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歈:
枯藤老树昏鸦,偏有晴空一鹤排云上,风烟俱净,水天共色。
我缓步于水榭,看这“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景,心中却生不出半分的欣喜。
双目四望,不经意地落在秋苑的方向。
那里的上空,有一只纸鸢摇摇欲坠,却仍是倔强地滞于半空,不肯回落,有些不合时宜。
不期然地,我想起秋苑里那个被囚禁七年的人。
秋天并不是放纸鸢的好时节,尤其是在洄溯这块高地,多风,且极狂。那用纸糊成的小东西是经不起这般肆虐的大风。
幼时,我也曾从家中偷偷将纸鸢拿出来放过,结果那纸鸢在放飞时,破得支离。回家的时,妹妹狠狠哭了一顿鼻子,险些与我绝交。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哄得她开心。为此,我可没少受罪!
此刻,看到有人与我以前所做的事相同,不禁心中有所感触。
是那个人吧?
我的眉头不由地皱了皱。
昨夜,奉璟哥的命令去见了那人,有些莫名其妙地遭人奚落了一番。最后,竟感觉自己是……落荒而逃。
那样的女子,着实令人觉得不舒服。
美是美到极致,却似那朵绽放得太过妖冶的花,无法令人心生希望,却是一颗迷幻剂,美得晕眩,美得令我直觉得她身上有种危险的气息。
多年来的训练结果,我是相信自己那无端的直觉。,因它曾救过我多次。
我的脑中不经意地闪过,她撩起发丝时,流露出的那个笑容,绝艳却是有毒的,明明是在笑,我却从中品出了一种幽苦。
那刻,她长身立于风中,太过华丽的长裙竟不及她眼眸中的光华,绝望地骄傲着,竟令我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我讨厌这种不能自已的情绪!
所以,我讨厌那个女子!
我伸手夹住飘过额间的一片枯叶,用手捏个粉碎,心神渐渐清明下来。
一个侍从走上前来,神色、动作俱是恭敬的。
我问道:“找我何事?”
那个侍从必恭必敬地向我行完礼,方道:“紫首辅,君上请您上御书房一叙。”
我私下觉得并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事,款步朝御书房走去。
平日里,御书房都是极热闹的。三公九卿中单是那位太尉迟迁的大嗓门,就够让人耳朵受不了的。曾听从前紫家的先辈提过,这是迟家的通病,代代相传的,尤以靖隆君上那位太尉迟早最是有名。当时,靖隆君上就戏称,古人有闻鸡起舞一说,而他则是闻迟早的大嗓门起身上朝。
靖隆君上曾带给邵国一度的繁荣和安宁,不能不说是个圣主。但听闻他性子随意,为人荒唐,没少受那迟早的谏言。
本朝的迟迁迟太尉,我觉得并不惶多让他的先辈。
所幸的是,璟哥是个勤政的人,常是挑灯夜战地批改奏折,早朝也是从不耽搁的。所以,迄今为止,我仍是无缘见识到迟太尉雄鸡引颈比歌的景象。这也不能不说是,心有所憾。
我边胡思乱想边向璟哥施礼。
璟哥朝我伸手虚扶了一下。
我长身而起,张望了一下四周,竟无他人在,不由奇道:“怎不见三公九卿?”
“我们的迟太尉,刚被朕叫人架出去,其他的人也跟着七嘴八舌的,吵得朕心烦!不提也罢。”璟哥道。
话虽如此,他的话中是听不出烦躁的,平静得如一条线。
多年的帝王生活,他早已是喜怒不形于色。
但是,在我心里,仍是偏爱那个一言不合就用拳头朝我招呼的璟哥,因为那样感觉真实些。
只是,并不适合于一个帝王。
我微微一笑:“臣也不喜欢那些三公九卿,能避的场合,臣也是尽量避开的。”
璟哥冷哼一声:“难怪,朕觉得你这个首辅形同虚设?这御书房里,总瞧不着你的影子,朕还以为首辅之位暂缺。原来是有意要留朕一人孤军奋战那三公九卿。当心着,你再懒些,恐怕连守宫的禁军都不识当朝首辅的模样。”
“不认得臣不打紧,只消认得臣的令牌已足矣!这宫门,臣照样还是进得的。”我笑着应道。
“哪日朕将令牌收了!”瑾哥佯装一瞪眼。
我心中暗笑,却是敛容正色道:“等到那日,臣就骑着飞骑云游九州去,过那逍遥似神仙的生活去。”
“你真是不讲义气,不知兄弟当有难同当么?”璟哥不再摆他那威武的姿态,一脚跨上矮几。
我笑了笑,朗声道:“知道,璟哥。你这模样,可与方才,差远了。”
“臭小子,不这样,你还非得跟你璟哥来君臣之礼。”
我枕着双臂随性地坐在他下首的椅子上,道:“璟哥,毕竟是君上啊!”
