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倾吾(下):
玉秋惊前脚一出,我后脚亦出了玉府。
想了许久,还是觉得该到昨日的那家茶庄去碰碰运气。或许,那小鬼已经找到紫歈了也说不定。
在长街上,缓步而行。徒然多生出一分疲倦。路仿佛没了尽头,怎么走也走不到似的。
我微微阖起眼,驻足于人群之中。突然,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希望此行能够与紫歈见上一面。先前的期待,一扫而空。
我想,我并不是不想遇见紫歈。
如果他仅仅只是紫歈,我也许就不用如此踟躇了吧。
此时,我的肩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我猛然睁开眼。眼前是一名满腮虬髯,肤色有些黝黑的中年男子。
我被这名陌生的男子吓了一跳。
他只是盯住我,面无表情道:“尚姑娘,我家主人,想请你为她拉一曲二胡,务必前往。”
我低眼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二胡,笑了笑:“我并非以此为生的,想必是你家主人误会了。”
“我家主人,就在楼上。”他并不顾我的婉言拒绝,执意地指了指旁边的那间绍琼楼。
绍琼楼,璟城颇有名气的酒楼。即使如我这样不常出门的人,也略有耳闻。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比寻常酒楼气派。
我慢慢地抬起眼,目光落在二楼。那里有名女子正望向我这边。
在撞上我的目光时,她不易觉察地勾了勾嘴角,人便转身闪入里面。
这一照面,使我微微一怔。
眼前的男子此时压低声音,道:“我家主人,姓鸿。尚姑娘,请!”
果然是她?!
我不禁微微一笑,不再多说,随着那男子进入绍琼楼。
与对面的女子对视了近一柱香的时间,彼此都不肯先开口说话。
终于,还是她先按捺不住。开口道:“尚倾吾,想不到会在此处遇见你。”
仍是以前那样傲慢的语气,让人无法心生亲近。
我笑了笑,接口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久违了,鸿瑷鸿族长。”
她轻呷了一口茶,缓缓道:“巧得很,不是么?又或者我该说,这是冤家路窄。”
“巧?巧,是不期而遇。若是刻意为之,便称不上巧了。”我看了她一眼,施施然,道,“至于冤家路窄,我很的记不起来,与你何时有了过节。”
她放下茶盏,目光中的嫌恶更加明显了:“或许,是自娘胎起,就注定你我八字不合。”
“是么?”我轻轻反问,顿了顿,淡然笑道,“你说是,便是了。毕竟鸿家的族长是你,而不是我。你的话,我怎好反驳?”
“你还和以前一样,令人厌恶。”她颇为轻蔑地横了我一眼,“尚倾吾,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你企图寻求那些臭男人的庇护,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你这样水性扬花的女子,又有几人会真心相待?等过上几年,你人老色衰了,看还有谁肯回护你?”
我心中不禁因她的话而重重颤抖,面上却毫不所动,道:“难道,鸿家就可靠么?我早已不是七年前的那个小孩,什么都不明白。”
鸿瑷挑起眼,无不讽刺道:“尚倾吾,弃你不顾的人,是你的父亲,而不是鸿家。你这样说,未免太不识好歹了。想想看,这七年来,你那些可笑的手段,还不都是仗着鸿家?离了鸿家,你能做什么?”
我的脸色不觉变了变。她的话虽然说得不好听,但不可否认,她说中了事实。
我想了想,强笑道:“鸿家何以要回护我?当我不明白么?还不是想名正言顺地掌控住整个奚言。因为母亲的缘故,鸿家只有我这一血脉存于侯府之中。即使只是名义上的,总还是胜于无。”
“名义上的?”鸿瑷注意到我的用词,迅速看了我一眼,微骇,“你已经知道?”
我静静地,不带任何感情道:“前不久才知道的。”
鸿瑷闻言目光变得复杂难懂起来:“即便如此,又如何?这名义上的,却可重于血缘上的。鸿家仍是极器重你,否则,你岂能活到现在?”
