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六扇门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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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苍山明月楼

蒙明月楼主教诲,我抽空专程去了趟苍山。苍山虽然已是沦陷之地,却未遭兵燹。在苍山山脚,有一所很大的庄园。庄园里种植着茶叶和曼陀罗。

只有一个丫头片子拎着水桶在里面浇水。

“请问姑娘,这里是什么地方?”

丫头用衣袖擦了脸上汗,看看我,扔掉了手里的舀子。

“苏家庄园。”

苏家庄园?我心里嘀咕着,嘴里也嘀咕着,重复了大约十一遍了,连丫头也觉得烦了,眉头一蹙道:“你找人么?”

我决定投石问路。

“在下白玉堂,有事面呈你家楼主。”寄希望于白玉堂的威名,可是我并没有获得想像中的礼遇。

“什么楼主,这里是苏家庄园。”

“我知道,”我装出一副万事了然于胸的样子,负手在她跟前来回走了一遍,“苏家庄园嘛,园子的主人是明月楼主不是?”

丫头怔了一会儿,果断地说:“不是。”

“那是八法先生苏人吉?”我突然想起来,明月楼有一个叫苏人吉的高人,“其实呢,我是苏园主的一个朋友,今日受他之邀特来拜会他。”

丫头也不好唬:“可有拜帖。”

“我们是老朋友了,不需拜帖。”

丫头打量了一下我:“老朋友?你多大,苏老爷……”

哈哈,被我抓到话柄了。

“苏老爷,我说这里是,你还否认。”

丫头性子犟,头一扬,嘴一撅:“那有怎么样,有何贵干?”

“都说了,老朋友。”

“他不在,你有什么事和我说吧。”

“你……”我撇了撇嘴,“在下希望遇到苏老爷再说。”

“你告诉我就可以了。”丫头不让步。

我一拱手:“恕难从命。”

“你怕是见不到了。苍山从来就没有什么明月楼,更没有什么明月楼主。”

“我有说过我要找明月楼么?”

“你——”丫头气结,她俯身拎起水桶就要朝我身上泼。

一个的声音自门内响起,有着一分异样的蛊惑。

“是你吗?寄奴……”

我惊怔。丫头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应道:“老爷,有人找。”

里面有声音道:“带他进来。”

我知道明月楼为什么在武林中声名显赫,却又一直神神秘秘。它既想别人知道它的存在,又不想别人知道它因何存在。所以,陌生人是很难踏足明月楼的。

——倘若明月楼主不愿意,你就是踏破铁鞋也无觅处。

因此我也明白,那张璇玑图,我见到的可能性几乎寥寥。要是明月楼肯赏面一观的话,楼主大可以带来给我看。如果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门规森严,纵然楼主也不能夹私带出。

丫头在前面带路,我见到了她圆润的屁股和擀面杖一样的腰肢,还有她甩来甩去的马尾辫。刚才光顾着磨嘴皮子,真没好好欣赏,如今在后面窥探,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丫头把我带到一个圆形的门洞前,上面写着“悼月轩”。沿着石阶攀登而上——此处并无山,牵强附会一点只能说假山。九曲十三弯之后,我见到了一张石桌,四个石凳,和一个明若星澜灿若河的老人。

暮春的阳光照得他容颜如刻。从看他的第一眼起,我就推演出他年轻时一定是个帅哥。

老者正在和一个中年人、一个青年人在对弈。我的意思是说三个人在下一盘棋。这是个很奇怪的场面,如果是偶数,四个人下倒也说得过去。因为千百年后有一种新发明的棋叫四国军棋,正是适合四个人下的,当然如果提前千百年问世,也没什么奇怪的。智慧是通用的嘛。

我正这么想着,老者招呼我坐下来:“小朋友,一起下棋吧。”我心里大不悦,我是年轻,也不至于沦为小朋友吧。

我诘问道:“围棋怎么可以三个人下呢?”

“饭可以三个人吃,棋为什么就不能三个人下呢?”

老者一句话把我噎住了,丫头瞧我吃瘪的样子,在一旁吃吃地笑个不停。

我说:“你笑什么?”

丫头白我一眼:“怎么,不能笑啊。”

我很不乐意地说:“不是不能笑,而是笑不得。”

丫头反问:“为何笑不得?”

“棋道嗜杀,你一笑会冲淡杀气,棋就下得不好看了。”我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条绝妙的理由。

丫头当仁不让:“既然嗜杀,何必要好看。”

她一语甫出,中年人和青年人立刻投子道,“你说的对。”

我说:“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我的一个朋友。”

“你朋友可真多,他叫什么名字?”她年纪不大,但嘴够泼辣。未及我答话,她就说,“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姓唐,大名叫芙蓉?”

“你怎么知道?”

她并没有直接对我的问题作出回应,而是把手指抠进耳根,慢慢地像起饺皮子一样,把整张脸都给掀起来。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很快就明白,她戴的是假面。中年人和青年人也看得傻傻的,唯有老者无比淡定。

丫头摘去假面,抿了抿缭乱的发丝,扬起俏嫩的面庞。黄昏的光亮照得我有些恍惚。我一看,原来是唐芙蓉!我说呢,除了她,谁有此等刀子嘴。

“你怎么在这里?”我的言下之意是你什么时候离开了食王府。

“那该在哪里?大哥哥不陪我玩,我只好自己找乐子喽。”

“你爷爷呢?”

