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汗水已干了,整个人仿佛已脱了水,变成了一具干尸,但他的嗅觉,听觉,视觉依然十分灵敏。
树林里有搏斗发生了,因为他已嗅到了血腥味,房子下的墙角边有一只老鼠在爬行,还踩断了一小段树枝,那是他听到的,林子里马上有东西快要出来了,因为他看到草尖在动,动得十分不寻常。
会是什么呢?也可能是一头刚享受完猎物的野狼吧。
他正想着,那个“东西”已经出来了,是跑出来的。那不是狼,是人,一个美艳的女人,受了伤的女人。
师父!
知秋的眼睛立时瞪圆了。他看到,师父的脚步踉跄蹒跚,头发散在肩头,沾满了血污,而她身上也不知受了几处伤,血淋淋的在她身后留下了一条红色的痕迹。而她的嘴角边还不住有血丝流出来。
是师父,可她为什么会受伤呢?一向都只有她暗算别人呀,还有谁能算计得了他?
知秋第一个反应就是跳下屋顶,迎上前去,可就是他迎上去的中途,他的心底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我这是干什么?她受伤我为什么会担心?好没来由。我应当盼她死了才好。
可他又马上纠正自己的错误:她现在还不能死,因为她最后要死在我手里才对的。所以我才会关心她。因为要是别人杀了她,我的一切努力就完了。
师父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才使得他停止想法,眼前的师父已变了样,几乎成了一个血人,除了那对眼睛还闪着冷光。
“你怎么样?”这句话像是梦里说出的一样,知秋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过了这一句。师父没有说一个字,拉着他进了屋子。林子里的草在动,是人,原来师父是被人追杀,他很清楚师父的武功,从她的伤来看,这一场狠毒厮杀绝对惊心动魄。可要杀她的是什么人呢?
门是石门,窗是铁窗,这屋子现在看来就是一座堡垒,外人很难攻进。师父一进屋子,却变得沉静起来,并不像知秋这般忙乱,竟有条不絮的净面,换衣,然后包扎伤口。知秋却没有顾及这些,他透过窗子缝隙向外看去。
林中的人们已出来了,约有二十个人,他认识他们,那里面有很多是自己父亲的朋友。师父已包好伤口,看了一眼稍稍有些紧张的知秋,道:“你现在为何不动手,我已经受了重伤,现在是你的第三次机会。”
知秋回头去看了一眼师父,那一眼很短促,但那其中表露的神情却是极复杂的,过了片刻,知秋才冷笑一声,道:“这不是最好的机会,我还要等。”师父冷笑道:“他们雇我杀了你父亲,现在又来杀你,你现在不动手,只怕落到他们手中,就再也没机会了。”知秋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师父并不忙乱,打开她房中的一个铁箱子,取出一个布包背在身上,随后在后墙上一按一转,打开了一扇暗门,对知秋道:“要想活,跟我来。”知秋动也没动,慢慢将短剑握在手里,仍是看着窗外。师父笑了一下,道:“要想报仇,就跟我走。”
这句话是他遇到知秋时的第一句话,也是知秋记得最深的一句,果然知秋身子一震,猛然回身,窜到了她身边。他看了看她,一字字道:“我一定会杀了你。还有这些人。”师父点头,一跃而出。
外面就是山峰峭壁,本无路可退,但师父就如同变戏法一般在石壁上一扭,就打开了另一扇暗门,黑洞洞的不知有多深,也不知通向哪里。
走了一会儿,前面豁然开朗,知秋抬眼向前看去,眼前一片灌木丛生,掩蔽着一派水洼泽国,不时有怪鸟落下又飞起,口衔着鱼儿飞去,原来这里竟是一片沼泽。他问师父是什么地方,师父深深吸了口气,道:“这里就是我们最终的归宿,它的名字叫做‘不归湖’。”
“不归湖,胡不归,从此不见燕双飞,红颜未老情先绝,何人携手共采薇……”
师父突然唱起了歌,这歌声凄婉而缠绵,孤寂而苦楚,如春闺难守的离妇,似身世惨淡的悲女,绝情时如泣如诉,伤心处如怨如慕,仿佛她生来便唱着这支歌,亦会在歌声中归去。
他们就这样背靠背站在湖心的空地上,敌人追来了,围成一个大圈子,一步步向他们接近,可是突然间他们都惊叫起来,脚下竟陷入了烂泥塘,身子像被一只魔手扯住,再也挣脱不得,没过片刻,这些人永远葬身在不归湖底。
他们的危险过去了,就跟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不同的是,师父在床上躺了多半个月,她身上的伤才渐渐平复。
这半个多月里,知秋每天都在照顾她,他们之间的话也多了些,有时候师父会说一两个小笑话,而知秋竟然也会跟着她一起笑。但当知秋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他脸上就再也看不到一丝笑容。
