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便知。”我一笑,“我累了,今日就早些歇着。眉心,你去夜市逛逛,为我们做一些临行的准备,购置些璟州的特产带回洄溯。”
“哈?”眉心一时反应过我这突如其来的话语。
我不由笑了笑,对她使了个眼色,道:“想偷懒么?”
眉心眼中顿时闪过一丝了然,咬了咬绛唇,迟疑着开口:“公主,这……”
我佯装怒道:“你那样小的胆子,是该好好练练了。”
眉心闻言无可奈何地应了句“是”。
酉时半,自驿馆中出。
我身着眉心的衣裳,头戴蒙纱的斗笠,一路走来,竟无人认出。甚至出大门口的时候,守门的人还在跟我打招呼:“眉心,出去么?”
我微微朝那人颔颔首,径自向梦得楼的方向而去。
梦得楼在璟城算得上有名,规模并不大,布局却淡雅清新,透过长窗可将远处的雪景一览无遗。
我先到,便坐着等人。
戌时正,我所等的人准时露脸。另外,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那女子,我认得,正是鸿瑷。而那男子,我却从未见过。
我连忙站起身,迎了上去,笑吟吟道:“清老,多年不见,您更是老当益壮了。”
他捋了捋胡须,一脸慈祥的笑:“吾丫头?!你如今是愈发水灵了。”
我登时笑靥如花:“哪比得上族长?”
“都入座吧!你们年轻人不觉得如何,我可是老骨头一把了。”他道。
鸿瑷闻言连忙搀扶着清老入座,趁人不注意时,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回之以无辜的微笑,天地良心,我刚才那句话真的是在恭维她。在老人家面前,我还不至于想跟她翻脸。
清老坐在上位,招呼道:“吾丫头,还有言麒,一道坐吧!”
我含笑着坐于清老的右边,那个我不相识的男子便坐于我的对面。我不由打量起这个叫“言麒”的男子,白净秀气的脸,一对插鬓剑眉,一双细长凤眼,挺鼻薄唇,一身玄衣更衬面白。
我笑了笑,道:“想不到公输公子长得竟是这般模样,与倾吾印象中的,截然不同。”
他微微一怔:“公主认得言麒?”
我轻轻一笑:“公输公子之名,如雷贯耳。未曾见面,难道就不能先闻其名?”
他微微点点头,笑着称是。
此时,清老笑道:“言麒,吾丫头自小就一副怪脾气,莫见怪!”
“清老,倾吾哪里怪了?公输公子性洁誉高,在九州可是有名的。倾吾所言,可是有假?”我笑道,恰如其份地将话中淡淡的讽刺透出。
名不副实的公子哥,若真是清高不染世俗,又怎会千里迢迢跑来璟州,为享一杯羹?
那三人闻言,脸色俱是一变。
我故作不知,继续道:“滨海之上的离岛,不知与璟州相较,如何?”
我的目光,落到公输言麒脸上。
此时,他已然恢复常色,道:“自是各有千秋。”
“各有千秋?”我故作沉吟,“那便是,难以取舍。若能一并拥有,岂不更好?”
“吾丫头,你越说越不象话了。”清老出言道。
我一脸无辜:“倾吾不过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思想,有何不对么?”
公输言麒一笑置之:“公主果然如清老所言的那般聪慧,一语破的。言麒也觉得如此甚好,男儿志在四方,若局限于离岛那样的孤岛,时日一久,自然闭目塞听。璟州富足,人才济济,正好能够多长些见识。能一并拥有在两处学习的机会,真是有幸!若要言麒在其间择一,自然难以取舍。”
好诡辩!脸皮也厚!
我暗自赞道,笑而不言。
他看着我,笑了笑,道:“方才公主说,言麒不似公主所想。不知,在公主眼中,言麒该是如何的?”
想寻机报仇可不是那般容易的事,但自己送上门来寻骂的,那就该另当别论。我,怎好拂他的好意?
