”
我不禁笑了笑:“我不过随口提一句,做决定的是璟哥,随璟哥高兴。”
“如此一来,可陪朕同膳否?”璟哥笑问。
我从地上爬起,顺便拉璟哥一把:“臣领命。”
宴毕,回程,已是上灯时分。
云破月来树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
我站在檀榭院门前,一时竟不知该扣门而入,还是转身离去。
与山下的万千灯火相较,这个地方显得格外暗淡。不是没有点灯,只是看不见。
那个人就在这片暗淡之中,或许将永远这样生活下去。这,太过寂寞了。而那个人并不是甘于寂寞的人,所以,她才会……
念及此,我心里突然觉得莫名地有些难受。
“呆子,发什么呆呢?”一个笑吟吟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我抬起头,正对上一张笑靥。
失神间,我脱口道:“我不叫呆子。”
“紫歈。”她冷不防地轻声叫出我的名字,温柔如叹息。
我莫名觉得心中一动。
她却笑道:“呆子就是呆子,你是来拿你的剑的么?”
我点了点头。
“真是把好剑!今日的事,谢谢你了!”她将剑抛下。
我伸手一接,奇道:“原来,你也是会说谢谢的。”
“我才想着要跟你休战,刚对你客气一些。你却给点颜色,就自个开起染坊。每次见面,非得剑拔弩张的。”她坐在一根较粗的树枝上。
我颇为不解:“你怎么突然要与我言和?”更奇怪的是,往日里,她总是“倾吾”长“将军”短地一口一口叫着,刚才竟说得极为随便。
“今日,不小心得罪了邹将军。想巴结巴结你,寻点庇佑。”她道,似虚似实。
我道:“被你得罪的人,可不是只有邹将军一人。我,你也是经常得罪的。你又怎知,我就肯冰释前嫌?我可是很小气的人,你之前不是总这样说?”
“那是因为,你今日救了我啊!”她笑道。
我不禁摇了摇头:“我自身可并没这样想过。只是,璟哥让我全力保你安全,我才会如此做的。”
这是我告诉她的原因,也是我说服自己今日为何不惜将剑借出救她的原因。
“璟璜的命令?”她显是一愣。
“别乱说话!璟哥的名字,岂是你随便叫的?当心性命难保!”我压低声音警告道。
谁料,她竟“咯咯”一笑:“原来,你在担心我!”
“我,没有!”我下意识地反驳道,脸不禁一红。
“不管怎样,你总是救了我。喂,要不要,我以身相许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她笑得更欢。
我的脸更红了,吼道:“你这女人,胡说些什么?这种事,又岂能随口就说的?”
“我本来就是如此随便的女子,你和其他人,不都是这样觉得的?”她反问,盈盈的目光里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但是,我觉得我似乎能从中看出一点期盼,期盼别人的否认。
我似是被蛊惑了,轻声道:“你,不是。”
她笑了起来,越笑越厉害,以致让我觉得她会因没坐稳而从树上摔下。
陡然,她敛住笑容:“紫将军,你看人的眼光,有问题。这洄溯之内,你随便找个人问问,都知道倾吾是怎样的为人。”
“别人怎么说,那与我无关。”我漠然道。别人的事确是与我无关的。
她颇为诧异地盯着我,好一阵子,然后才笑道:“你倒是第一个这样对我说话的人。原来,我想以身相许,也不算随便。”
“我可不是那意思。”我急忙道。
“我逗你的。”她道,“既然你说我不是,那我就努力一点就是了。以后我就正儿八经地做人。”
“啥?”我一愣。
“讨你欢心,你就会多庇护我一些,到时别说邹将军,就是紫将军,我也不怕。”她笑道。
这女人怎么总喜欢耍我?我不由皱眉:“你凭什么讨我欢心?”
她撩起纤手理理额前的碎发,极娇媚的一个动作:“我长得很美。”
我不由噎了口气:“那我更要与你保持距离。”
“为何?”她好奇地问。
“我娘亲说,女子都爱骗人,特别是长得漂亮的女子。”我道。
“那你娘长得如何?”她笑问。
“仍是极美,年轻时更美。”我认真地想了想道。
“那么你娘亲也爱骗人,你被她骗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不由怒道:“不许你污辱我娘亲。”
她轻轻阖了下眼,脸上镀了层悲伤,连睁开的眼里也多出一丝羡慕:“可真好,你跟你娘亲的感情可真好。”
我猜她是想起她的娘亲了,这才想起听谁提过,她的娘亲去年逝世了,而她未能见自己娘亲最后一面,心中的怒意早已不存,取而代之的是自责,真不该提及别人的伤心事。于是,故左右而言他,道:“你怎么老爱爬到树上去?”话问出口还真觉得好奇了,几乎每次见到她时,她都在树上。
她晃悠悠地站起身,声音忽然干净快乐地如孩童:“因为,这样站得高,离天空才会近些。”她张开双臂,深吸了口气,“这样的感觉很好,仿佛一伸手便能够到天空,仿佛真的可以飞翔。”
“喂,当心得意忘形。”我话未落,她已然失足栽了下来,我跃身上前,却迟了些,索性抱住她跌落,在山坡上连滚几周。
然后,一切变得极安静。我甚至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异常地快的声音,不由油然浮起一分焦燥,脱口吼道:“你这女人,下次再出这种状况,我就不管你。”
她躺在我身旁,异常安静。
我不由一慌,问道:“你没事吧?”
“别动。”她出声道,然后从地上爬起来,眼直直地望着山脚,低呼道:“真美!”
我不解此刻她眼中因兴奋、好奇而泛起的点点光芒,如星昼一般,却觉得她那沾着灰的瑰色的容颜从未有过的真实。
我不由地觉得,这样单纯的表情,其实更适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