我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自然是器重的。器重到要派出杀手来刺杀我的程度?这样的器重,我闻所未闻。今日,倒从族长那上了一课。”
鸿瑷脸色一沉:“不过,是给你个教训。鸿家的安排,你必须得服从。”
我不为所动地笑了笑,提起另一件看似无关的事:“听说,近日来,父亲终于肯纳鸿家的女子为侧妃了。真该恭喜鸿家!说不定再过上一年半载,我这个冒牌货,就再无利用价值。那时,只怕更该除之后快。”
鸿瑷矢口否认:“鸿家岂会如此做?”
“真的呢!近段时日,鸿家的那些杀手,一直都没再出现。更奇怪的是,慕家的好象就和鸿家约好了似的,就只派了寥寥几人,被玉秋惊的护院三下五除二地全都解决了。”我奇道,转而一笑,“如今的杀手,也学会偷懒了,族长该好好教训才是。”
“这是鸿家在保护你,尚倾吾。”鸿瑷目光闪了闪,嘲弄地笑了笑,“慕家派出的杀手,鸿家都解决得差不多了。当然,免不了会有漏网之鱼。尚倾吾,为了除去慕家的杀手,鸿家也折了不少人手。你如今总该明白,鸿家是与你站在一条战线上的。”
我闻言笑得一点感情也没有:“如此说来,我真是受宠若惊。”
鸿瑷见我这副皮里阳秋的模样,脸上不由泛起微愠的神色,举起茶盏紧紧握在手中。我想她是想稍微发泄一下怒气,但是,最终还是被她轻轻放回桌上。
她长身而起,来回踱步片刻,强压下怒气,冷冷道:“尚倾吾,你太得寸进尺了。”
我不禁笑靥如花:“得寸若不思进尺,岂不辜负诸公一番的好意?百尺竿头,当更进一步。”
“你……”鸿瑷顿时气结。
我看着她,目光澄明,施施然道:“鸿瑷,我算不上太愚蠢,而且有自知之明。相信么?我还从未做得太过,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能拿捏得如此准确。有时,我也会自得自己有这方面的才能。我总能审时度势地加以利用,使自己处于安全的境地。”
“尚倾吾,你在嘲笑我自不量力么?”鸿瑷闻言,眼瞪得仿佛随时都要冒出火来,“你这叫自负!你不过是,运气比较好罢了!”
我不禁苦涩一笑:“你我二人都不过是鸿家的工具,哪谈得上运气好坏?你虽然名义上是鸿家的族长,其实一点权利也没有。你敢说,你此次来找我,不是鸿家那些宗主们的意思?我想,若是按你个人的意思,我尚倾吾早该遭你千刀万剐了,哪还能让你忍气吞声地在此跟我谈话?可是,我真的不想沦落到当鸿家傀儡的地步。”
“尚倾吾,你嘴里怎么从来就没一句好话?”鸿瑷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更可气的是,你说的也是事实,让人连反驳也不知该怎样反驳。可是,你又如何能对抗鸿家?你只身一人,尚可,晟白,甚至连璟璜也指望不上。如果你还想指望他们,我可真要忍不住发笑了。”
我定然地摇了摇头:“我还不至天真到认为可以依靠他们。”
鸿瑷闻言更是冷冷一笑:“你总不会想以一人之力,抗击整个鸿家,甚至是九州?那更会笑死我!你会做那样逞匹夫之勇的事?你凭什么?哼!凭什么?”
我冷眼看着她有些狂乱的眼神,淡然道:“我只知道,这辈子,我只会有一弟一妹了。这,难道还不足以让我与鸿家谈下去?”
她的目光一瞬转为错愕:“奚言侯的事,你也知道?”
我望着鸿瑷,粲然一笑:“岚妃的手段并不亚于任何一位鸿家的女子,不是么?走了这样一步棋,她就可以专心对付我。只要我一死,奚言的侯位,还不是她慕家的囊中之物?”
