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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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第三十章

晚饭自然就由干爹来解决了。以奢华著称本市的西餐厅,华丽丽的包间,近二十坪的面积,居中一张大桌只配四把高背椅,最低消费令人乍舌。亲爹也不过如此待她。伍月笙弹弹准备盛放香槟红酒的冰桶,费解地仰脖子看天花板:“漏水吗?”

服务生不敢嘲讽,尽职解释道:“不是……”

伍月笙坏笑:“我知道,接水的桶哪能这么小?一会儿不就接满了?你们还得来回跑。”

李述哧地一笑,把外套交给服务生,坐在位置上唤她:“别耍了。过来点东西吃。”记得他第一次吃西餐,还是伍月笙偷着开出程元元的车,带他到九马山市里的牛排馆。那时候她才十六七,刀刀叉叉已经使得有模有样。

伍月笙继续严肃地拿服务生寻开心:“以后你整一空瓶儿放里,别人就不能误会了。”

李述看那小服务生尴尬得笑脸都抽搐了,稍微严厉了点:“五月。”

伍月笙拿过菜牌,放胳肢窝下夹着走向餐桌:“知道了知道了点饭吃。你急什么,赶着回家下奶啊?”扭头指那小桶,对跟在身后刚要松口气的服务生说:“再不然上面加个盖儿也行。”

李述想骂她,又实在忍不住笑:“死丫头你停不住嘴了是不是?”

伍月笙点了招牌牛排,佐料要芝麻酱,但并不坚持要配腐乳。两道汤,一道甜的,一道不甜的,不甜那碗的淋点花椒油。蔬菜沙拉里面放点小葱和茄子。最后是甜点,她从糖葫芦问到汤元再到八宝粥,问得服务生直冒汗。李述莫可奈何地看她,吩咐为自己点餐的服务生:“按我的给她来同样一份吧。”

象征性问过伍月笙意思,服务生虚脱地退下去备餐。伍月笙对着人家背影骂道:“靠,还先跟我报最低消费。咱不知道他一年能遇着几个吃得起饭花不起钱的。”

李述才知道这丫头从进门就处处刁难人家的原因,不禁叹服:“你最能把全天下人都想成鬼。”

伍月笙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长串耳环,冷笑:“把鬼当成人的话,会长不大的。”

李述出神地看着她。眼前的五月,表情流露不屑,眼神戒备,尖刻言语是盔甲。无论是身型外貌,还是一些小动作,都跟他这些年记忆中的一样。而他却无比清楚,这孩子离自己远了。

服务生来送餐前点心,问是否需要开瓶酒。李述看伍月笙,伍月笙点头。一瓶葡萄酒开了之后,她闻一闻,倒在咖啡里,搅匀了喝一口,干呕半天,再不肯喝。李述也没管她,从她用金贵的纹身颜料往墙上写大字时起,他就已经渐渐习惯了她暴殄天物的喜好。

所以在正餐之后吃布丁时,伍月笙突发奇想,要把那瓶波尔多带回家煮鸡翅,李述也只是说:“好。”

伍月笙拎着一瓶酒,打包几样小甜品,坐着李述的车回家,主编布置的采访顺利完成。

给李述做人物访谈还用现采吗?她都可以为他写传了。

李述没错过她那抹小笑容:“吃饱了吗?”

伍月笙嗤笑:“花你这么多钱,再说吃不饱,还不得让你一巴掌拍死。”

李述摇头,他什么时候变成会拍死她的人了?“真的吃饱了没有?看你一点儿也不正经吃东西。”

伍月笙倾过身子:“我可不只是吃东西不正经。”黑眼睛在幽暗的车室中,几乎是两潭深井。

李述神情简单,掌伸过去蹭蹭她发顶:“好好坐着,你按到手闸了。”

伍月笙没理他的命令,眼一瞬不眨地盯着他。这种距离,能嗅到他口中的酱香。那瓶酒酵了有年头吧?量浅如她,只是闻着,就醉醺醺了。

李述以前做业务的时候,陪客户喝酒,曾患严重的胃穿孔,至今还要定期做复查,医生要求必须禁酒。他自认不是酒徒,却无法彻底让这种看似冰冷然入腹辛辣的物质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

人总是这么贱,越是承受不了的东西,反而越能够强烈地吸引你。

李述慢慢收回手,这个比他小很多的孩子,他却从来也看不懂:“你要什么,五月?”

伍月笙说:“就看看你。”

李述坐正,恢复驾驶姿势:“要是不想这么早回去休息,我们去转转。”

伍月笙拔下簪子,散了长发,按摩揪紧的头皮:“我什么时候回去无所谓。你呢?这么晚还不回,干妈也不说找你?”

李述盯着方向盘上的双手,感觉温度正一点点抽离他的身体,从心尖到四肢,冰凉扩散。

伍月笙抱着那瓶酒轻轻摇晃:“要不然这个拿回去讨好一下吧,免得还花钱买。虽然你钱多,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李述仍是这样,怎么欺负都没有脾气。她便愈加得寸进尺:“******,刚才我差点亲你知道吗?这瓶到底是酒还是****?光是闻闻味就发情了。你说我要是真认你当干爹了,然后还亲你,在法律上算不算乱伦?哎?法律有乱伦这一说吗?怎么判?”

“你怪我吗?”李述打断她天真的残忍,“怪我当时没说什么就走了,还是怪我结婚?”

伍月笙敛起刺激人的笑声:“怪你结婚。这个倒还能解决。”她说,“怎么样?会跟她离吗?”

