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六扇门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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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你是我的眼

少年子弟江湖老。相思催人老,老了就要死,死并不是一件好事。

当把白玉堂的骨殖护送到苏州沧浪山庄安葬,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这是自闯荡江湖以来,我第一次对所谓的江湖感到失望,那种挑战一切创造未来的激情似乎燃烧殆尽。

我来到白玉堂的故乡,传说中生他养他的地方,祭奠他的亡灵。在沧浪山庄倾颓的屋梁下,我向天发问,他的父亲真的是长生剑白名夏么?白玉堂的母亲会不会是段思思?

鱼沼飞梁,我又一次踏上这座桥,如同生命中的轮回,又回到出发的地方。

我想像着多年以前发生在这座桥上的凄迷往事。

在沧浪山庄,在这座桥上,名满天下的白名夏与天下第二的李惟春约好在此一战。执掌仲裁的是他们共同的朋友杨悲秋。

怯懦与鲁莽之间是勇敢,吝啬与奢侈之间是大方。李惟春是这种人,白名夏是这种人,但杨悲秋不是。

金钱、权力、公正、友谊和知识谁都要拥有,想得到。可是得到这一切,要靠明智的判断、有效的自信以及协调欲望的能力。丧心病狂可能占有一时,却会永远失去可能。

已经投效顾太师的杨悲秋不是不懂,而是战胜不了自己的欲望。他喜欢上自己的义嫂段氏很久了。他也知道白名夏的小姨子段思思爱恋白名夏也很久了,这是一段不伦之恋。

作为这场比武的公证人,杨悲秋早早地来到了鱼沼飞梁这座名字古怪的桥。桥洞里埋葬有他从江南霹雳堂购得的诡雷二十七枚,爆炸的威力可以将鱼沼飞梁炸成齑粉。

李惟春与白名夏互相通报了姓名,惺惺相惜地说了一些客套的对白,然后将兵器交给杨悲秋检验。

检验之后,比试波澜不惊地开始。

李惟春率先发力,一抡祖上传下来的霸王枪,使出平生所学。

白名夏擎出长生剑,挽起优美的剑花,虚席以待。

试探。过招。缠斗。船泊的浪涛,江畔鸥鹭的轻啼,撺掇着决斗者的脚步或缓或急在鱼沼飞梁上变换节奏。

但听訇然一声响,沧浪山庄还是沧浪山庄,一切都没有结束。杨悲秋背叛了他与白名夏之间建立的友谊和情感,恰到好处地引爆了诡雷。由于雨势很大,诡雷的引信被淋湿了,没有发挥出原有的威力,只发挥了一小部分,但也足够报废白名夏了。

白名夏虽然中了计,可是李惟春却很幸运地只负了一点点轻伤。杨悲秋投鼠忌器,他草草地血洗了沧浪山庄,尔后夺段氏而遁。

段思思心虚地不敢去看白名夏,她只能抱紧他把脸贴到他身边,懊丧而又难过地呢喃:“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你会恨死我的,我知道……”

白名夏扯了一下嘴角,只微微一斜,嘶了一声,火药给予他的创伤不轻。

“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她便发现自己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了。惊讶、难过、心疼、愧疚,交织在一起有如乱麻却无法表达,到头来千头万绪只能化作一声哽咽。

白名夏的脸上是乌青发紫的伤痕,皮开肉绽的焦黑,眼睛已经被炸盲了。一张英俊潇洒的脸也毁了。他没有成功地笑出来。

他抬起只剩两根手指的右手,颤抖着朝她的面孔伸过去,要替她揩去泪水。

段思思紧紧攥着白名夏残缺不全的手指,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断指处:“我恨死我自己了。”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她只是在他的饭菜里下了十香软骨散,而她的目的也只是破坏他的权威,让他身败名裂最好,即便不能,也要恶狠狠地伤害他。现在她做到了,可是罪恶感却攫住了她。

她间接害死了他。

白名夏望着她,眼中却没有仇恨,一看到她后悔的脸颊,喉咙里溢出一声低低的诅咒:“吻我……”

段思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相信白名夏会说这样的话,意外而惊喜地盯着他的脸,只持续了一会儿,她眼睛里的光彩就黯淡下来,开始了内疚与自责。

她倾身靠近他,心被爱怜的情绪填得满满的,夹杂着一丝酸痛,禁不住用手抚摸他脸上一处完好的肌肤,将自己的双唇覆上。她用舌尖轻柔得舔着他的伤口,血腥的铜甜味漫溃进她的口唇,这种不带欲望的吻,只能作抚慰,是濒临失去之前的珍视。渐渐地,他的呼吸趋向微弱,呼吸一滞,脸就发绿了,眼珠子也凝住不转,却对段思思回光返照般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喟叹:“思思,我虽然死了,但我会用你的眼继续观望这个世界……”

段思思还继续在吻,她的唇还很热,但白名夏的身体正慢慢变冷。她摸了摸白名夏的颈骨沟,脉搏没有了。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八年的无限思慕之情,终结在这短暂的一瞥。

“你爱我吗?”

