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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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 61 章 第六十章

因为过年,东湖公园较早闭园,没有游人,路灯也便大多成了摆设,只有几盏主杆大灯擎着幽弱的白光,照得树影婆娑,间或飞雪。黑暗中的公园风情独具,区民政的办公楼倚在公园南墙,阴森好比阎罗殿。只有一个窗子亮灯,估计是值班打更的休息室。

隐约有鞭炮声响起,在夜空里混响回荡,方向不明。

伍月笙跳墙进来时,衣摆被蹭脏了好大一片,边掸灰边埋怨:“这才几点啊就关门了……”

那种高度的墙对陆领倒是造不成任何困扰,他在惦记小六零,已经饿好几顿了,不知道能不能挨过这一劫。

伍月笙吸着冷空气,很享受,绕过挂满冰霜的枯草,来到湖边:“这冻得结实吗?”

陆领跟过去:“结实。我以前总跟他们来这儿打冰球。”看她放心地溜上冰面,佩服地想着,这人疯归疯,还没忘了性命。

伍月笙踉跄着滑行,乐不可支,回头看呆立湖边的人,天真地问:“你跟那伫着不冷吗?”

陆领说:“还行。”每次她有惊人之举,必有惊人之言。他在等着,她从立北回来的原因。

可是伍月笙玩得正开心,短时间内好像没有发言的意思。

陆领一会儿就被寒意沁透了,缩起肩膀盘着手,顾左右而言他:“我还头一次五更半夜来这儿,挺好看的。”

伍月笙只是顺着他的话发起感慨:“风光无限啊,殉情的好地点。”

陆领冷冷瞪视她,怎么殉?想投湖都不行,冻那么厚一层冰。正对死法进行钻研,就听一声低呼,她身子奇异地一倾,重心大乱,扑愣着手脚跌倒在地。他大笑着跑过去拉起她:“滑冰摔死的概率太小了。”

伍月笙一脚踹过去:“想死到一起,还是有办法的。”

陆领向后退,脚下意外受阻碍,迟疑地摔了个腚蹲儿。

她居高临下望着他:“不过一起活着就难了,是吧?”

陆领没理她的怪声怪气,摸着绊倒自己的元凶:“谁往湖里扔这么大一块石头……”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东西大半埋在冰里。

伍月笙轻嗤一声:“石头漂在水面上?”用脚踢踢:“木头桩子。”

陆领直觉地否认:“木头那么轻,风一吹早就靠岸了,还在湖中间漂着等上冻?”

伍月笙说:“浸水就不轻了呀。有的木头就在水中心漂,也不靠岸,也不让水旋窝住,顺流打转,也泡不烂,春天了还能发芽。”

陆领讶然:“能吗?”

伍月笙说:“总有能的。”

陆领对这种自然现象表示怀疑,拍拍屁股坐到那块木头上:“我知道你有事儿找我。景儿也整得差不多了,有话快说吧三五。你不嫌冷啊?”

伍月笙在他面前蹲下:“你能不去北京吗?”

他说:“不能。”

她问:“那能带我一起去吗?”

陆领说:“不能。”

半晌,伍月笙很茫然很茫然地问:“为什么有血缘关系的人不能结婚呢?”

因为犯法吗?除了DNA,别的地方也显示不出来是亲戚。而且国家都承认了,结婚让上有国徽呢。

她是真的搞不懂这种规定。

陆领目睹她之前的那些举动,听到什么话,也不感觉意外。

伍月笙说:“你别走了。”

陆领说:“让我想一想。”

但是他没有想太久,思考本来就不是他擅长的事,何况目前的形势,简直可以用兵临城下来形容,容不得他静下心来把事情理顺。

伍月笙回来之后一直住在陆家,帮陆妈妈做饭,帮陆校长校稿,帮老太太给猫洗澡。他晚上出去玩,她跟着比他玩得还疯。他在家打游戏,她就下楼陪老太太看电视。

陆领有一回惊恐地听见她在参与讨论婚期。

她越玩越上瘾,越玩越大发,他也愈加肯定她在赌气。

因为伍月笙是只驴,热衷于倒行逆施,对被迫接受安排很反感。所以她获悉真相后一定会拿回主导权,然后往相反的方向使劲。并且她会为了达到颠覆的效果,而不择手段。好比说装小猫哄他家人,逼得他举目无亲,只得没有选择地同她维持婚姻。

那句“别走了”,根本就不是请求,而是绝对的命令。

总之就是,你让我跟你分开,我偏不。

陆领非常想拎着她耳朵吼一句:这是你想要的吗?