知秋突然有了一种可怕的感觉:他以后会不会真的动手杀她。
现在他发现黑暗中的父亲的脸越来出现的越少,而更多的时候换成了另一张脸,虽然他不想承认那张脸真的在他脑海中出现过。
他现在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她快一点好起来,好让自己离开那种使他感觉很困惑的工作,给她喂药的工作。可从他的潜意识中,却又希望她永远都不下那张床才好。
他如今就像一个住家男人,剑已被撂在一边,更多的时候他是在买菜,烧饭,买药,煎药,而他似乎也越来越适应这种生活。只是在梦中猛醒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一名杀手,为了给父亲报仇而要杀死自己师父的杀手。
在一天夜里,知秋疲惫的躺到床上,把被子紧紧捂住脸,不想去看那黑漆漆的屋顶,但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他父亲的脸,用一种悲伤的眼神看他,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你不会杀她,你不会杀她,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是我的儿子……知秋大叫一声,猛的将被子扔在地上,他的手抓紧了自己的剑,闯到师父门前。而那黑漆漆的门上,竟似也有张脸,这张脸对他笑笑,仿佛在说:“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你会来,但这不是你的本意,不是你的本意……”
知秋突然全身都抖动起来,他慢慢俯下身子,蹲在地上,他的双腿已不能支撑身子的重量,亦或他的精神已不能支撑脑海中的思想之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失魂落魄的回到屋子里。
师父的门轻轻开了一条缝,一双眼睛正在黑暗里看着他。
天气日渐凉爽,已快到重阳节了。林中的树叶有些已不耐烦的从枝上飘落,在落地之前展现一下优美的舞姿,然后将大地平铺成金黄色。连风也平添了几许多情,总是带着花草的幽香吹来拂去,使人熏熏欲醉。
知秋将一段木柴踢过来,顺手一斧子下去,木柴应手而开,那声音脆得如同爆豆。他将劈开的柴踢到一边,又去找另一段,可就在这时,一只纤细的手伸过来,手中托着一柄剑,短剑。
知秋看了看,却没有去接,仍旧低着头劈柴,师父冷冷道:“一个杀手,是剑不离身的,就你方才那样子,足够死几十次了。”
知秋停了一下,缓缓道:“人只能死一次。”师父道:“不错,可人也只能活一次。既然还活着,就要像个人一样去活。”知秋道:“我现在不像人么?”师父道:“在你没死之前,你是一个杀手,就要像杀手一样去活。”知秋抬起头,看了看天,就在这时,一片叶子从远处吹来,飘浮到他脑后,突然落下,知秋一伸手,就抄住。
师父道:“你的本能还没有退却,现在活回原来的你,带着一种仇恨心与上进心,为了杀我而活吧。”
她说完这两句,就飘然而去了,短剑从她手中落下来,却没有掉在地上,知秋已在它落地的一刹那,将它握在手里。
他握得很紧,很紧。
多么熟悉的感觉,就像握着老朋友的手一样,这冷冰冰的金属给他的,竟是一种温暖的感受,而师父方才的话,又使他心底里的燥动开始萌芽。他看着手中的剑,突然发现剑柄上还系了一张小小的纸片。
“明日黄昏,不归湖,决生死。”
人生之中有很多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你从前一心想要面对它,可当你真正面对它的时候,却发现这并不是你真正的意思。你一心想要得到的结果,当它真的呈现在你眼前时,你却觉得这个结果远不及从前所企盼的那样。
但无论如何,事情总要有个结果的。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却总有出自内心的无奈。
黄昏,落日,归鸦。
天边的云霞如火焰般燃着,一种近乎于血腥的气息在大地上空弥漫, 知秋怀拥短剑,站在不归湖中边,眼看着落日就在湖的那一头,余晖将这片沼泽映照得波光粼粼,每一颗草尖上都闪着晶莹的光芒,他的神情是那样的安定,许多日子以来的萎靡一扫而光,换之而来的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绝决。
他难道已下定决心?