李述没出声。

伍月笙靠进座位里,透过风挡玻璃看外面模糊的夜:“可要是我说记恨另一样,你还有办法吗?”

上好的波尔多葡萄酒,后劲还算足,流经他的咽部和食道,此刻仍存有发酵过的独特果酸。李述艰难地开口:“你真的……有点儿变了。”

“是好话还是坏话?”伍月笙歪头看他,自己回答:“听着是变不好了。从小我就没药救,还能变多差?”

李述与她同样姿势坐着,却是半眯着眼,回想一贯没有对错观念的少年五月。骂人恶毒,打人见血,她看谁都不顺眼,不允许有人进入能威胁到她的范围,习惯把所有人的想法理解成恶意,血液里没有信任他人的因子。她任性地不想交朋友,自己同自己玩。只要自己高兴,便可以胡作非为。而现在,却是想惹别人不高兴。或者说,因为这是一件坏事儿,她才会去做。听起来差别小小,但出发点不同,性质都不一样了。

伍月笙没有辩解:“我不知道你期望一个什么样的我,但我现在就是这样,而且不会因为你出现,我再变回以前让你纹身的那个小孩儿。你也知道我不叫程五月,还一直喊错我名字,我从来没纠正过你应该叫我伍月笙,对不对?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我就是做坏事儿才乐。别人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李述做最后一丝努力:“对我也要这样?”这点认知,有如鱼刺在喉。这些年来,五月从不肯问他在哪,做什么,偶尔有电话,知晓对方的生死。而自己终究也成为了“他人”,被不信任,被壁垒。是李述真正害怕的改变。

伍月笙冲他眨眨眼:“对。那你愿不愿意让我高兴啊,李述?”

李述笑一笑,把她鬓角的发塞到耳后:“会一直这样吗?”

伍月笙爱莫能助地叹口气:“我如果说会,你也无能为力。”

离开了李述的视线,她把手里的点心和葡萄酒丢进垃圾筒,又在自己家厨房窗户外头看见一朵玫瑰花。不用想也知道是法国友人所为。会心笑笑,摘了下来,摸出钥匙开门,进屋直奔卫生间,把那快要枯萎的爱情插进马桶水箱里——那里面已经有五六支大红花,开得很鲜艳。伍月笙靠在门框上看它们,觉得很神奇,这玩意儿不沾土不受光,喝着氯超标的水,偏偏长得还挺貌美。叨上烟之后半天找不着火,转进厨房求助煤气灶。煤气点燃时发出很大的杂响,关掉了之后,安静便被衬得格外明显。

烟草燃烧的嘶嘶声。尼古丁浸蚀的肺叶的痛呼。大脑皮层神经乱跳欢闹,被麻痹之后发出满足的叹喟……就是全部声响。另外有非常不文雅的咒骂声。

厨房的灯还没有换。六零这个不玩活儿的,他是真过到头儿了。

意识到这一点,伍月笙掐了烟,把椅子推到客厅灯下,脱了鞋上站上去。要把灯管换回来,她们家就是客厅黑着,厨房亮着,不要别人改变什么。明天买了新灯管,再自己换上,谁也显不着。可令她恼火的是,看似伸手可及,踮着脚才能够得到。薄薄的玻璃管又不能硬扯,费劲地四下摸摸,也摸不着门道。叉着腰站在椅子上,伍月笙甩甩举酸的胳膊,很不服气地仰头看,到底黑灯瞎火中那小子是怎么把它卸下来的。她想不通,陆领也不过一米八挂零,自己又没比他矮几公分!怒极生胆,小心翼翼踩上椅子的扶手……这椅子是重,也重不过百十来斤的活人。一声巨响,庞大的家伙失衡翻倒。一脸不可置信的伍月笙被扣在下面,头磕上茶几边缘,满眼金花。

其实就是那几公分差距,让陆领不用摇摇晃晃,轻易地从卡槽里拿出灯管。而伍月笙踮脚又伸手的,身体拉到极限,根本站都站不稳。加上她手段不得法,因为从来没有过任何相关实操经验,以前在立北的家里,这些都是程元元来做,伍月笙小的时候觉得妈妈很魁梧的。其实程元元连一米六都不到,最瘦时只有八十几斤,却永远一副我最牛逼的逞强相,硬是一个人把女儿一养就是二十几年。

伍月笙踹开椅子翻身坐在地板上,揉着额头暗忖:那是母性的力量吧。

据说动物界,雌体都很强壮,是为了生育哺乳和保护幼崽。人是进化的物种,怎么恰好相反了呢?女人有弱于男人的体质,却仍要承受这些。这能不能说明男人都是外强中干?好像除了制造精子,男人能做的,女人都能做。比方说她八面玲珑的妈妈,小身子里能使出无穷的招术,会媚笑、会骂人,会挽了袖子通下水道,拿着各式金属工具换灯泡、接保险丝、修水龙头,还会算计亲姑娘。

程元元的心眼多得像筛子孔,被她算计了,伍月笙只叹技不如人,气的却是自己被亲妈也抛弃了。是“也”。多可悲。那个跑回去质问的下午,程元元强行将她推到陆领怀里的举动,让她哀多于怒。

但是陆领扶住了她,成天就知道跟她吵架的小钢炮,下意识的反应不是推开,不是躲开,是扶住了她。她还庆幸了一下,原来到最后还是这样的结果。

就算是离婚,也不能是她一个就可以办的。消失有什么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