“站起来,你那地方,朕要坐!”
我心里澄明,璟哥不过是故意找茬。于是努了努嘴,道:“旁边有的是椅子,自个找张坐就是了。”
“你当心着,朕治你个大不敬的罪!”
“砍了我,就没人与璟哥同流合污……不,是有难同当了。到时谁能将你从三公九卿的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我虽不济,但偶然也能为你挡挡。”我闭眼道。
“你是算准了朕的不舍?”璟哥的声音从旁传来,想来是真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了,还有些阴恻恻的感觉。
“我可是很会恃宠而骄的。”我笑道。
“朕乐意宠你这个兄弟!”璟哥亦是朗声笑道。
“那可真是不好办!难怪有那么多人讨厌我?璟哥当担一半的责任。不过,恰巧的是,我也是很宠我的兄弟,倒也不在乎别的人,是不是讨厌我。”我仍是闭目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嘛!”
“这话说得好!”璟哥话一转,说起了另一件事,“知道朕为何让你去给那个尚倾吾当护卫么?”
我不答,对于这事,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
璟哥做事向来都有深意,我毕竟不是他,无法事事知晓。
于是,懒懒道:“爱说不说,我向来讨厌麻烦的事。烦了的话,我就一刀解决了那个奚言的公主,一了百了。反正,我恰好看她不是很顺眼。”
“这倒奇了!以你的性子,会看不顺眼的人,那还真是不多。看来,她倒有些本事,找个机会,朕也去瞧瞧!”
我闻言,心中一紧。
我虽不是心胸宽广之人,但也不是个小气之人。我看得上眼的人不多,但看不过的人也极少。怎么这会,竟跟一个女子过意不去了?
转念又一想,看不顺眼就是看不顺眼,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又听璟哥道:“奚言侯爷新添了一子一女,不知哪家欢喜哪家愁?”
我缓缓睁开眼:“要换人质么?那么,洄溯的这位,又当如何处置?”
“你似乎很是关心那位尚倾吾。”璟哥扬着眉,似笑非笑。
我的眉扬得更高:“我关心的是,我的刀是否该磨得更快更亮。”
“那便如你所愿。”璟哥低沉着嗓音缓缓道。
我莫名地心跳一下,竟有些吃惊的感觉。
“她竟敢得罪朕的兄弟,看来是活得不耐烦了!即使是罪不当死,也绝无饶恕的道理。”璟哥阴沉沉地边说道,边点着头。
“璟哥……那个……她也没……没怎么得罪我?”我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你,这是在替她求情?”璟哥问。
我将脸转向一边,口气不善道:“算是吧。”
“那……就看在你为她求情的份上,饶她这一次?”璟哥带着些试探道。
我的余光瞥见璟哥那双含笑闪烁的眸子,心中暗道“不好”,然后目带阴隼地看向璟哥:“璟哥原先就不打算动那个女人的,却来寻我的开心。”
璟哥忍住笑,道:“那个尚倾吾,朕留着她还有用。现下,还不是杀的时候。毕竟,她背后还有一个鸿家做为支撑。这鸿家的势力,是决不可小暌的!”璟哥的话底有份认真,也有份深思熟虑。
我不禁也冷静下来。
帝王之道,不在于以权压人,而在于权衡。璟哥是想以鸿家来对抗奚言。我虽明白,但仍是沉着个脸,倒也不是生璟哥的气,只是觉得他越来越像个帝王了,即使他仍会与我打闹,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越来越明显的王气,身为“帛锡”的我,又怎会没觉察到呢?
只是,一直以来,被我刻意忽略掉了罢了。
璟哥一拳打在我的肩上,力道不重,却足以使我的心随之一沉。
我抬起眼,目光有些陌生地看着他。
“怎么了?生气了?”璟哥问道。
“不是。只是忽然觉得璟哥越来越像一个王者了。”我低声道,心中瞬息万变。
“朕本来就是邵王,当然要有当王的模样。”
听着璟哥傲然的话语,我只是笑了笑。
可是,一直以来,我从来都不曾有这样的觉悟。我为他办事,为他卖命,为他挡刀,都不过是因为,他是我的璟哥。而并非因我是他的“帛锡”,不是因我与他同命同息,不因我的宿命里注定了要承载他所有的伤与痛。
我是紫氏一族的人,我是命中注定的“帛锡”,我定要与邵王同进同退。
尚在弱冠之时,我便从九州的诸多王子之中,选中璟哥,并与他订立下契约。我的身家性命从那时便与他同在。
我们二人,自小同食同住同玩同学,感情好得不逊于世上任何一对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