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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漂流岛与鲁滨逊

最后的学生时代,小雅觉得自己就想一座漂流的小岛,从城市的一隅漂到另一隅。又仿佛是现代鲁滨逊,在歧视的汪洋中从一座学校流落到另一座。她的心从无所属,她憎恨几乎所有人。内心,其实是对未知人性的怀疑。

因为,她在最敏感的年龄里看到了太多的黑暗与罪恶。看到人性里最丑陋的一面是如何被激发出来,看到与她同样幼小的心是怎样被荼毒的。一场运动教会了孩子们以自己的同类为食,吞噬的不是玩伴的肉体而是灵魂。

来到市一中,离开了那些大院的孩子,周围敌视、蔑视的眼神似乎少多了,这让小雅多少松了一口气。而且有那么多好老师,她的心开始变得温软。

小雅那班里有六十多个学生,挤得满当当的,让她从第二排的边儿上看得见老师讲课时飞溅的吐沫和前面一排密密麻麻的后脑勺,偶尔课间回头,满满一教室各种各样的脸看得她头晕。

说实话,原来在初中时那些同学的大多数已经让她很厌烦,她对和同学结交始终抱有戒心。大多数时间她宁可选择独自呆着,至于交朋友,她相信“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第一个学期她几乎没和同学说过话,她忙着补课还来不及呢。第二个学期,她们去下乡学农。

第一天在学校操场集合,她就笑傻了。因为那些同学带的铺盖,真是五花八门啥样都有,比如张淑,她扛来一个被卷儿,还没走到操场就散架了,大红花被面的被子和绣着红双喜的枕头在地上滚成一滩,同学都笑她是不是把嫁妆背来了。大多数同学的铺盖卷儿都是将就到车上的,差不多没散开的都是好的。只有小雅背着标准的军用背包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近操场,很淡定滴看着乱糟糟的一片。上车时她当然很迅速,举手把背包就扔在考车头的地方,踩着车轮敏捷地跳上车去用背包给自己搞了个很舒服的座位。一个瘦小的女生看着高高的车厢板发愁,她啥也没说,只把求援的眼神看着小雅。那是个梳着蘑菇头的小女孩,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大大的眼睛很无奈。小雅友善地笑了,站起来看一眼她脚下那个臃肿的接近散架的铺盖卷儿,冲她身边站着的一个大个儿男生喊了一嗓子:“你,帮个忙,把她的行李递上来。”

那男生居然乖乖的把拿行李举起来递给小雅,小雅拎住中间那根绳儿把它拽了上来就手放在自己背包旁边,把露出的被单掖进去,抬头一看她还站在下面眼巴巴望着自己。于是伸头喊道:“上来啊!”那女孩看看高高的车厢板流露出胆怯的眼神。她笑着摇摇头趴在车厢板上弯下腰伸出手去说:“来!拉着我的手。踩着车轮,好,上!”她一把把那女孩拽了上来。

看一眼那男生,还站在那里发愣。她喊了一声:“你,没有行李吗?”

那男生忙道:“有啊,有啊。”

“递给我。”

那男生拖着一个破铺盖卷儿满不在乎地举起来说:“接住了,这可是老子的全部家当。”

“你给谁当老子?信不信我给扔下去?”本已接住行李的小雅斜睨着他笑道。

“哎哎,别价啊,我不过是个口头语,别当真。”他有点痞痞的笑着说:“我知道你老子厉害,你别砸我啊。”

小雅哼了一声把他那堆破烂儿扔到离自己远远的车后角落里,拉着那小女孩儿一屁股坐在用行李垒好的小窝里。那女孩看着她偷偷笑道:“我知道你是谁。”

“嗯,我是小雅。我也知道你是林萍。”小雅大大咧咧地笑了,心想这有啥奇怪,这小丫头是英语课代表,对自己的英语书法很崇拜。

林萍悄悄把头靠在她头边说:“你来一中是我爸爸找领导批的条子。”

“你爸爸是林秘书?”她扭脸仔细看了林萍一眼,林萍微笑着眨一下眼睛。两人挤在一起啥都不说了。

终于这一车人闹嚷嚷的坐满了,车子晃悠悠地开出校门,张淑激动的挥拳高呼:“知识分子到农村去!”一车人都跟着高呼口号,一个威风八面站在车头正中的男生把手里的红旗举得高高的挥舞着,小雅和林萍缩在车头一角聚聚拳头算敷衍过去。她俩都打心眼里厌恶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她们头挨头唧唧咕咕着小女孩儿的私房话,无非是这学期又要落好多课了之类。

