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观众席上看剧本看得出神,直到听到一阵喧闹才抬起头,李安宁终于按时赶到,出现在舞台上。
她和这群人都很熟悉,招呼都不用打,解释说:"来迟了请原谅,可以开始了。"她摘下围巾,环顾四周,就看到了我。
我跟她礼貌一笑,又对沈钦言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在这样的剧场,不能追求灯光效果。舞台寒酸得可怜,但他们真的很努力,还是竭力营造出老式客厅里那种温暖暧昧的效果。这幕短剧的导演是大郭,但鉴于他在剧中也出演了那位大哥,我成了这部新出炉话剧的唯一观众。
舞台上的灯光彻底黯淡下去,几扇顶窗一关,四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这预示着话剧很快开场。
灯光再一次亮起来是和门铃响起同时发生,小简饰演的阮家最小的妹妹莉莉欢快地从楼上飞奔而下,前去开门。
第一位来访者是二姐和她丈夫,三个人就寒冷的天气寒暄几句。沉着的大姐感慨着,谈到了关键的人物,"老三回来了吗?"
"马上就到了。"莉莉笑语轻快。
燃烧着炉火的客厅中,异常温暖,唱片机里放着老唱片。
很快门铃再一次响起。莉莉再一次去开门,阮翔和妻子逸云出现在门口。就像这剧中的所有人一样,这两个人没有更换服装,依然是我刚刚所见的打扮。
"又下雪了吗,三哥?"莉莉问。
"是的,我看要下一整夜呢。"阮翔回答妹妹。这妹妹比他小了三岁,身材细长。他微微一笑,别过脸去,伸手弹掉逸云肩上不存在的雪花,他手抬得略高,手臂移动的方式就像抚摸着一层披肩。逸云对此却不甚在意,和莉莉低声说话,往客厅旁的女化妆室走去。
阮翔看着妻子的背影消失,站在门边,在鞋垫上专心致志地蹭着雪花,他随后又慢慢解开粗呢大衣上的纽扣,动作并不灵活,我几乎能感觉到雪凝结在他的手指和衣服的缝隙中。
葡萄干、杏子、无花果、巧克力、葡萄酒、雪利酒满桌传递着,一家人慢慢聊着天。
他的兄长和姐姐对这件婚事都不赞成,因为他的妻子比他年长且有很多的过去。他太年轻,只有满腔的爱情,还没有学到跟妻子的相处之道。他们的语气中也微妙地表达了这种情感,因此对逸云的存在视而不见。除了小妹妹莉莉,谁也不会主动跟她交谈,她一直沉默着。
他们从曾经的朋友聊到现在的社会,从这个新时代的年轻人聊到新的思绪。他们最后聊到了音乐,阮翔走到了钢琴边弹起了轻快的舞曲。
大家在客厅跳舞。钢琴声慢慢停下来,老唱片转动,年轻男人的声音唱着:"雨点打湿了我的头发,露水沾上了我的皮肤……"
逸云扶着橱柜,站立在那一片浓密的阴影里,静静倾听着乐声。阮翔看不见妻子的脸,可是他能看见她裙子上褐色和橙红色的拼花,在阴影中显得黑一块白一块的。
随后,场景隐没,客厅消失在黑暗之中。长街出现,路灯光芒闪烁,看不见的雪花飞舞。
剩下的部分和《死者》原著非常相似,改动不大。
年轻人扶着自己的妻子,"你好像有点累了。"
"是的,"她轻声回答,"我累了。"
他低声抚慰他的妻子,她却忽然问:"那首歌,是什么?刚刚放的唱片。"声音哽咽而颤抖。
"《奥格里的姑娘》,这首歌怎么会让你哭起来的?"
她从臂弯里抬起头,满眼眶的泪,"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人,他老是唱这支歌的。"
"这位很久以前的人是谁?"
"小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跟我奶奶住在一起。"她说。
笑容从他的脸上消逝,怒气开始在他年轻的脸上聚集。某些蛛丝马迹,一时的感悟,还有那些陈年旧事,都在他心头涌动。
"是一个你爱过的人吧?"他说。
"是个我从前认识的年轻人,"她问答说,"他老是唱那支歌的,就在我的窗下。"
他一声不吭,他气坏了。
"我可以那么清楚地看见他,"过了一会儿,她说,"他有那么一双眼睛,大大的、黑黑的眼睛。眼睛里还有那么一种表情!"
"这么说,你那时候爱他了?"
"我不知道。"
他说:"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死了,十七岁时就死了,那时候,我十五岁。这么年轻,难道不可怕吗?"
他微微转过了脊背,刚刚的怒气被无能为力所取代,许许多多纠结、羞愧、悲哀的想法从眼中滑过。他声音轻了许多,"他怎么去世的?"
她回答:"我想他为我而死了。"
剧场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很低很低的音乐从角落里飘出来。
我有些明白改剧本的缘由了。年轻男人对着比自己年长的妻子,感到惶惑而不安。妻子的过去对他来说是虚无的空白,妻子过去认识了什么人,他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样的爱情,他依然不知道。他爱她,她的心里却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在感情中,把一个异性与其他异性的差距无限扩大,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年轻人死心塌地爱着自己的妻子,他愿意保护她不受任何伤害,她是他心中的女神。
但是,那错过的时光无法弥补。
因此他注视她的时候,总带着那么一丝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