化外之地曾有一位大哲说过,真相永远只能无限逼近而非获得。

白名夏临终时手指苍穹,仰望的眼神顺着指尖射向天空的深处。

死亡是存在的结束,也是存在的大限。

从此,再无挂碍。

……

这是一段催人泪下的孽情。我曾经把自己幻想成他们当中某一位的后代,后来却发现,自己与那段历史并无干系。

我在沧浪山庄小住了半年,发现沧浪山庄不适合我。我与这里始终格格不入,也许我确实不属于这里。

在这半年里,我听到不少江湖上的传说。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人说起君山功德林决战的结果,却是李杜输了,但也有人看见蓝妖坐着蒲团去了水里,好像是学了佛的渡劫,可是否被拯救,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没有赢家。没有唐璧的消息。她似乎真的离我而去。半年来,我一直活在她的气息和杨爱的身影里。

在我离开君山之前,郭小三就不知所踪,此后的相当长的时间,都没有关于他的确切消息。

司马道德死后,由向卧龙执掌君山,据说接受了朝廷的招安,让出了武林龙头老大的位置。这好像与向卧龙的理想相悖,他是屈从命运了吗,无奈的抉择吗?不得而知。

水南宫与唐璧一样,绝迹无踪。

我于是再度出发,沿着长江顺流而下,我不知道这样旅行的目的是什么。人经得起无数的诘问,却经不起自己的追问。在此刻,只是轻轻一语,便勾起了埋藏在心底的林林总总。压力、痛苦、孤独、无力一时间涌上了心头,被人遗弃的感觉迅速扑来,将我兜头淹没。

多么希望自己是属耗子的,撂爪就忘。忘掉前尘俗世,贪痴爱嗔。那样至少心灵上没有太多的负担,可以有别样人生的。

途经九江的时候,襄阳王的军队正以拆迁的方式行进,沿途摧毁着生活的美好。我接触到一些溃兵,都是朝廷这一方的。且不说他们的斗志,他们的装备也惨淡得紧。大部分人的佩的环首刀是些磨孔的海绵铁,有的人的箭囊里的羽箭连锋镝都没有,枪戟槊棒拧得跟麻花似的,一绞就断。士兵的盔甲薄薄的一层,之所以能撑得很笔挺,我扒开一看,哇塞,里面居然塞满了黑心棉!

这种装备上战场焉能不败,无怪乎朝廷会兵败如山倒。

我想,名剑山庄不至于砸自己的招牌,这一定是兵部有人克扣了军费,到黑市淘的废铜烂铁滥竽充数。

比假冒伪劣更忧心的是朝廷的一则调令:免去薛白袍鹰扬大将军之职,不再都督中外诸军事,而是改任枢密使这一可有可无的闲职,并进爵国公。令言薛白袍精忠报国,功勋卓著,另任他职系国家需要。其实我很明白,是朝廷中某些人嫉贤妒能,怕功劳尽归薛白袍一人,所以明升暗降。另外,调令还安排了后续的人事,任命原镇南将军段如意为鹰扬大将军,总管西线战事,河东老将郑破水为东线戡乱总指挥。段如意受了襄阳王不少好处,忠诚品质颇受质疑,郑破水虽然曾经参与平定五十多年前的坚强公子谋反,可惜岁月不饶人,已经老得掉渣了。此二人就是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薛白袍。

皇帝是不是老糊涂了?

其实,不管是段如意,还是郑破水,都与曹紫柔有数不清的瓜葛。段如意在闽南给曹无伤立祠,郑破水的儿子娶了曹紫柔的一个表妹。而曹紫柔本人已经取代了当今最红的妃子——权妃,成为皇帝床上最强的杀器。公孙先生投靠她,就是最好的证明。这说明近亲繁殖的现场已经很严重了。朋党林立,亲随比附。蛀虫是越来越多。值此国难之际,当官的不思报国,但知中饱私囊。帝国已经变成了一个危重病人,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对于这类病人,必须要动手术,而且要动大手术,不动手术就没救了。可是病人的抵抗力太弱了,动大手术的话一定支撑不住,不动大手术又必将死亡。换言之,帝国不变革要亡,变革了也要亡。

这样一来,对现实忧愤的我继续投效公门已经失去意义。我在想,完成将白玉堂归葬故里的愿望之后,生平的大事就剩下诛杀襄阳王和找寻杨爱。不过杀襄阳王曹紫柔会替我动手,而杀曹紫柔,襄阳王或许会尽全力,毕竟围在他老爹身边的女人都是他夺位的障碍。鹬蚌相争,老子得利,我倒不是太着急。

至于杨爱,一会儿有人说在襄阳,一会儿有人说在苏州,可是我都劳而无获。我需要找个地方结束漂泊不定的生活,捋一捋思绪,想想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于是,到了寂寞县就停了下来。

寂寞县的半仙阁。

可惜物是人非。

后来我也想为什么酒寮、妓院、赌坊、佛寺、道观、客栈这些东西反复在我的身边出现,因为江湖里无非就是这些玩意,如同吃饭、睡觉、看戏一样成为不可或缺的生活,有的时候甚至幻化得很迤逦,让你觉得是世外桃源。

往事休再提,却如胎记一样,铭刻于诞生幽暗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