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梅艳芳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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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第1卷 (1)

1 引子 (1)

一点点微弱的灯光,越来越近。

透过舷窗的玻璃,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黑青色的跑道两边昏黄的导航灯,和着沥沥而下的雨丝,竟意外的有一种温暖的效果。好比是寒冬夜行人披星戴月地走了一整夜,终于在黎明破晓前看见的那盏灯火。连想都不用想,那盏灯火一定是从自家的玻璃窗后面透出来的。这世上,除了自己的家人,除了家里的爱人,还有谁会为漂泊的旅人留一盏灯?

从之前的启德机场,到现在的赤腊角香港国际机场,每年不知道有多少次这样起起落落的相逢,但全世界的灯火都不如这里让他流连。这个弹丸之地的小小海岛,不知道多少人有忘不掉的记忆、等不及的思念,随时随地的上演和落幕。但愿,他想着。但愿,这一次,我还来得及。

正想到这里,飞机低沉地轰鸣了一声。家华随着惯性向后顿了一下,后背抵在了椅子上。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香港,我到家了。

红体育馆是典型的香港式奇迹的建筑物。1983年建成至今,20年来都是全亚洲首屈一指的室内运动场,倒置金字塔似的外形无论怎么看都不像能容纳得下1.25万位观众。但是,就是这个地方,20年来不但几乎每天都在举办着各种国际性的体育项目、大型表演或者展览,更一直是香港歌手梦寐以求的表演场地。香港人都知道,能在红馆开个唱,就意味着对歌手实力的肯定。随手翻开的每本娱乐周刊上几乎都会写,某个新晋歌手甲乙丙,血型不外ABO,处女双鱼水瓶座,最喜欢的颜色红白蓝,但是,最大的理想一栏,统统地填着—“希望有朝一日在红馆开个唱”。仿佛商量好了标准答案一般。可香港人却早已见多不怪。反正十个怀有这般理想出道的歌手,到最后,能有一个在红馆开个唱,已是奇迹。不晓得还有多少不足与外人道的辛苦,要留到某日退出歌坛写回忆录的时候才能披露。不过是些情海生波、从艺坎坷的路子。香港人当然也不是全买账。说穿了,大浪淘沙,能在他们的记忆里留下歌声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人。很多年前,香港人就为这些留下记忆的歌曲起过名字,管它们叫“时代曲”。时代换布景,港湾添名胜,可总有些声音,是绝对不会泯灭的。

或许不为很多香港人所知,在红馆气势恢弘的舞台背后,有一条又窄又长的走道。现在,这条走道上堆满了花篮,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此起彼伏的挤在一起,愣是把这条不算短的走廊铺成了一个五颜六色的海洋。所有的花篮上都绑着红色的绸带,所有的红绸带都只有一个主题—恭祝阿梅演唱会顺利。红馆当为她见证,18年前,这里也曾有过一个一模一样的海洋。那一年,年轻的红馆为自己迎来了年轻的王者降临—她以连续15场演唱会的记录,书写了香港流行音乐史上的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在她之前,从没有过任何一位歌者,首次举行个人演唱会就能达到15场的惊人数字。红馆作证,1985年的她,声势之盛,一时无二。18年后,红馆也会留下另一个记忆,18年了,她依然是王者,从未被时代遗忘过。不,或者说,她创作着一个属于她的时代。虽然即将落幕,但什么也不能改变,只要她在舞台上,她就是王。

如今,这个舞台上的女王,坐在轮椅上,被身穿白衣的医务人员推行着穿过这片花的海洋。一群人跟在轮椅周围,亦步亦趋地陪伴着她。空气中全是花的味道,夹杂着沉默的近乎静止的气氛,多少与演唱会前夕的紧张热闹显得有点不协调。每一个人的神情都是那么严肃,大家就像约好了似的,目光全都避开阿梅手上的针头。轮椅静悄悄地前行,阿梅头顶的吊瓶随着轮椅的移动一晃一晃……

