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话语
我用眼角余光看着沈钦言。他对我露出明亮、年轻而微笑的脸,开心得好像世界上再没有任何烦心的事情。我吃了口烤肉,他没有告诉我,他搬家了。
林晋修的条件十分诱人,我不是圣人,要说一点不动心绝不可能。可惨痛的记忆还在脑海,我再三提醒自己,千万不能跟他牵绊太多,不论什么时候和他对峙,最后吃亏的总是我。
要知道他所谓的"提供一份工作",和他介绍我到曼罗工作不同,在曼罗的时候我不用天天看到他,也不是他的属下。成为他的属下,就意味着和他有更多的牵扯,到时再脱身就难了。
那个晚上我没睡太好,默默寻思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拒绝林晋修是肯定的,但在拒绝的情况下不得罪他就是个技术活了。
巧的是,早上的战略投资选修课结束后,教授也找到了我,让我帮他做一个市场调查分析。我大喜,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我到处寻找林晋修。他现在在学校内的时间不多,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总算给我在他的办公室外找到了人,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客套的语言回绝了他。
他听完不露情绪,玩味地扫了我一眼。
"我尊重你的决定,"他微妙地笑,"不过到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你可不要后悔",他当年也这么跟我说过,而我后来也的确有些轻微的悔意。
我心里打了一个突,谨慎地看着他。
"学长,你看,我们都不是高中生了……再说这种话,很没意思的。"
我发自肺腑地建议,希望我们之间的默契还在,也希望他懂我的意思。高中磨炼下来,那些痛苦经历使我变得小心谨慎,所以说年纪越大胆子就越小,我觉得这句话颇有道理。毕竟,勇气常常是盲目的,因为它没有看见隐伏在暗中的危险与困难。
林晋修笑了一笑,把手中的书卷起来,在我脑袋上轻轻一拍。
我于是知道,这事情就此揭过。
我随后去了医院。
我原以为母亲住院这事捂得很严密,但出去买了份报纸才知道这事已经传开,"导演为拍戏呕心沥血",记者潜伏在各处,还有人上来跟我搭话,简直不堪其扰。我只好把自己伪装成不明真相的路人甲,潜伏进医院。
母亲的病并无大碍,照顾她的人很多,轮不到我。我不想空手出现,又买了束鲜花。
纪小蕊看着我直叹息,"百合,又是百合,康乃馨多好。"
我尴尬地赔笑,进退两难。
母亲扫了我们一眼,也不知道是在看我还是看纪小蕊,"这花插在瓶里,其他花都拿出去扔了。"
纪小蕊抿嘴一笑,依言而行。
就在我们说话的几分钟,又有人送了花来。我大致扫了一眼,这些花大都是影视圈的人送来的,剧组的成员、其他导演、跟我母亲合作过的演员……这病房里鲜花礼物太多了,我那束花似乎并不漂亮,但她更愿意把我送来的花放在醒目的位置。所以我猜,母亲对我也不是不重视的。
她在生病的时候依然是导演,也不可能真正闲下来,电话来往很多,她不高兴就蹙起眉心。人在病时脾气往往比平时更尖锐,虽然我看得出她努力在抑制情绪,但被控制在医院让她情绪比平时更暴躁。
纪小蕊就很能察觉她的细微情绪,往往在她开口之前就能察觉她的心意。这个圈子里,随便一个小明星都有好几个助理,导演的助理三五个都不奇怪,但我母亲身边,一直都是纪小蕊一个人。
我存心打趣,"小蕊姐你干脆给我妈当女儿好了,我靠边站比较好……"
纪小蕊脸色一变,"小真你开什么玩笑?"声音有点变调,仿佛我说了什么可怕的事。
母亲斜靠着床头,伸手关了电视的遥控,说话时声音没什么热度。
"不一样,我每个月都会付小蕊工资。"
我心道,也差不多一样,她给纪小蕊工资,给我钱缴学费了。
说起学费我又想起另一件事,磨磨蹭蹭坐到了床沿。纪小蕊察言观色,知趣地退了出去。
单独跟母亲相处总是让我紧张,我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跟她说起那笔钱的事情。
"妈妈,你给我缴学费的那笔钱实在太多了,"我说,"我拿着真的很不安,也想很久了……打算还给你……"
原以为她会生气,结果她只是用精疲力竭的眼神扫我一眼,刚刚打电话吩咐剧组的精神头不翼而飞。她真的太累了,连平时的肃然表情都不愿意或者说无力表现出来。
"许真,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我知道。"
我倒是从没怀疑过这件事情。她当然是我生母,这点不需要DNA来证明,只需要看我们这两张脸就有答案了,基因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此。
"我当年抛下你,是不得已的。"母亲说,声音低得近乎沙哑。
我面带微笑表示理解。
每个人都以为,我是因为自己被母亲抛下而心怀怨恨,但我本人却不这么想。
说实话我很庆幸她扔下我。她是个事业心这么强的女人,如果我跟着她生活,恐怕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她几次,接触的大都也是娱乐圈的浮华,性格也绝不会是今天这样,大抵已经变成骄傲又不知好歹的人了。
但跟着我爸就不一样了,我爸教给我很多知识,带我去了世界上的每个角落,他教给我认真谨慎的学习精神,他塑造了我的性格,他那么狂热地爱着自己的研究,却从来没有抛下我一天。
我帮她紧了紧被子,又握住她的手。
"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意气用事,做过许多蠢事,"母亲停了一会儿,"但生下你,大概是所有事中最不后悔的。"
我心里一个哆嗦,她那么虚弱地跟我说她多么重视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实在太小心眼,说错话了。
我想了想,找了个折中的法子,"妈妈,我用你的那笔钱去投资,怎么样?如果赚了的话,我就把本金还给你。"
她叹了口气,"嗯"了一声,脸上有依稀的倦色。以为她要休息,结果她吩咐我把剧本拿来,真是一有时间都在想着她的电影。
剧本就搁在床头的柜子里,我扫了一眼,当即一愣。不论是装帧还是封面上的名字,和我在母亲的酒店房间、片场看到的剧本完全不一样。
"啊,这是……"
我眼睛炯炯有神地睁圆了,表情也扭曲了,手指戳戳点点着封面上的"顾持钧"三个字,也不知道是因为真的想戳这几个字还是因为震惊得手发抖,
"我之前看到的剧本,上面写的是你的名字啊!怎么这个是顾持钧的名字?"
"你之前看到的,是导演剧本,上面写导演的名字,"母亲说,"现在拿着的,是电影的文学剧本,写编剧的名字。"
我大脑使劲转啊转,"这么说,他是《约法三章》的编剧?"
母亲表示了同意。
我醍醐灌顶,想起昨天我跟他坐在这栋楼的屋顶上,我们都靠着长椅,他说"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写剧本"这事。我以为他是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讲给我听,没想到他就是真的深藏不露。
"妈妈,他跟我说,最初找到你是希望你拍他的剧本?但你说对他的剧本没兴趣啊……"
母亲神色不明地看一眼我,还是回答了,"开始的确没有兴趣,夹带私货太多,不切实际,但这几年,有些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