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游方郎中不客气地沿用着十多年的旧称,仿佛今日对面坐着的并不是建立过赫赫战功权倾一方的总督,依旧只是一个无实权的学官。
“席上,你对虚舟谈了一套富强之术。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对我说实在的,你就真的相信那会给中国带来富强吗?”
“老朋友,你是怎么看我的?”张之洞颇感意外地说,“我不相信,我为什么会努力去做?这样热的天,普通百姓能躲凉的都躲凉,我一个五十多岁的总督,在火毒的太阳下,一连走了几天寻访厂址。我若不相信,我为何要这样做?再说,虚舟法师乃归元寺的方丈,佛门之人,我若不信,我跟他瞎说什么,我也用不着以此博取他的几句赞扬之词。”
“老弟,你不要因我这句话而不高兴。”吴秋衣笑起来了,说,“我不是说你有哗众取宠的意思,我是想你颖悟过人,精通经史,这些年又出任封疆大吏,头脑应很明白,你没有想到洋人的那套在中国是行不通的吗?”
“我不是要把洋人的一切都搬到中国来,我只想学他们建厂修铁路办学堂练兵这些东西,有什么行不通的?你有何高见,我倒要好好听你说说。”
吴秋衣连连摇头说:“老弟,不是我说你,你是书生气太重了,你其实不懂今日情势。今日中国,处处都显露出末世的景象,就跟前明崇祯朝相差无几,朝廷能多保几年的命就是好事了,何暇来谈富国强兵!还不如安心做你的太平总督为好,不要存什么励精图治之志。”
国家弊病很多,这点,张之洞岂能不知,但绝不是末世,怎么能拿大清跟前明崇祯朝相比呢?崇祯被李自成给翻掉了,洪秀全闹腾十多年,到头来还不是让朝廷给平定了吗?太后圣明,比无术多疑刚愎自用的崇祯强多了。张之洞素来对太后怀着感恩情怀,倘若说这话的不是一个老朋友,他早就要将他抓起来当反叛者处置了。这时,他压下心中的不快说:“秋衣兄,你这话说得过头了,我受太后皇上恩泽深厚,自当与朝廷休戚与共。太后皇上为国家宵衣旰食,我怎能不励精图治?”
吴秋衣敛容说:“你受皇家恩德,愿尽忠报效,此心诚然可贵,但可悲也在于此。你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此话怎讲?”张之洞神情肃然起来。
“老弟,你想过没有,你办洋务,都靠什么人来办?还不是靠官场的这批人。今天中国的官场,已经烂得差不多了,清廉的官,实心办事的官,十个之中难得一个。这些年来,四川也新办了不少局厂,每办一个局厂,就增加一个衙门,培植一批官吏,徒为百姓增添负担,办成了什么事?老弟,你是官场上的人,不怕你见怪,我冷眼观察中国官场几十年,是越看越失望,越看越心寒。我的看法与你不同,今日中国的积贫积弱,不是没有洋务,而是中国有这样一个腐败贪婪懒散推诿又盘根错节官官相护的官场,这是中国的万恶之源,贫弱之本。古人早就知道橘迁淮北而为枳。好端端的橘,为什么变为枳了呢?就是因为水土不好的缘故。今日中国就好比淮北的水土,外国好比淮南的水土,洋务这东西在外国是可口的橘,一到中国来就变成酸涩的枳了。腐败的官场,就是中国成为淮北水土的根本原因。而这,你一个张香涛是无力改变的。所以,你纵有天大的才干,也成不了事。”
吴秋衣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他太夸大其词了。官场虽不好,但一则还是有好官,二来也可以整顿,其他省且不管,两湖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的,我难道就不能凭借朝廷赋予我的权力,整顿出一个清廉的官场来?难道就不能利用这官场办一番轰轰烈烈的洋务事业来?他冷笑着说:“事在人为,两湖就不能是淮南水土吗?何以就料定它必为枳呢?”
吴秋衣哈哈大笑,说:“好,老弟,我不和你争辩了。我们可以在这归元寺,在佛祖的面前打个赌,十年二十年后我们再见分晓吧!时间不早了,明天还得去龟山看地,吹灯睡觉吧!”