举着吊瓶的是阿梅的徒弟阿璇,王医生和女护士紧随两侧,阿梅的经纪人HELLEN和阿梅的母亲脸色凝重地跟在后头。在轮椅不断转弯的过程中,不时出现早已经等候在这里的各位关心着阿梅的亲朋好友,他们不时弯腰搂抱或亲吻阿梅,给她打气。人们跟在轮椅后,队伍越来越长。而墙上的时钟,正一分一秒地逼近着那个满城霓虹尽放的时分。

红馆门口,此时人潮早已不能用“涌动”这样单薄的字眼来形容。等待入场的歌迷排成了长龙,从高处看下去,犹如一条雨伞的河流。很难想象是什么维持着这条心甘情愿等候在雨中的人龙的秩序,人们自发自觉地肃穆着,井然有序地通过门口的检票处。

2 引子 (2)

一辆救护车呼啸着穿过雨雾,停在体育馆前。人龙甚至不需要警察指挥,迅速为救护车让出了一条通道。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看着几个医护人员抬着一些医疗设备跑进了后台。终于有几个歌迷忍不住了,轻声地啜泣起来。雨声中,这些啜泣声迅速连成了一片,再也分辨不清。

雨越下越大。阿梅的海报终于被雨水浇透了。她脸上流着的,莫非也是泪水?她眼角那么依依不舍望着的,究竟是谁?

机场外面,急着归家的人们涌堵着黄昏雨天的街道。家华和助理匆匆走出机场,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在他们面前停下,助理赶紧上前打开车门,让家华钻进,助理随即从另一边上车,关上了车门。车子迅速汇入了茫茫的夜色。“可能是因为前几天台风过境,平常没有这么堵的。”助理抱歉似地说。家华不吱声。该责怪谁呢?他停下了北京那边紧张的拍摄,只为了赶一场演唱会。也许,是这个他爱了一生的女人最后的一场演唱会。他已经错过一生,难道,上天连最后一次机会都不肯给他?家华实在想不通。他扬扬手,助理会意地打开车上的电台。不用选台,今天晚上属于她,没有任何一家电台会错过她的最后一场演唱会。家华想,她一个人的落幕,成全了整个城市的狂欢,这样的人,如果不做艺人,恐怕老天爷都不会答应的吧。

电台里,播着她20年前的歌,倒计时着她的开场。那是一首快节奏的歌,帮她拿下了第一个“五白金”。家华不自觉地随着节拍敲击起自己的指尖。猛然醒觉,20年前,她也是这样猛得扰乱自己心弦的,他禁不住微笑起来。这个女人,叫他说什么才好呢?

舞台上烟花绽放,台下观众欢呼一片。谁说只有维多利亚港才有灿烂的烟花?这般繁华,谁又见过?

舞台上星星点点的闪亮,与她身上的万丈光芒连在一处,一时间,再也分不清楚哪是天涯,哪是人间。

阿梅身披艳丽的歌衫,如海上升明月般,站在升降机上,慢慢浮上舞台。阿梅唱起一首快歌,载歌载舞的她,完全不像坐轮椅的病人,活力四射。此时,激光喷射,烟花四落。观众席上全是荧光棒的海洋。阿梅刚结束了一曲,她深深鞠躬,顿时观众席上尖叫声一片。阿梅微笑着对着观众席:“谢谢啦,你们听得过不过瘾啊?”万众一声:“过瘾—”阿梅问:“还想听我唱什么歌啊?”底下聒噪成一片,终于变成了一个声音:“《亲密爱人》!《亲密爱人》!《亲密爱人》!”

阿梅感动地望着台下:“记得上一次在红馆开演唱会的时候,我说,唱了20年歌,唱过的歌,自己的,别人的,快的,慢的,动听的,不够动听的,少说也有几千首。但是,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首。但是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次演唱会上唱过这首歌,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底下一片寂静。阿梅环视四周:“因为我一直在找那个人,一直在等那个人,那个我爱,也爱我的人。我要把这首歌留给他。但是,因为种种的阴差阳错,一个又一个值得我为他们唱这首歌的男人都离开了我。”她自嘲地笑笑,接着说道:“你们知道吗?我真的怨过,我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讨厌那个叫方妍梅的女人,我曾经觉得老天爷对我真的不公平,每个女人都能做的事,我却做不到。每个女人都有的平凡的幸福,梅艳芳菲对我而言,是最大的奢侈。我跑去庙里许愿,我说,如果可以再来一次,我不想做方妍梅,我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下班以后煮饭给老公和孩子吃,周末的时候挽着他们手臂逛逛街的女人。可惜,我做不到。30岁以后,我终于明白,最大最大的幸福,不在繁花似锦的歌舞升平,它只在你手边一厘米的地方。所以,你们,我的姐妹们,请你们珍惜眼前人。”眼泪慢慢顺着阿梅的脸庞静静滑落。