我不经意道:“修八尺有余,身量魁岸,肤黑诳野,声似洪钟。眉粗眼大,会挽雕弓如满月,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公输公子,真的一点也不像呢!”
“哈哈!”他竟笑了起来,“公主真是有趣!公主所说的,当真是英雄好汉?怎么更似草寇莽汉?幸好,言麒长得并非如此!”
我用手指捋了捋胸前的一缕长发,笑了笑,不答话。
“吾丫头。”清老微微一笑,道,“顾左右而言他,固然能避得一时,但要来的仍是拦不下,何不坦然面对?”
我低眉浅笑,这老头儿真的精明得很,果然不能在他面前班门弄斧。于是,与清老坦然而视:“不知清老找吾丫头来,所为何事?”
清老闻言呵呵一笑,略带浑浊的眼顿时无比清明,随即神色一沉,变得无比忧虑起来:“吾丫头,侯爷日理万机,忧国忧民。如今,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身为人女,都来到璟州了,怎可过家门而不入?顺道回一趟奚言,可好?”
这话,清老说得情真意切,竟还真挤出了两滴老泪。若不是对这老人家的为人有所了解,那我说不定会忍不住信他的话,为他的话而感动。
我沉吟片刻,脸上流露出为难的神色:“身为子女的,又有谁不希望能在父母跟前尽孝道呢?只是,清老,您也明白的,以我如今的光景,是身不由己的时候多。所以,只能由那双幼弟幼妹代劳。”
“那尚在襁褓的奶娃娃,如何使得?”清老眉头一皱,道。
“孩儿不行,母亲总成的。”我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多少听得出难过。
本该应情而泣的,但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做不来的事却勉强去做,我觉得那将显得更为做作。可是,能够将戏做得以假乱真,关于这一点,我还是很佩服清老。
“吾丫头,血浓于水啊!恳请君上通融一下,相信君上断不致如此不通认人情。七年了啊,你与侯爷总该见上一面了。你不知道,侯爷甚是挂念你。”清老说得更诚恳。
“父亲,可好?”我头垂得低低的,话中带进一丝哽咽,强忍住心中的冷笑。
“不好!整个奚言都不好!”清老干脆道,“如今,小人当道,侯爷是受了妖妇的蒙蔽。哎!有许多忠义的老臣都暗遭那妖妇的铲除。”
我轻叹一声:“倾吾不孝,无法替父亲分忧。”
“吾丫头,只要你回奚言,一切问题皆可迎刃而解。”清老道,“鸿家会帮你的。”
“清老拳拳之意,我不胜感激。”我道,“可是,我毕竟不是鸿家之人。”
“谁竟敢如此造谣?”清老怒道,“吾丫头,你当然是我鸿家之人。”
我抬起眼怯生生地看着清老,不信地问:“鸿妃当真是吾丫头的母亲?”眼还有意无意地看向坐在身旁的鸿瑷。
“莫请他人胡言乱语。”清老横了鸿瑷一眼,对我却是笑容以待,“别人的话都不可轻信,但蓉泠的话,你总该信的吧?”
“母亲的话,吾丫头向来都听的。”我答得乖巧。
“蓉泠何时提起过,你不是她的女儿?”顿了顿,清老又道,“蓉泠既从未说过,那鸿家对于你的身份一事定然深信不疑。蓉泠对你的栽培,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你若不是她的女儿,以她那样的心性,是做不到那一步的。”
“那……鸿家一世都会护着吾丫头了?”我声音里患得患失的担忧更为明显了。
清老思索片刻,终于松口道:“自然。今日,在座的各位皆可为证。”
我终于笑得真实起来:“清老如此德高望重的人,吾丫头自然信得过。还有一件事,前段时日,吾丫头认了个弟弟。族长热情好客,留他在身边小住几日。您不知道,那小鬼性子野得很,吾丫头担心族长太过宠他,让他变得养尊处优了。不如,让他还回吾丫头身边,可好?”