“明日黄昏,不归湖,决生死。”
师父远远的站在一边,看着那落日的边缘已完全没入湖面的地平线,她便冷冷的不带任何表情与感情的说了两个字:“开始。”
每一件事情都要有开始,可他们的开始却与大多事情不同,因为他们一早就已知道,他们的结局绝不是美好的。可不管结局如何,事情总归是开始了,杀戮也开始了。
就在这片沼泽中,已送过不知多少性命,湖心有一片坟墓,埋葬的都是名燥一时的杀手,但他们死了以后,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无名的坟墓,没有人拜祭,仿佛他们生前的业绩,随着他们的死一起被埋入了地下,再也没有人知道。
而知秋呢?他想不想被埋入地下?或许这是迟早的事,但他现在呢?
天边只有红霞映照,地上却突然闪出了寒光。
那是剑光。
师父缓缓拔出剑,短剑,形式与知秋用的一样,只不过窄了一点,知秋也同样出剑,二人剑指对方,目光交接之际,神情都定得很。
生死关头,怎能不定?
知秋缓缓说道:“这些年来,多蒙教导。”师父冷笑:“等你死时,还会这样说么?”知秋道:“这是我想说的,而且只说一遍。”师父道:“好,出招吧。”
所有的暗杀手段,对他们来说都已了熟于胸,他们之间已用不着像对别人那样,他们现在较量的,是真实本领。这也是杀手的最后一课,顶尖杀手之间的对决。
残霞如血,归鸦悲鸣,古木寂寥,坟头枯草,不归湖上无一处不肃杀,无一处不悲壮。
知秋的目光也像沾了血,多年的夙愿,数月的苦思,已尽在这一刻爆发,他执剑前冲,剑尖直指师父胸膛,这一剑无招无式,只有一种一往无前永不回头的气势。
师父也在同时出手,她竟也使出了同样的剑法,两柄剑互刺前心,两个人目光相对,两颗心尽露在对方剑下,两颗死心。
“不归湖,胡不归,从此不见燕双飞……”
师父的脑海里突然又响起了这歌声,那是一种无尽无涯的伤,无止无休的痛。她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一天,站在面前的已不是知秋,而是那个让她永远不知所措的人,她的师父。
她的剑刺出,血花飞溅,人倒下,带着一种无比幸福,无比解脱的神情,死在她剑下,倒在她怀里。
而现在,她也要倒在那个人剑下了,而那个人,会不会也像今天她怀念他那样,今后也会想起她?
她不知道,也无法把握,她只觉得知秋那一剑的剑尖已刺破衣服,好幸福的一剑,好解脱的一剑。
知秋看着师父那一剑飞射而来,心中一阵刺痛,但随之而来的又是一种快感,解脱的快感。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脑子里突然清清楚楚的显出一个字:殇!
他此时突然完全明白了这个字的意思,为什么他们叫做殇门,因为那是一种无可解脱的痛,无可解释的伤,只有死,才能摆脱它。而现在,他就要摆脱了,永远的摆脱。他清楚的感觉到师父的剑尖已划破他前心皮肤。
突然间,一切都在刹那间凝固,草不动,风不摇,水不响,云不流。在这片凄厉的画面中,有两个人如同雕像般直立不动,几乎是同样的姿势,他们胶着在一起。
知秋的下额停在师父右肩膀上,左腿跨出,右腿弯曲,而师父的下额也抵在知秋右肩头,同样左腿跨出,右腿曲伸,而他们手里的剑,都已深深没入对方心口,只剩下剑柄在外面。
残霞映照下,两个人的身影交结在一起,形成了一副奇特而又美妙的画面。
他们虽近在咫尺,却看不到对方的脸,只能感觉到肩头上的一丝寒凉。不知不觉中,知秋的泪水流下,滴到了师父的肩头,而师父的泪水亦浸入他的衣服。
她(他)为什么要哭?
知秋扔开了手中的剑柄,那是柄断剑。而他自己也没有受一点伤,师父的剑竟然和他一样。一碰到他身体,就齐柄断落了。
师父笑了,知秋也笑了,流着泪的笑。
当春花再一次盛开的时候,石崖上爬满了青藤,那个大大的“殇”字便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