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直跟在琴奴旁边的那个小孩。此时,就只有他一人在院子的角落里练琴,冰天雪地的,他的脸和手都冻得通红,却仍是手指不停地拨动着琴弦。一张小脸都皱到一起了,样子颇有些滑稽。
我故意干咳两声,叫了声“小鬼”。
他心情本已郁闷至极,听大我如此喊他,更是生气,将琴声使劲一推,怒道:“谁是小鬼?再过几日,我就十三了。”
我不理会他的怒气,笑道:“十三?那都快是大人了,我说小鬼……”
“叫我羌迪,你聋的,我不是什么小鬼。”他瞪眼道。
呵!脾气不小!
我轻轻一笑:“你若不是小鬼,怎会在此练琴?大人不是都该像琴奴那样,技艺早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压根就不必再练习了。小鬼,小鬼。”我连连叫了几声。
他努嘴威胁道:“你再敢这样叫我一声,我就把你打趴下。”
我闻言不禁失笑:“会打女人的,根本不是大男人,是小鬼呢!”这小鬼的性子,让我忍不住想起了紫歈,不由想多逗他一下。
“你……”他紧了紧拳头,看样子被我气得不轻。可是,又不能打我。终于,他慢慢松了拳头,气呼呼地继续练起琴来。琴弦被他用力地扯动着,真真被他当成发泄之物。
我忍不住提醒他:“我说,照你这样的弹法,这琴迟早会毁掉的。”
他手不停地乱弹琴,道:“毁了才好。如果真的毁了,看琴奴那个讨厌的老头,还拿什么天天逼我练琴?烦死了!”
我忍住笑,道:“你可以不听他的。大人的事,都是由自己做主的。”
闻言,他有些委屈道:“我的琴艺比不过他,连打架也打不赢他。我如果不听他的,会被揍的。”
“真是个不讲理的大人。我刚才在屋里闲得无聊,看见你,本来还想找你一道玩。看样子,是不成了。”我不无遗憾道。
他的眼睛登时发亮:“玩?玩什么?”
我想了想,道:“上街,买些东西。”
他听了我的话,很不屑道:“无聊!那有什么好玩的?”
突然,他又看向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女人,你不是不能出门的么?哦!你想骗我带你出去,然后趁机跑掉。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才不会那么容易上你的当呢!”
“小鬼,你不笨啊!”我用手揉了揉他额前的头发,突然笑得了然,“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你怕我!”
他挥手将我的手打掉,横眉怒目,道:“谁说的?”
我伸手碰了碰他的鼻尖,一字一顿道:“你——自——己——”
他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女人,你休得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怕你了?”
“你不敢带我出去,便是怕我。你怕我会跑掉。不愧是小鬼,连我这样一个弱女子都看不住。”我边说,边点着头,“小鬼,你的那点小心思,我现在完全明白了。”
请将不如激将!
不出意外,他立马叉腰,道:“女人,你等着!我现在就去跟琴奴那个老头说,今日,我就让你知道,到底是谁怕谁?”
我忍不住暗暗皱了皱眉头。若让琴奴知道,只怕连楼都下不了。
于是,我故意叹了口气:“小鬼,还是算了。我不出去了,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主。果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鬼。”
我说完,转身欲走。
他一个箭步上前,拦在我的面前:“好!女人,我现在就带你出门!”
我挑了挑眉,故意问:“不告诉琴奴了?”
他挺起胸脯道:“这事,我做得了主。”
我闻言,轻轻一笑。
神啊!莫怪我才好!我真的是迫不得已才会骗这样的小孩的。
趁在中午守卫吃饭之际,守备不是很严密之时,羌迪带着我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我凭着在窗户得来印象,来到那间茶庄门前。迎面看着红木的横匾上,刻着飞逸的四字匾文:瑞鹤茶庄。字成柳体,以金漆描。
我回头看着身后的羌迪,问道:“你可知道,羊城总共有几家这样的茶庄?”
“三间。这是城南最大的一间。另外还有永秦和宝丰两间,分别在城西和城东。羊城的茶叶大读出于这三家大茶庄。”他答,然后极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女人,你跑到茶庄,又问这种问题,到底想干什么?我可警告你,你如果敢跟我耍心眼,我就对你不客气!”