原本在一旁就冷着一张脸的鸿瑷终于忍不住发作了:“难道,鸿家连一个小孩子都养不起么?”
我轻笑道:“族长,倾吾绝无此意。那小鬼最宠不得,现在也只有倾吾还能治得了他。哎!没办法,受人之托,终人之事。虽然他总是活蹦乱跳的,惹人头疼,但还请族长体谅。”
鸿瑷还想说些什么,清老却先淡然开口:“瑷丫头,此事就照吾丫头的意思去办吧。”
我闻言立即冲清老开颜一笑:“果然,清老就是疼吾丫头!谢谢清老,谢谢族长。我们现在就去找那个小鬼,可好?许久不见那小猴子上窜下跳了,怪想他的。”
余光中,我看见鸿瑷极为难看的脸。不由地,在心中暗叹一声。没办法,我不得不借着清老,逼她将羌迪完整无缺地还回来。谁让清老是她的软肋,她向来不会忤逆清老的。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不急!”此时,清老又开口道,“这事,让瑷丫头去处理,相信她定会处理得很妥当的。至于吾丫头,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了,陪老人家闲话家常一会,如何?”
鸿瑷领命而去。
但我也无法拒绝清老如此清理之中的要求,静静坐定。方才雀跃的心情,早已不复。清老毕竟是清老,就算我如今貌似胜利。但翻云覆雨间也不过是他一言之差,我绝对占不得任何便宜。
好吧,我姑且只当自己是在向慈爱的爷爷要糖吃的小女孩。
我为清老斟满一杯酒,甜甜道:“清老,吾丫头若记得不差,您老最爱这汾州的汾酒。梦得楼这里的汾酒颇有名气,您不妨尝尝!”
他笑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道:“果然是好酒!难得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的喜厌。吾丫头,你自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点,跟蓉泠很像,而且你也不像蓉泠那般傲慢冷僻。所以,那么多孩子中,我最看重的还是你。”
“清老向来疼吾丫头,我怎会不知?”我狡黠一笑,“所以,即使吾丫头想要族长的位置,清老定也不会不同意吧?”
“你想要族长之位?”清老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那,你欲置瑷丫头于何地呢?”
“鸿瑷么?”我现出一脸的疑惑,“清老,您当然知道,她该置于何地。我怎好对清老的决断,妄加揣测?”
清老目光奇怪地盯着我好一会,终于干涩一笑:“好,吾丫头,果然是长大了。”
“其实……”我面无表情,道,“其实,吾丫头并不是真的稀罕族长的位置。只是,记性太好了,对别人的不仁义,即使想忘也忘不掉。清老,您不正是因此才重视吾丫头的么?”
“难怪你会如此待尚可?那也算他罪有应得。”清老轻轻拍拍我的肩,苍老的脸上现出一种悲悯,像极寻常人家慈爱的老人,“吾丫头,你要清老如何待你呢?”
“放我自由!她仍是清老听话懂事的瑷丫头,更是鸿家的族长。”我说这话完全出于真心。
清老怅然若失地捋了捋胡须,沉默良久,终于目光定然地望着我的眼,道:“如此说来,瑷丫头,随我十余年,年纪轻轻却不得不暴亡。想不到……天有不测之风云。”
我闻言身子不由轻轻一颤,他竟为了留我,不惜……
怎么可能?
我轻声提醒道:“她才是真正鸿家的人。”
“正因为如此,她才必须为鸿家做此事。”清老声音压得极低,恰好让我与他听清。随即,他扬声笑道,“这话,我不爱听。吾丫头,你不也是鸿家的人么?再说,凡事皆有定数,天要人亡,人岂能不亡?”
我震惊片刻,回神笑道:“清老,吾丫头方才不过跟您说笑的。族长的面相,怎么看都该是长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