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茂昌这几句话打中了清心的要害,他心里一阵发虚:看来这家伙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得小心点。知客僧满脸堆笑说:“赵总爷,贫僧报的价有哪点不属实,你老尽管指教。”
赵茂昌脸上的假笑一丝儿都不见了,两道阴冷的目光盯着知客僧,以不容置辩的口气说:“你报的每一项都不属实。汉阳城郊最好的水田,也不过六两银子一亩。龟山这块荒地上的上等水田,在汉阳城郊的水田中不过中下而已,值不得四两,七百多亩水田平均作三两算都高了,就此一项,可见多报了一倍多的价。其余土地、果木、池塘、房屋,你都翻了一倍。说句实在话,本总爷早就给你把各项细账都算清楚了,满打满算,给你一万二千两银子就够意思了,没想到你们佛门这样黑心!
“阿弥陀佛,我佛大慈大悲。”清心嘴里不停地这样念着,其实是强压住心中的虚恐,同时也在思量着对策。正在这时,小沙弥过来请入席吃饭,清心借机中止洽谈,重新满脸笑容地说:“赵总爷,我们先吃饭,账目嘛,吃完饭后再慢慢算。”
赵茂昌顺水推舟地起身说:“好吧,吃完饭再说。”
席上作陪的,除方丈虚舟、知客僧清心外,维那[维那:“维”,纲维,意为统摄僧众;“那”,梵文“羯摩陀那”(Karmadana)的略称,意为“授事”。“维那”,也称“都维那”;旧称“悦众”“寺护”等。是佛教僧职,“三纲”(上座、寺主、维那)之一,居上座和寺主之下,主管僧众庶务,包括调和僧众之间的纠纷、辨别真伪度牒、负责僧众纪律等。唐代百丈怀海禅师创立丛林规式后,维那为禅宗寺院组织中东序六知事(都寺、监寺、副寺、维那、典座、直岁)之一,为寺院僧堂负责人,其职主掌僧众威仪及宗教仪式法则等。]清戒也来了。三个和尚殷勤劝酒劝菜,恭维话不断,把赵茂昌当成真身赵公菩萨一样供奉着。饭后,清戒亲自陪着赵茂昌参观藏经阁。藏经阁里藏着归元寺的镇寺之宝——三部天竺国的贝叶经。这三部贝叶经从不轻易示人,非达官贵人或佛门高僧不能一观。
清戒吩咐管藏经阁的和尚打开楠木书柜,将一部贝叶经取出,亲自翻开,讲叙给赵茂昌听。赵茂昌听不懂贝叶经上的经文,对那些青黄色的长椭圆形树叶也看不出个名堂来。清戒见赵公菩萨心不在焉,忙收起贝叶经,将他带到玉佛堂。玉佛堂是归元寺专为收藏发了财的信徒们自愿捐献给寺院的佛像的殿堂。
这些佛像大部分是玉雕的,故称玉佛堂。有几座鎏金的佛像,还有一座五寸高的金佛像,是一位南洋巨富捐的,深藏在地下室里。为了对付赵茂昌,管堂的执事和尚在吃饭期间,便奉知客僧之命将所有鎏金佛像都赶紧搬走了,又将一座极普通的黑玉佛像,用一只四面镶着花格玻璃的精致梨木盒装了起来,摆在最为显眼的地方。
来到玉佛堂,赵茂昌兴致大增。他一座一座地细细看,又不停地用手这里摸摸那里摸摸。这种亵渎佛祖的行为,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受到和尚们的呵斥。但今日此人便是佛祖,维那不但不予制止,反而随着他的手一起对佛像指指点点,议论玉的质地和色泽。
来到黑玉佛面前,赵茂昌立时被精致的玻璃框架所吸引,连连称赞这个架子好。维那笑着说:“赵总爷,这座佛像的玉质更好。”说完,吩咐执事和尚拿钥匙来将框架上的锁打开。
赵茂昌的手在玉佛身上摸了摸。他其实并不懂玉,心想在这样名贵的框架中的玉佛一定很贵重,便点头说:“这玉质是好。”
“赵老爷好眼力。”维那笑着说,“不瞒你老说,这座玉佛可不一般。它来自暹罗国的古都清迈王宫,是暹罗王的后裔送给寒寺的。这黑玉有一个专有的名字叫暹罗圣墨,黑玉是玉的精品,暹罗圣墨又是墨玉中极品。这座圣墨玉佛在清迈王宫供奉了近百年,后由国王赏赐给他一位宠妃生的儿子,从此离开王宫。六十年前,这位王室后裔来归元寺朝拜,将它送给了寒寺。这玉佛堂里所有的玉佛加起来,都不及这一座。”
赵茂昌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圣墨玉佛,贪婪的眼神毫不掩饰地流露着。维那知道鱼儿已经上钩,便笑容可掬地说:“赵老爷若是喜欢,就送给你老,为归元寺与总督衙门结一段善缘。”
见赵茂昌不说话,知已默许,便高声命令执事和尚:“把这座圣墨玉佛好好包起来,今夜由你护送,送到赵老爷府上。”
就在维那陪赵茂昌游藏经殿、玉佛堂的时候,知客僧和住持正在方丈室里密谈。见玉佛堂的事情办好了,知客僧亲来邀请赵茂昌去方丈室。
洽谈在方丈室里继续进行,只是寺方的代表已换成第一号人物住持虚舟法师。
“汉阳那块地就请赵老爷关照关照,二万三千两银子,委实没有多要。”虚舟法师说。
“没有这么多。”赵茂昌的态度依然和饭前一个样,只是说话时的声音柔和多了,“刚才清心法师报的每个细项都多算了许多,比如说牲畜平均每只算一两,这里的马虎眼就大得很。牲畜中有大牲畜,有小牲畜。我亲自查看过,一百一十户人家中,猪牛这些大牲畜加起来不过三百来头,其余的都是鸡呀鸭呀这些小牲畜,一只鸡鸭值得几个钱!清心法师按平均每只一两计算,这不明摆着是哄蒙人吗?”