“来茶庄,当然是来买茶叶的!小鬼,你别疑神疑鬼的,跟在我身后便是了。”我说着,一脚已跨入瑞鹤茶庄的门槛。
他连忙紧跟在我的身后,颇为愤懑:“我极郑重地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再叫我小鬼。女人,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少倚老卖老!”
我不理会他,径自走到掌柜面前,敲了敲他跟前的桌子,粗着嗓子,道:“掌柜的,我要产于奚言都匀的毛尖。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这……”那掌柜将我自上而下地打量了好一会,满脸堆笑,道,“这位姑娘,这恐怕不成。”
我故意板起脸,道:“掌柜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打开门来作生意的,哪有将找上门的生意往外推的道理?”
掌柜颇为为难,道:“姑娘说得在理。可是,我们茶庄的货源都已经被人买断了。如今,实在提不出货来给姑娘。”
我一掌击在桌上,暗暗叫了一声“疼”,口上道:“本姑娘听说这里号称羊城三大茶庄之一,竟没有货可以提供给我。真是浪得虚名!哼!我就不相信,除了这里,别的地方就买不到茶叶。”
掌柜一脸和气生财的笑意:“姑娘,有钱谁不想大家一起赚?不过,本店的货确是没有了。相信其他地方,也是和本店一样的。所以,姑娘,大可不必白跑一趟。”
我不禁皱了皱眉,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个大主顾,将羊城所有的茶叶,统统收购了。”掌柜压低声音道。
还真是财大气粗!
我心里冷哼一声,口上又道:“掌柜的,你这又不对了。那个人是你的买家,难道,我就不是么?我要都匀毛尖,你将货卖给我,我出的价,绝不低于那个人。”
掌柜道:“请姑娘不要为难我。”
我故作蛮横:“我定是要了你们店中所有的都匀毛尖。你若做不了主,那么就请你们的老板来跟我谈!”
掌柜为难道:“我们老板如今出门在外,不在璟州境内。”
我复言:“那起码可以告诉我,是谁买走所有的茶叶,我找他亲自做这笔生意。”
“姑娘,你一下要这么多货,应是做茶叶生意的吧?那姑娘心里定然清楚,此时并不是都匀毛尖的佳季,我们这里所剩的都是陈货。如果此时大量购进,很可能会导致入不敷出。”掌柜换了一种方式劝道。
此刻,羌迪也忍不住拉了拉我的衣服,低叱道:“女人,你脑子不好使么?买那么多茶叶回去,做什么?你该不会想将纤绮阁改成茶叶中转站吧?”
我不由低声笑道:“好主意!”
“少开玩笑!纤绮阁的老板娘岂会容你如此胡闹?”羌迪道。
闹大了才好,我想要正是这样的结果。不过,纤绮阁的老鸨定不可能将她的一番心血让我这样糟蹋。小鬼是这句话倒说对了。所以,一开始我也没打算真的把纤绮阁变成茶叶中转站。
“今日,我非要都匀毛尖不可!”我话出口,连我也觉得自己也些不可理喻了。
“那便给你。”一个含笑的声音突兀地闯入耳中,悦耳清和,语调悠然轻松。
我不由回身望去,门外此刻正站着一名年轻的男子,年约二十,身披绮绣,戴东缨宝饰之帽,腰白玉着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如天人,长得极为漂亮。
说他漂亮是因他拥有着不亚于任何女子的美丽容颜,这真不知该说是天下女子的悲哀,还是他的悲哀。
掌柜见到他,连忙上前相迎,朝他作一长揖,恭恭敬敬,道:“这不是玉公子么?您都开口了,自当照办。”
我仍是紧盯着那人的脸,越发觉得此人性别难辨。
“姑娘,你为何如此看着惊?”他笑问,笑容亦是极美丽的,只是眼底的深处,我看不出任何的波动。
我回之以微笑:“噢!不过是欣赏到美丽的事物,忍不住着迷而已。”
他微扬起眉,又是一笑:“这话,还真不是是在赞美,还是拐着弯在骂人?”