学农去的地方叫三坪农场,是近郊一个地方。时间是一周,他们被安排住在两大间库房里,男女生各一间。在那里睡的是大通铺,喝的是涝坝水,吃的是大锅饭,小雅第一次尝到了普通百姓的大锅饭,和八一小学的食堂没法比。

她们背着扛着行李走进那大库房一看,哇!好新奇啊!库房里边顺墙根儿用砖头搭着两溜儿木板,她们蜂拥而进抢地盘,都喜欢在门口阳光充足的地方。小雅仗着背包小巧抢先跑到最里面,她估计那里风最小。别看是七月天,但是新疆初夏的夜里也是很冷的,尤其是她那薄薄的褥子不抗寒。她快速把背包打开,被子褥子占了俩位置,然后伸长脖子找林萍。林萍拖着自己臃肿的大行李卷一点点往库房走,这会儿正站在库房门口往里看。从阴凉黑暗的库房里看出去,巨大的库房门明晃晃的,嵌着一个小小女孩瘦弱的黑色身影。喧闹的库房也掩不住她的孤寂和无助。小雅叹了一口气跑过去,和她一起提着行李进来。

她俩把行李铺好,把被褥铺得整整齐齐,然后才坐在炕沿上等下一步通知,谁知半天也没人管她们。于是大家闹嚷嚷地涌出去,在周围到处转着看。小雅说:“第一找食堂,第二找厕所。其它的慢慢看。”把林萍笑得直不起腰。把林萍笑得直不起腰。小雅不以为然,说:“我就是个大俗人。人活着吃喝拉撒睡,少得了哪一样?这几样搞不定人是雅不起来的。大俗才能大雅。”

“听你说话的口气像个老头儿。”林萍笑眯了眼道。

小雅幽幽地看着蓝蓝的天空,半晌才说:“我的心已经老了。所有你们不懂的、看不到的,我全懂了,看到了。”林萍默默看着她高高扬起的脸,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如果不是一片吵嚷声,她们不知道还要在这树下僵立多久。

嚷嚷声是从男生那间大仓库里传来的,陈老师劝解的声音在喧哗中显得那么软弱无力。一帮女生围了过去看热闹,原来男生“宿舍”连铺板也没有,就是砖块围起来的通铺里放了大约一尺厚的麦草。男生和接收他们来的农场负责人吵起来了。

“老子是革命小将!你当我们是猪啊?就拿这猪圈对付我们?”小雅一听这老子老子的就知道是哪个男生了。

“你们是来给我们割麦子干活的,住这里已经不错了。接收贫下中农再教育!你懂不懂?”一个男人恶狠狠的声音让人听着很不顺耳,这下连陈老师也不劝解了。

“你丫当我们苦力啊?老子是来造反的!造反有理懂不懂?!”男生的话引来大家一片喝彩。张淑在人群后面挥拳大喊了一嗓子:“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同学们嘻嘻哈哈跟着乱喊一气,那男人的威风气煞下来了,说:“反正我们农场就这条件,你们看着办吧。不行就回去。”说完扭头就走,边走边嘟囔:“就你们这帮娃娃也干不了啥活。没准儿祸害的比收回来的麦子还多呢。”

他这么一说大家反而都不闹了,学生们的自尊心都特强,班长李强就说:“我们不能就这样走了。回去怎么跟别班同学说?就说我们高一·一班的都是孬种?因为睡不了草铺逃跑了?我们是革命小将,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我们不能就这样被人看扁了!”