她镇定下来,盯着我:“还真不能小视你了。”
我含笑道:“我这些可笑的事,仗的仍是鸿家的势力,何足挂齿?”这是我对她刚才的话的回敬。
那茶盏终还是逃不过被击碎的厄运。被鸿瑷用手一扫,直直落地,碎片朝四处炸开。
“可恶的鸿妃,若不是因她的一己之私,一再阻止鸿家将女子送入侯府,何以至此?”鸿瑷有些失控,道,“还有慕宸岚那个心肠狠毒的女人,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竟对尚可下药,害他再也无法生息。如今,尚可是一日也离不开那种药了。事已至此,身为亲生女儿的你,还无动于衷么?”
我的身子不易觉察地轻颤了一下,随即转为平静:“鸿家都无能为力的事,我这区区质子又能如何?”
她闻言冷笑一下:“尚倾吾,你可真够狠心的!”
“最先狠心的人,不是我。”我淡然道,然后转为无奈,“况且,有些事,我根本无法做主。”
“这事,你还是好好想清楚。”她故意压低声音,威胁的意味从声音中微微透露出来。
我不由轻笑一下。
“我当然不会蠢到就这样威胁你,知道你不怕。鸿家都不会动你了,何况是我?”顿了顿,她看向我,缓缓开口,“据我所知,近来你与那个玉家的公子哥走得很近。我还知道,荆州侯燕岱逸的宠姬就是他杀的。他杀过人后,还有黄雀在后,暗算了他。”
我早有所疑,经她这一提起,更加肯定了:“原来,是鸿家的人下的手。”
她闻言,微微蹙眉:“鸿家是希望,邵王于璟州侯之间不宜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本来是眼杀鸡儆猴的,可惜对手太过厉害,未能得手。”
如若换作由我决断,我也会选择向玉秋惊下手。因他并不是官场里的人,杀了也不会过多的追究,也因他在晟白那里有分量。更因此人留下来绝对会是阻碍,不快些铲除,不知何时反被他先下手。
我不动声色道:“鸿家不想闹得太乱?原来是想权衡九州的各股势力,以四两拨千斤之力掌控下整个九州。若早几年或许能成,如今恐怕有心无力了。九州各地早以不似从前,鸿家也是。别人是发展迅猛,鸿家却已停滞不前。它已掌控不了那样的局面了。”
鸿瑷神色一沉:“所以,璟州要乱,却不能太乱。换天之举,过了。”
我冷哼一声:“你跟我说这些,又有何用?”
她冷冷一笑:“当然是想让你帮帮鸿家。你不回奚言与慕宸岚争,好,鸿家也不勉强你。但是,帮帮鸿家维持如今的形势,不为过吧?”
“所以,提到玉秋惊?”我扬眉,反问道,“不会是想让我去劝玉秋惊收手之类的吧?你觉得他可能听我的么?”
鸿瑷敛容正色道:“璟州候会如此胆大妄为,便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鸿家安插在璟州侯府的暗桩回报,凡有大举,此人必会出现。”
我苦笑不已。
玉秋惊的能耐,我当然知道。但是,要我去劝玉秋惊罢手,却是不能的。他会听我的?笑话!那个人是我的什么人,怎么可能听我的?他说,他跟我是同一类人。我想,这话是对的。所以,他定与我一样,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为此也会不择手段。我不认为这样的人,会因别人的劝说而罢手。
于是,我笃定道:“他不会听我的劝。”
“温柔乡,英雄塚。”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掩讽刺,“反正,你对此早已轻车熟驾了。”
我压着呼之欲出的怒气,站起身,静静道:“你话非得说到这份上么?我只能说,话不投机。”
“尚倾吾。”她坐着不动,抬起头看着我,傲然而笑,“先别急着走,见个人再走也不迟。”说着,她轻击掌两声。
方才那个满脸虬髯的男子应声而入,手中还抱着另一个人。
我见了,不禁一惊,脱口而出:“小鬼?!”
鸿瑷带着她惯有的颐指气使,道:“大家都是熟人,这样未免生疏,把人先放下。”
虬髯男子闻言二话没说,就将手上的羌迪放了下来。
羌迪摇摇晃晃地朝我走了两步,脚突然一软。我见状,连忙奔过去搀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