第二天一早,趁着气温还不太高的时候,虚舟带着张之洞一行连同知客僧、吴秋衣等来到龟山。
龟山古称翼际山,又名大别山,坐落在汉水与长江的汇合之处。山不高,形状方方圆圆的,从高处看来,犹如一只巨大的石鼋伏在江汉两水之间,因此俗称龟山。
知客僧是归元寺里的才子,能说会道,登上龟山顶,便兴致勃勃地一一指点远近风光,把它介绍给即将与归元寺做成一桩绝大买卖的贵宾们。
“诸位大人老爷们,站在龟山上,武汉三镇风物尽收眼底。就在龟山前后左右,便有大家所熟知的名胜。诸位向东看,那一座直冲长江形如船头的大石块,就是有名的禹功矶。”
大家的眼睛都顺着知客僧的手势望去,果然在前面三四十丈远的江边,一块庞大的嶙峋怪石兀然矗立在水中,像一根拴船的石础,又像一段阻水的石堤,滚滚的江水在这里被激成飞溅的浪花。使人不由得想起苏东坡“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名句来。
吴秋衣对张之洞说:“昨天我得的碑文就出自那里。湖北百姓为纪念大禹治水,在这禹功矶上建了一座禹王祠。还有一棵千年古柏,相传是大禹亲手种植的,另有元代建的禹王庙。此外还有一块很好的碑,名叫岣嵝碑,据说是大名士毛会建将衡阳岣嵝峰上的碑文,拓后再刻碑立于此处。”
张之洞问:“岣嵝碑文你拓下没有。”
“拓了。回归元寺后我拿给你看。”
“诸位请看,禹功矶上有一座亭阁。这座亭阁叫什么名字,贫僧一说出来,诸位大人老爷一定早已知道。”知客僧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导游似的,吊起大家的胃口,“它就是大名鼎鼎的晴川阁。”
“晴川阁!”众人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有人已轻轻地背诵崔颢的诗来:“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对,它就是唐才子崔颢诗中所说的晴川阁。”知客僧很懂得游客的心理,补充说,“鹦鹉洲在晴川阁的下游,已被水淹了。”
如同故友重逢似的,张之洞将那座童年时代便记于心中的亭阁,伫看了很久。
“诸位再向南看,有一片竹林,竹林里有一座墓,墓主就是那位帮孔明草船借箭的东吴谋士鲁肃。”
鲁肃墓!众人又是一声惊叹,一齐向南看去。只见临近山脚边,果然有一片清清幽幽的竹林,团团围在一起,墓冢、墓碑都看不见。
张之洞心想:鲁肃在世并未为东吴建立大功,只是以忠厚诚信出名,死了一千多年,人们还记得他,墓旁能长年有这一片翠竹陪伴,也足以自慰了。
“诸位再向左边看,那里有一座三层六面石塔,名叫石榴花塔,为何叫这个名字,这里有个来由。”知客僧面对着大家关注的目光,说出一个悲恸的故事来:“宋代时,汉阳有一个年轻的寡妇,虽丈夫死去多年,一直谨守妇道,对婆婆尽心尽孝。有一天,寡妇杀鸡给婆婆吃,婆婆吃后第二天便死了。各种谣言纷起,都说寡妇有意毒死婆母,婆婆的女儿向官府告状。官府判寡妇死刑。寡妇受此天大的冤屈不能表明心迹,临刑前,她摘石榴花一枝,插于石缝中。对着石头说,若婆婆真是我害死的,石榴花枯萎干死;若是冤枉,则石榴花开放茂盛。行刑的刽子手冷笑着说,花插在石缝里,必死无疑,哪有茂盛的,你莫不是疯了!谁知寡妇死后,插在石缝里的石榴花果然开得茂盛灿烂,第二年春天还在石缝边的土里生出一棵小石榴树来。这棵小石榴树长大后,年年满树花果。大家怜悯这位蒙受奇冤的寡妇,于是为她建了这座塔,取名为石榴花塔。八百年来,一直香火不断。”
众人听了,都感叹唏嘘。
虚舟法师说:“寡妇的冤枉,是龟山的石头给她洗刷的,可见龟山是一座神山,一座灵山。在龟山办事,是会得到神灵保佑的。”
大根一向信神信菩萨,听了虚舟的话忙说:“法师说得有道理,若不是神灵保佑,石头缝里的石榴花哪有不枯死的道理!龟山这地方确实通灵性。”
“龟山灵杰之处还多哩!”仿佛龟山是知客僧的家园似的,带着自豪的神气,他又指着远远的地方说,“那里就是古琴台,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地方。”
高山流水,人世间美好的相知相遇的象征,竟然就源于龟山,出于脚下的这块土地。突然间,湖广督署的幕友们对这座并不高大的山岭顿生又敬又亲的情感来。这是一座多么逗人喜爱的小山啊!
张之洞的心也激动起来。大禹、鲁肃、伯牙、子期、晴川阁、石榴花塔,这一切在他的心里已构筑一幅动人心扉的图画。不用具体去踏勘那块荒地了,他已经在心里做出决定:铁厂就建在这里,有这么多圣贤神灵聚集,龟山当然是风水宝地,铁厂借着它的雄魂精魄,今后必将兴旺发达,震撼中外!