他受不了她那种为求伤人甚至不惜伤己的心理,就知道对惹到自己的人进行打击报复,对方不如意就行,不管自己怎样。典型一个抱着仇人家孩子跳井的二百五。

实际上伍月笙自认立场很明确:我知道你和我有血缘,但我无所谓,反正我爱上了,我不能换人。

那么如果这样,陆领还是坚持要离开,就是他有问题了。

人们总是按自己的理,辩及当然。是以不如意事常八九。

正月初七,小人七。

陆妈妈做手擀面,伍月笙打下手,老太太在旁边笑眯眯指点。

那爷儿俩在客厅里促膝长谈,声音很低,陆校长时不时向厨房张望。气氛之诡异,让伍月笙心有千千结,锅里添好水,她抓起几根面条就往里放。

陆妈妈连声阻止,还是没能拦住快手快脚的儿媳妇,笑叹:“得~成浆糊了。”

老太太笑:“找个小罐儿装起来,留着明年贴对子用。”

伍月笙讪讪道:“饿急眼了。”

陆妈妈满手白面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起哄地喊:“六零快看你家媳妇儿,凉水下面条。”

陆领响亮地回应:“揍!”

伍月笙恼羞成怒,默默记于心里。面条端上桌,盛出一碗重重摔在他面前,趁人不注意,冲他使狠:“轮着你说我了啊?”

陆领一愣:“什么态度……”挑着面条拌酱。

三个女人抱怨楼下小店的黄瓜不新鲜又贵,伍月笙说明天早点去超市买青菜。

陆领忽地坏笑:“吴以添让你别忘了明天上班。”

虽然吴以添不可能特意来电话,但他的这个提醒,还是让伍月笙非常愤怒。

陆领咬着筷子尖,欣赏地看着她,真有个性,所有情绪都能转成怒气。

老太太稍有怨言:“怎么才初八就上班啊?子鸣你们都得过完十五吧?”

陆领说:“我爸他们是借学生光,有寒假,私企上班都早,本来我也应该初八就去北京。”他低头拿小黄瓜蘸酱吃,努力忽略身边那道似要暴走的灵压。

陆妈妈急忙说:“不行,怎么也过完十五。”

陆领点头:“对啊,大哥也说让我晚几天再过去。我下午去订票,十六七的吧,不能再晚了,年初就去跟进,比较好上手。”

伍月笙把眼一闭,心里又冒出吴以添对他的评价:诡异多端。

陆老太太问:“三五也跟去吗?”

陆领漫不经心回答:“你要舍不得,她就留着。”

老太太被将了一军,左右为难。说舍得,对三五太冷淡,要真给留下来,重孙怎么办?

陆子鸣咳了咳:“三五你自己意思呢?辞了这边工作跟着去吗?”

伍月笙寒着脸:“不去。”心骂六零你个损贼,先是把走不走的问题,偷换成早走晚走的问题,进而再演变成她跟不跟的问题。无形中,他的离开,成决定了。

老太太一横量,要是三五也跟去了,小俩口很有可能在北京玩起来不回。“在家也好,陪我。这孙子跑了好歹还有个孙媳妇儿。”

听她说得可怜,陆妈妈劝道:“妈,六零过去实习,不用像正式的那么严格,放假就能回来住,跟上学时候一样。北京又没多远。”

伍月笙眼看最强大的靠山倒塌,轻撂碗筷,生硬地说:“我吃饱了。”起身上楼,走了两步,回头看陆领:“你过来。”

陆领瞪眼反抗。

陆子鸣出声:“去看看。”

陆领不情不怨地跟着下桌。

老太太瞥了儿子一眼:“啥事儿啊?硬给人小俩口拆开了……”

陆妈妈打中场:“放心,三五不走,六零也不能说就在北京待下了。”

对陆领和伍月笙的感情,她还是很有信心的,直到楼上传来陆领一声惨叫,跟着是欲盖弥彰的关门声。三位大人不约而同地仰视,对视,然后纷纷选择无视。

陆校长平静地给母亲夹菜:“快吃吧,面条都坨了。”

伍月笙靠在门板上,低头吐掉嘴里的衣物纤维。

陆领痛苦地揉着被她咬得火辣辣的肩膀:“……死崽子。”什么耐心都没了,光剩下想还手的冲动,以及对这种冲动的拼命压抑:“你有话不会好好说啊?”

伍月笙抹去唇上的唾沫星子,清亮亮一双眼睛瞪着他:“我没话说。就想咬你。”一脸必杀地瞅着他的拳头:“你想好了噢,要么就真打,到我跟前儿停了我还咬。”

陆领松了手:“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他在电脑桌前坐下,“你胆儿越来越肥了,当我爸面儿也敢耍。”

伍月笙哼道:“你也不瘦。”什么征兆都没有,就把她的军马炮全拿下,想直接逼成死棋。

陆领对自己有生之日能把她气成这样,非常满意,肩膀也不疼了,向她勾勾手指,“啾啾啾”地唤狗。

伍月笙挑眉:“别他妈找挨骂!”

陆领的表情像对待泼皮儿童:“你别火哧燎的行吗?”