虚舟法师听了赵茂昌这番话,心里又恨又佩服:恨这家伙拿了归元寺的玉佛,依旧不松口,佩服他精明能干。
“赵老爷,你是一个真正认真办事的人,贫僧十分钦佩你。”先给赵茂昌戴上一顶高帽子后,虚舟慢慢地说,“从每项的细账看,清心是报多了点,这没有瞒过你老的法眼。但总体来说,二万三千银子不算多,因为清心忘记告诉赵老爷了,这块地是二百多年前白光大法师看中的风水宝地,它今后会给铁厂带来十倍的兴旺,百倍的利益。”
见赵茂昌并不以这话为然,嘴角边似乎有着淡淡的讥笑,虚舟明白,这是个不受软功的强硬角色,到了这种地步,他不得不实话实说了。
“赵老爷,实话对你老说,出家人脱离了世俗,没有妻室儿女的拖累,也不想去巴结讨好别人,要钱财做什么?佛门第一戒的是贪。贪使人迷失本性,坠入火坑,乃作恶生孽之根。本来,张大帅办铁厂,龟山的那块地就送给总督衙门也无妨,只是寒寺将有一桩大事要兴作。”
见赵茂昌对这句话有兴趣,虚舟说话的劲头更足了。
“二十多年前,贫僧见京师西山碧云寺有一座五百罗汉堂,气象宏伟,实北地佛门壮观,可惜荆襄大地没有。遂对着佛祖立下宏愿,今生要竭尽全力,在归元寺也建一座五百罗汉堂,二十多年来也为此积下将近二万七千两银子。要建成这座五百罗汉堂非五万两银子不可。贫僧年近七十,来日已不多,不能再行募集,另外的二万三千两便只有靠出卖这块龟山旧地了。实话说吧,这块地连同上面的房舍、池塘、果木、牲畜可值一万二千两左右,加上好风水可增值银八千两,此外的三千两就是赵老爷你老送的了。这三千两银子的恩泽,贫僧会告诉佛祖听的,并由寒寺十位得道高僧为赵老爷念十天十夜祈福升官保平安经文,保佑你老大福大寿大俸禄,全家老小康泰顺利。”
见赵茂昌面色稍怿,虚舟略为压低了声音,却是一字一顿地分外清楚:“寒寺将打一个三千两银子的包封送给赵老爷,略表贫僧和寒寺全体僧众的感激之情。”
这句话,为什么不早讲,绕这大的圈子多费劲!赵茂昌不动声色地说:“按理说一万二千两都多了,风水宝地嘛,这是虚的,铁厂尚未建,投产更是三年五年以后的事,拿什么来证明?只是你们要建五百罗汉堂,需要银子用,才不得不哄抬行市。你早说清楚不就得了!赵某祖母、母亲都吃斋念佛,家里多年来也供奉过菩萨,既然是为五百罗汉堂做贡献,赵某人就认了你这个数。”
“善哉,善哉,阿弥陀佛!”虚舟忙捻着佛珠,念念有词,“赵总爷大恩大德,贫僧一定奉告佛祖。”
赵茂昌心里冷笑了几声,接着说:“但有一句话,我先给你说明白了,三千两银子的包封,是你们自愿给的,赵某人可没问你们要!”