“大人。”虚舟见知客僧将龟山四周的名胜介绍得差不多了,适时地建议,“我们下山去看那块地吧。”
“好,你带路。”
众人跟着虚舟,顺着一条窄窄的山道从山顶下来,朝着汉水走去。没有多久,就来到属于归元寺所有的那块土地上。
“这一片都是。”虚舟用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把众人眼帘中所见的一大块河滩全部包进去了,“此处襟江带河,气象壮阔,地势平坦,一马平川,白光法师真正的好眼力。”
虚舟以自己的高度评价,再次为这块荒地预定基调。
张之洞极目远眺,但见这块三千余亩的大平川,约有一半属于河滩,上面布满沙砾,几乎不能种植树木庄稼,另一半虽是黑黄色的泥,却也大部分长着蒿草杂木,有五六百亩地被辟为田土,上面正生长着庄稼和蔬菜。也有数百上千株果木。在田土与果木中可见稀稀落落的农舍,间或传来犬吠鸡鸣。张之洞虽看不出它的风水佳妙之处,但可以肯定其水路极为方便,且地势辽阔坦平,为今后建世界一流的铁厂提供了足够的条件。他已经默许了,不过还想听听幕友们的看法。
“毅若,你看呢?”
“大致尚不错。”蔡锡勇的眼光四处扫视一遍后说,“涨水时,工厂有一半会被淹。”
“筑一道堤,将汉水和长江的大水拦在堤外。”张之洞早已想到这一点。
陈念礽说:“河滩一带地势低洼,容易积水。”
张之洞:“可以把它填高。”
杨锐说:“筑堤、填土这两项工程,将会耗资不小。”
张之洞胸有成竹:“要建一座铁厂,当然花费会很大。银钱一事,由我来设法筹集。”
显然,总督的主意已拿定,大家不再提出异议了。大根却有新的发现:“四叔,河滩填高以后,可以做一个很好的跑马场,今后骑兵可拉到这里来训练。”
受大根这话的启发,张之洞突然间又冒出一个想法来:“花这么大的成本来做跑马场太浪费了,不如在这旁边再建一座枪炮厂,就用铁厂出的铁来造枪炮,省得再外运!”
大家鼓起掌来,齐声赞扬这个好主意。
虚舟知张之洞已是看定了,心里高兴至极,忙恭维道:“大帅办事气魄宏阔,真不愧为让洋人举白旗投降的大英雄。富国强兵,扶正压邪,也是我们佛门的宗旨。这块荒地上能兴建铁厂、枪炮厂,真是一桩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无量善事。阿弥陀佛,归元寺要为大帅此举办一场三天三夜水陆道场,祈求菩萨神灵保佑,诸事顺遂,功德圆满。”
虚舟这番话引起众人好一阵大笑。张之洞对方丈说:“行,就这样定了,过几天,我派人到宝刹来具体商谈。”
“善哉,善哉!”法师合十作揖,欢喜无尽。
吴秋衣眼看着这一切,一句话都没有说。
五天后,从广州跟随张之洞来武昌、任职督署总文案的赵茂昌奉命来到归元寺,就这块荒地的交割与寺方代理人知客僧清心洽谈。
清心将这块荒地上所包括的水田、果木、池塘、房舍、人口、牲畜等列了一个眉目清楚的明细表,并且一项一项地说给赵茂昌听。清心不厌其烦地详尽叙述,赵茂昌捺着性子听了两个钟头,实在厌烦了,便不客气地打断和尚的唠叨絮语:“多余的话不要说了,直截了当谈价吧,你们要多少银子?”
清心心里想:昨儿个总督和幕友们一个个都客客气气的,这人官架子怎的如此大!他是个惯于和各方打交道的和尚,面对着赵茂昌的官气,一点儿也不在乎,脸上依旧笑笑的:“好,总爷说得对,多余的话不讲了,贫僧就一项一项地报价。水田一千零二十亩,每亩作价七两五钱,共计七千六百五十两银子。土地八百二十亩,每亩作价四两,共计三千二百八十两。河滩地一千四百亩,每亩作价一两二钱,共计一千六百八十两银子。这三项加起来共一万二千六百一十两银子。另房舍二百二十五间,平均每间作价二十两银子,共四千五百两。池塘一百零七口,连所养的鱼在内每口作价四十两,共计四千二百八十两。另大小牲畜一千一百三十二头,平均每只作价一两,共计一千一百三十二两。另外尚有果木三千余株,平均每株三钱银子,共计九百两。这四项加起来一万零八百一十二两银子。七项总计二万三千四百二十二两银子。佛门一向与人为善,尾数的四百二十二两就让给你们了,我们只要二万三千两就行了。”
赵茂昌一边听一边心里不停地冷笑,当听到最后报出二万三千两的天价时,禁不住暗暗骂道:好一群贪得无厌的秃驴,还要说什么“佛门与人为善尾数相让”的话,真正地不知羞耻二字!钱庄伙计出身的总文案是个精明透顶的人,这些天他已暗地里对龟山一带的行市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对清心说:“和尚,你报的价也太离谱了吧。你不要欺负我们是外地人,不懂本地的行市,也不要把官府的人都当成傻瓜,银子随便由你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