这个放火的还敢怪她是有机物!伍月笙真是气哆嗦了,无话可说地指着他,转身开门。

陆领一个箭步蹿过去,一手箍住她,一手封住她条件反射的骂声,抬脚把门踹上。

动作一气呵成,天生的运动细胞和后天的熟练度培养缺一不可。

伍月笙跺脚踩他,可惜没穿高跟鞋威力不大。

陆领不打算把她逼出真火,稍稍卸了点力气以示求和:“你别给老太太她们招来。”

伍月笙阴森森地眯起眼:“我招来拉架的便宜你了。”猛地扯着他胳膊往前带,肘子一拐把人甩开。

陆领本来就撤了重心,想故意中招哄她,没料到她用劲儿奇巧,胸口那一击让他胃里直翻腾,栽栽歪歪就撞上房门。他这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敢惹事,换体格差点儿的,这一下子还不得背气。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疼死了。

伍月笙说:“爱哪儿去哪儿去吧。”她说得干脆,做得俐落,手握着门锁:“闪开。”

陆领倚门而坐,只要她一句话:“你到底是不愿意我走,还是不愿意我把你扔下?”

气头上的伍月笙,就没分出来这俩选项有什么区别,直觉地反问:“你有什么本事把我扔下!”拧开门撞他。

陆领站起来让开:“那就好。”

新年伊始,吴以添接了个楼书的人情活,派给伍月笙赶做。文字倒不多,主要是急,偏偏对方又很能拖,连一个LOGO的摆放位置,也要从推广部到几位正副老总全看过,伍月笙几次在撂挑子边缘,他们又确认回传了。

她白天催着项目那边,晚上又跟着美编调版。总觉着有什么事儿没做,一时又想不起来。这几天过得很混乱,必须脑子里想到什么,立马记下来,不然转个身就忘。

最后的定版也加了个班,伍月笙和美编一起在公司吃饭,一手拿叉子,一手挪着鼠标看效果图,突然想起几个小时前开发商那边儿的特殊交待,赶紧在记事本上写。结果掰不开镊子了,把中性笔放进嘴里叨着,用叉子在纸上刮了一道油迹。两个美编也不敢笑这位火爆的流程编辑,憋得脸通红。

总算是和印厂交接完毕了,各自欢呼散去。快到家的一个十字路口,伍月笙被灯拦住,坐在车里疑神疑鬼,琢磨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事。后面车灯闪烁,她下意识地看看外面,溜车了吗?为什么拿灯恍她?

从视镜里隐约辩出车型,伍月笙拉起手闸,降了车窗回头朝后面司机咧嘴乐。

变灯直行了,头车却没有动的迹向,一串车焦燥地拍喇叭。

李述后悔逗那丫头了,巴掌伸出窗外做投降状,眼前车子才熄了尾灯一溜烟开出去。

小区门口,伍月笙推门下车,迎来一股风,迷了眼睛,伸手去揉。

李述停好车走过来,奇怪地看着她:“见到我有这么激动吗?”

伍月笙笑嘻嘻地:“我拔眼毛,长得快。”

他则哭笑不得:“什么理论。是不是进什么东西了?我看看。”

她眯起眼对着他:“最右边。”

“你右边长几个眼睛啊?还‘最’。”李述拉她朝向路灯,托着那张娃娃脸,抬手欲翻她眼睑,视线却无法专注于她的眼睛。她光洁的脸颊,因为难受而半抿的唇,都强烈吸引他碰触。惊觉到自己的想法,他垂下手,硬生生后退了两步。

伍月笙等了半天,眼睛里边越发磨痛,急道:“你干什么呢!”

李述只说:“我怕弄花你眼妆。自己咳嗽咳嗽吧,震出来就好了。”

伍月笙睁开一只眼,模糊地看到李述可疑的脸,心下了然。撑开眼皮对着他:“快快帮我吹一下。我没勾引你亲我!”

李述瞥她一眼:“我可不敢再自作多情。”低头冲着那颗红眼睛吹口气。

伍月笙眼泪淌了满脸,灰尘总算被冲出来了,也有闲心计较他的用词:“什么叫自作多情啊?我本来就对你有情,这么多年也念念不忘。”

李述的反应麻木得很:“没看出来。光是对我把你扔下的事念念不忘了。”

伍月笙抛了颗通红媚眼给他:“不一回事儿吗?”

李述难得粗鲁地捏着她脑袋:“丫头,你那是不甘心好不好?”

伍月笙被掐得脑仁嗡嗡呻吟,她拉开他的手,至力于从嘈杂的胪腔中找出自己想要的声音。却反复那么一句话:到底是不愿意我走,还是不愿意我把你扔下?

“我不是跟你算旧情。”她迷惑地望着李述:“不过,如果不在乎,你走不走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干嘛要不甘心?”

这丫头第一次在同他说话时加了补充条件,而且放在了句首。李述心里叫疼,却还是笑了笑,盘起手看她:“你又说了什么没心没肺的话?大过年的吵架吗?”

伍月笙眼皮一跳:“今天初几?”

“初几?明天元宵节。”

“那,去北京的机票要提前几天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