唐芙蓉虚指老者:“在这里呀!”

崩溃,我只好说:“是张圣人。”

“哦,”唐芙蓉顿现恍然大悟状,“你说那个爷爷呀,呃……也许回了武当山,也许去了钓鱼岛,谁知道呢。”

“你连自己爷爷在哪儿都不知道哇。”

“爷爷太多了,顾不过来。”

我闻即喷饭,这话实在雷人,也雷得可爱。

※※※

明月楼不是楼,它只是沿袭了楼的称呼,并没有承载楼的特征,它更像是一个地名。一个由苏家庄园、悼月轩、雪隐窟组成的地名。从苏家庄园到雪隐窟阶梯般上升,旁人看来确实像山,实则只是障眼法。人们总是习惯地称苍山明月楼,其实明月楼和苍山是两个地方,只不过都在苍山县境内罢了。

在唐芙蓉的介绍下,我很快结识了那个中年人和青年人。中年人散发出浓郁的马兰花的香味,乃是峨眉派名宿言夏流,在襄阳王府曾经见过,只是涂脂抹粉之际还显得年轻,而今洗尽了铅华人却老了不少。青年人有一股海鲜的味道,他是东渡重洋习得不传之秘的天破流刀手柳复攻,刚刚海归。我之前没见过他们,论及私人交情,则更无交集。不过,百晓生兵器谱和狄希都没有论及他们,要么是他们太生僻,要么就是二流角色。

唐芙蓉表现得似乎她才是此间的主人:“老头,跟他下,看他的样子,棋艺一定了得。”

我立刻被呛了,心里说,死丫头,我跟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不用这样挤兑我吧。

“休听她胡言乱语。”

“我说的是事实,当年你在华山零封令狐兜,襄阳力挑龙飞虎,很有种。”唐芙蓉的不吝赞美让我诚惶诚恐,华山是白玉堂担纲,襄阳并未和龙飞虎弈道,所以不觉她有替我美言的成分,但觉她有险恶的用心。

言夏流和柳复攻看了看唐芙蓉,也看了看我,尔后相互对视,说:“让贤吧。”

我连忙推辞,但言、柳二人容不得我谦虚,便把我按住。

老者笑意吟吟地示意我落座。

这个嘛……我挠了挠头,我的棋艺比起龙飞虎来差之千里,自然入不了这老者的法眼,便想找个理由推辞。孰料唐芙蓉没事找抽道:“好哦,我爷爷老说‘人有精游艺,予尝观弈棋’,是这么个理儿。”我都不知道她叨念些什么,但从老者殷切的眼神看出,我已别无选择。

老者作了个请的姿势,让我先下。面对三人鏖战的残局,我有些茫茫然从罐子里拈出一粒白色棋子,放在棋盘上。此子一落,老者眉头便纠结起来,陷入深深的思索。观战的言夏流露出一副惊讶不止的表情:“哦,耶。”

我虽不精于棋道,却也能大概读懂。因为我的一子,棋盘上本来处于劣势的白子豁然局面明朗起来。

本来黑白双方边角已定,正逐鹿中盘。黑方占优,未能将白方斩尽杀绝,处于一攻一守的态势。然而当我的子一落,歪打正着,突发奇军,黑子登时吃紧。老者思索半晌,终于在纵九横十路上放下一枚黑子。这子一跳,盘面上的黑子便如飞龙在天,白子再无腾挪的余地。

言夏流脱口道:“输了……”他说话的时候喷出马兰花的香味。

柳复攻却说:“未必。”

我拈起一粒白子,放在了右角四七点上。这一手挂角本也无理,不过是岌岌可危之际又不愿投子认输的胡乱一招,结果却应了今古九局里的“宁失十子,不失一先”。

刚刚还哀声的言夏流顿时击节叫好道:“妙,妙。”

真巧了,若右角不应,中央与黑子对峙的一条大龙必会被杀。

老者也报之期许的微笑,他手中的黑子虚扬了一扬,没有放下。

言夏流仿佛是自己赢了,得意道:“前辈,你要输了。”

柳复攻又是同样的接驳:“未必。”

言夏流和柳复攻把彼此视作瘟疫,却又联手对付老者,真叫人捉摸不透他们的关系,疑心他们也曾有过言笑宴宴的美好时光,只是日后变成了竞争的关系。言夏流已经有了中年人发福的身体,尽管他勤练以修身,但怎么也无法与年轻的柳复攻相比。

细皮嫩肉,眼角含春,昂藏七尺,柳复攻的眉眼流出青春生猛的气息,可是他的年轻不仅仅是年龄意义上的年轻,也是心态上的年轻。我忽然想起当年的一个少年,他也有过柳复攻如此不羁的笑容。

黑子终落。老者的棋路猝然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