“自然是在赞美公子,貌美无双。”我故意道,“我可不敢轻易得罪公子。万一公子一怒之下,不与我做这生意,我只怕再无处可买到都匀毛尖了。”
他神色不变道:“那惊只当姑娘是在赞我,暂且甘之如饴。”
“如此说来,公子是答应与我做成这桩买卖了?”我问。
他微微一笑:“正如姑娘所言,惊不会将送上门的生意拒之门外。”
我闻言不再顾左右而言他,爽快道:“我只要都匀毛尖一样,公子手头上有多少,我就要多少。”
他微微一愕,显然对我的做法感到不解,不过他并不多问,只是轻笑道:“姑娘似乎偏爱都匀毛尖。”
我学着他的样子笑,却丝毫没有接话的意思。
后来还是他开口道:“惊将手上的都匀毛尖全部赠送姑娘,如何?”
“公子真是慷慨。如此一来,我岂不是白拣了一个大便宜?”我道。
他轻声道:“千金散尽还复来,钱财不过身外之物。”
“公子当真是生意人?这样的去财之道,倒是特别。但很不凑巧,我向来喜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最不喜无端掉下的横财。”我沉吟一下,“有句话叫,物极必反。”
他一愣,继而一笑:“姑娘同惊一样,都不是适合做生意的人。瞧!掌柜都在笑话你我二人了。”
掌柜闻言连忙笑道:“玉公子真爱说笑,我岂敢取笑您?九州之内,何人不知玉公子,何人未闻玉家?玉家的产业遍布九州,说富可敌国也不为过。玉公子,您的名声更是响当当的。若连玉公子都不适合做生意,那我们这群人,该至于何地?”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先前,掌柜的都不曾与惊蒙面。加上前两日惊来此收购茶叶,我们也才见了两面。掌柜说这话,真没由来。”转而,他问我,“姑娘,你说惊说的,在不在理?”
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我怎么知道?什么玉公子王公子的,我根本闻所未闻,怎知他与这瑞鹤茶庄的掌柜是何渊源?我会站在此处,纯粹只是因我要跟他买茶叶,其余是事与我何干?
于是,我道:“哪个玉公子?我从未听过。”
那三人闻言,面面相觑一阵,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羌迪边笑,还可边瞪着我,道:“女人,此时会出现在此地的,且如此财大气粗的也只有那个玉公子。连我这个你口中所谓的‘小鬼’都知道,你竟说,没听过?”
看来,终于是被他逮住机会回击了,所以他说起这话来分外得意和响亮,大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我笑容不变,道:“人非圣贤,岂能事事尽知?我不知,有何奇怪的?”
“很奇怪,好不好?”羌迪笑得腰都有些直不起来,“女人,你就别嘴硬,死不承认自己的孤陋寡闻。你随便在大街上拉个人问问,谁不知奚言鸿家的势,璟州玉家的财,汾州留家的酒,荆州河洛的玉器,这些在九州皆是首屈一指的。”
我忍不住白了羌迪一眼:“这些我都知道,再无知的妇孺也听说过。”
“既然如此,你怎么会不知如今玉家的当家的玉秋惊玉公子?”羌迪说得理所当然。
我不禁一眼看向那“姣好如女子”的男子,心想,看来应该是真的很有名气的一个人,却笑道:“不曾听闻。我倒是听过《玉京秋》。”
“玉京秋?何许人?这么女气的名字,该不会比他长得更像女人吧?”羌迪拉了拉我,悄声问。
我不由哑然失笑,轻轻敲了一下羌迪的脑袋:“小鬼,童言无忌,别说得那么大声,让人听了去,把我的事办砸,绝不轻饶你。”
他护住自己的自己脑袋,狠狠瞪着我:“女人,不轻饶你的人是我。老是小鬼小鬼地乱叫,你叫的是谁?”
“谁应了,便是叫谁的。”我笑眯眯地看着一脸气结的他。这小鬼和紫歈一样,都很好欺负。虽说脾气有些火暴,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威力,我丝毫不会害怕。
“女人!”羌迪恶声恶气道,虚幌一脚朝我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