陈老师说:“是啊,我们这样回去很不光彩。也没法跟学校交代。”男生们全看着“老子”,女生们叽叽喳喳说:“算了吧。别闹了。要不我们去找找他们革委会的头儿,看能不能多给你们弄点草铺厚点儿,这也太薄了。”

“老子”一看,就坡下驴说:“那也行啊,没板子难道不要钱的麦草也没几根了?再给我们弄些麦草也行啊。”

陈老师说:“你们先在这儿休息,我和李强去找找他们头儿。看怎么办。”

陈老师走了,大家一哄而散。

小雅和林萍先找到了厕所解决了内急问题,又溜达着找到不远处一溜土坯房,有一间大敞着门烟囱呼呼冒着白烟,她们进去看见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在拨弄着柴火烧一大锅水。一问,这里果然是给他们备的伙房,那水已经开始冒泡儿,妇女说:“快去拿水壶来打开水,这锅烧开就做饭了。明天才烧水呢。”

小雅一听赶紧说着谢谢阿姨就往回跑。林萍还慢条斯理地走着,小雅只管一口气跑回去拿起自己的军用水壶,又拿着林萍和自己的饭缸子就往伙房跑,还没跑到就见那妇女拿着个榔头在树上吊着的一个鉄轮毂上当当当敲着大喊:“打开水打开水啦!”顿时四面一片乱纷纷,大家到处找着可以打水的东西往伙房涌来。

这时小雅已经先舀了两大饭缸子开水,又用个大马勺一点点往军用水壶里灌开水。林萍是个聪明人,早已跟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垫着端起两大缸子开水慢慢往外走,一边嘴里猫叫似的喊着:“小心小心小心啊,开水来啦!”边喊边躲避着乱哄哄挤进来的同学。

别人闹哄哄地挤着打开水时,她俩已经坐在炕沿上一点点抿着喝水了。小雅把军用水壶撂在铺上,林萍爬过去把水壶藏在被子后面,说:“一会儿肯定有打不到开水的。别给她们看见,明天还不知道啥时候才烧水呢。”水稍微凉了一点他们才发现那水很难喝,一股怪味儿,难以下咽。

后来,她们知道了这就是涝坝水——露天地里一池子死水,来源是老天爷的恩赐——冬天的雪、夏天的雨。水里面有很多浮游生物,早起刷牙时,它们会在嘴里游来游去,搞得小雅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还该刷牙。

男生的铺草问题似乎解决了,那边安静下来。

午饭居然是“忆苦饭”......小雅看着那一笼屉的玉米面蒸的不知什么菜叶子,黄绿黄绿的,是她最恶心的颜色。还好闻着没啥怪味。她厌恶地看着那堆粘糊糊的东西大脑一片空白,对面那个男人嘴巴一开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好不容易他下去,一个老农上来又开始说:“旧社会,额四贫农!连佃户都不算,俺给地主扛长活儿。”他抽一口莫合烟咳嗽着,倒过气儿才接着说:“那时候,额四怕冬天又盼夏天。冬天莫活干咧,地主不雇额就莫饭吃。那个天又冷,把人冻得啊,不能活!好不容易盼到天热了,俺去给地主扛活儿,总算有饭吃咧。”同学们在底下听得觉着越来越不对味儿,怎么是地主给贫农饭吃呢?这不对啊!

老汉在上面呀噢他叹气捶胸顿足地说啊说,底下的嗡嗡声越来越大。小雅被老汉的话吸引住了,她专注地听着,觉得那老汉特有表演才能,说起话来满脸眼睛眉毛胡子乱动,有时甚至鼻子耳朵都会动!真是越来越好玩儿了。

“终于到收麦子咧,那地主家啊,蒸的一笼一笼白面刀把子(馍馍)啊,”老汉说着神往地咂吧起嘴来:“割麦子的白面刀把子管够啊,我们那个都是拼命干,死命搂啊。”接着话锋一转,说得更不像话了:“诶,到了六二年,可把我饿惨了,玄乎没熬过来......”旁边的男人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把把老汉从台上拖下来说:“走走,”边对台下的学生们说:“今天就讲到这里了,开饭!”大家哄笑一片。

“老子”学着老汉的口音说:“诶,到了六二年,可把我饿惨了,玄乎没熬过来......”学完捂着肚子狂笑,说:“这大爷真他妈够大爷的!这忆谁的苦思谁的甜呢?”说着就笑得出溜着蹲在地上了。小雅笑得眼泪狂流,拿拳头砸自己的腿,林萍捂着肚子只喊妈呀。全场绝倒。

男人把老汉推出门去回来说:“吃饭吃饭,饭都堵不住你们的嘴!不吃端走了!”大家这才皱着眉头排着队一人舀了一缸子忆苦饭愁眉苦脸的吃着。唯有那张淑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她居然吃得眉开眼笑,吃完又雄赳赳气昂昂地添了一勺!似乎忆苦饭吃得越多与贫下中农的感情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