“那是的,那是的!”虚舟忙点头。
“所以,不管以后什么人来问,你们都不能说。如果有人说出了,赵某人可不是好惹的。”
赵茂昌的厉害,虚舟已经领略了,忙说:“赵老爷放心,此事只是贫僧一人知道,归元寺众僧连同清心、清戒都不知。只要贫僧不说,谁人知道?贫僧感激还来不及,又岂会说出去!如若不信,我可以在菩萨面前起个誓。”
“不要起了。”赵茂昌起身说,“还有一点,你们另外再造一个细目,各项加起来是三万三千两银子,那一万两是赵某人核实后减下去的,懂吗?我走了。”
“懂,懂!”虚舟弯腰合十,恭恭敬敬地将赵茂昌送出归元寺门外。半夜时分,归元寺一个年轻力壮的和尚背着那座黑玉佛,悄悄地来到赵茂昌的家中。
听说赵茂昌将归元寺提出的三万三千两核减为二万三千两,张之洞连连称赞赵茂昌能办事,对这个从广东带来的总文案更加信任了。蔡锡勇和陈念礽拿出筑拦水长堤和填高低洼五十万土方的预算:长堤需银五万八千两,填土需银四万六千两,连同购地二万三千两,需银十二万七千两。
蔡锡勇问:“这个厂址,费用是不是太大了点?”
“不过十二万多两银子嘛,不算多。”张之洞满不在乎地回答。
蔡锡勇又提出一件事:“香帅,刘瑞芬公使来了电报,承造炼铁炉的利物浦工厂,要我们赶紧派人送铁矿样品到英国去。”
“为什么?”张之洞大惑不解。
“炼铁炉有两种。”蔡锡勇以专家的身份说,“一种是贝塞麦转炉,这种炉不能去生铁中的磷,一种是马丁炉,可以去磷。”
“为什么要去磷?”对冶铁技术一无所知的总督大人发问。
“铁厂炼出的钢含磷量若超过百分之零点二,则质量不高,许多对钢材要求高的工程就不能用,比如说,铺铁路的钢轨就不能用超过百分之零点二的钢材,因为容易断。所以要化验我们用的铁矿石,若含磷量不超过百分之零点二则做贝塞麦转炉,若超过就用马丁炉。”
“大冶铁矿还没有开工哩,从哪里去找铁矿石?再说派一个人送矿石去英国要花多长的时间,岂不耽误了我的开工日期!”张之洞不耐烦了,看着铁政局督办一副为难的样子,心中说,到底是一介书生,没有办事的魄力。他断然说:“你给我回一个电报给刘瑞芬,说利物浦那家工厂目前做什么炉子方便,就给我们订下两座,越快越好。大冶铁矿石那么多,岂能只是一个成色?它的炉子能去磷,我们就用磷多的矿石,不能去磷就用磷少的矿石。退一步说,大冶的不行,中国这么大,还能找不到合适的铁矿!这是很简单的事,何须如此麻烦,这洋人就是死板!”
一向严谨的洋务督办虽觉得总督的话近于荒唐,但面对着板起面孔不容商议的神态,他一时失去了争辩的勇气,只好说电报上的第二件事:“他们要先交六万两银子的订金,刘公使叫我们赶紧汇银票去。”
“你告诉刘瑞芬,就说银钱一个子儿都不会少,请他先给我垫着,我即刻就汇过去。只是要快,铁厂明年夏天要开工,不能误了我的工期。”
“还有,电报上说两个炉子连运费,共需八十万两银子。”
“好,我知道了,到时一手交货,一手交银子。这个利物浦的工厂也是小气,我一个堂堂大清国的湖广总督,向他买东西还会少他的钱吗?这些洋人也太计较了!”
蔡锡勇笑道:“香帅,这就是洋人办事的习惯,事先双方都说清楚。你对他的货物可以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他做得到就做,做不到就不做。他要的钱他也说清楚,你同意,这笔生意就做,不同意就算了。彼此一点不伤和气。我们这份电报拍过去后,他就会来一个合同,上面将双方的要求都写得一清二楚,双方为头的在上面签字,事情就这样定了,彼此不得反悔,反悔就要赔偿损失。哪像我们中国人,起先都是拍胸脯的君子协定,无只字凭据,到时出了事,彼此又互相推诿,都不承担责任。”
“洋人办事死板是死板点,但这种认真的态度还是可取的。”张之洞点点头说,“事先说清楚,白纸黑字,也好免得日后麻烦。待他们的合同来后,我来签字,你先把电报拍过去吧!”
办铁厂、枪炮厂,这都属于洋务兴作,从曾国藩咸丰十一年在安庆创办中国有史以来第一座兵工厂算起,到现在亦不过二十几年历史,其后不论李鸿章、左宗棠,还是沈葆桢、丁日昌等人创办的各种机器局、制造局,也几乎都是为军事服务的。由朝廷颁下专款,通过户部拨给总署,再由总署拨给办洋务的督抚。海军衙门成立后,总署的这个差事便移交给了海军衙门。
张之洞向朝廷上折,请求由海军衙门尽快拨下一百万两银子的专款。他知道掌户部的翁同龢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军机处里,阎敬铭是离开多年了,堂兄这些年也年老多病,长期在家休养,不大问事,大权已逐渐落入最善迎逢又最喜揽权的孙毓汶的手里。孙毓汶身为军机大臣,却并不是个一心为国的人,一向置个人得失在国家得失之上。张之洞不愿意拿国家的银子和自己的人格去走这种人的门子,所以他估计这一百万银子的批复下来不是件顺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