观众席上立即有人喊出:“阿梅,我们爱你!我们永远爱你!”阿梅笑了,她挥挥手说:“谢谢,我也爱你们。没有你们,我撑不到今天。没有爱人,有你们,这辈子,我很值得。你们想听的那首歌,今天我会唱。”观众一片尖叫。阿梅“嘘”了一下:“不过,Save the Best to the Last,听没听过?我们要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嘛!唱了一晚上的慢歌,你们想不想看我跳舞啊?”台下又传来一阵尖叫。这时,快节奏的音乐响起,阿梅忽然摆出了酷酷的舞蹈动作。

后台上,HELLEN和阿璇被阿梅突然的自作主张惊得面面相觑。

HELLEN快急疯了,一把抓住阿璇的胳膊问:“到底怎么回事?谁安排的这首快歌?”阿璇怯怯地回答 :“是师傅自己……她说她要把代表作都唱一遍,前7场里都没安排快歌,最后一场一定要加上……”HELLEN一跺脚:“她唱这首歌打榜的时候还生龙活虎呢,也不想想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阿璇,你去跟乐队说,让她唱一段,然后间奏时间长一点,你上去顶她一会儿。”阿璇迟疑了一下,慢慢开口道:“HELLEN姐,我觉得这样不好。”HELLEN一愣。阿璇继续:“师傅想唱,就让她唱完吧。今天,是她最后一场演唱会了。”HELLEN也愣住了,她顿了顿:“好,那你去跟烟火师说,这首歌完了,放烟。叫她下来休息一会儿,我真怕她顶不住……”阿璇握住HELLEN的手:“她会顶住的,因为她是方妍梅。”

3 引子 (3)

HELLEN哽咽着点头。她一招手,几名医务人员立即上前,紧张地注视着台上那个完全看不出一点病态的阿梅。所有那些被她邀请来的众嘉宾,也是她此生不同阶段的重要见证人,都在两边侧幕紧盯着舞台上的阿梅,这些红馆的常客,听着阿梅的歌声,无不动容。

方妈闭着眼,下意识地摸着胸前的念珠,为阿梅祷告。

雨刷器“刷刷”地刷着挡风玻璃,更衬托了家华此时的焦急心情。家华坐在后车座,不时地看着手表。坐在副驾驶座的助理将收音机的音量扭大,电台主持人的声音立即充满了这两平米见方的车厢内:“这里是‘娱乐前线’节目,我们的记者刚从红馆发来最新消息,方妍梅在唱完一组经典快歌后,体力不支,被工作人员扶下了台……”

家华的身体向前倾着,专注地听着。“现场没有人离开,所有歌迷都在默默祈祷,希望阿梅能重回舞台。今晚是阿梅‘芳华绝代’演唱会的最后一场,她能否坚持到底,为演唱会画上圆满句号?连她的主治医生都不敢保证,王医生在之前的访问中表示,一切得看阿梅的身体状况……”

家华突然拉开车门,冒雨跑了出去。助理赶紧下车,大声叫他:“刘先生!”这时,家华已跳过路中央的围栏,朝马路对面跑去。

体育馆的后台,阿梅几乎是被一众工作人员抬下了台,医护人员急忙推过轮椅,让阿梅坐在轮椅上。方妈赶紧给满头虚汗的阿梅擦汗。一旁的挚友们围向HELLEN,低声商量着什么。方妈担忧地俯身:“阿梅,你还可以吗?”阿梅虚弱地点点头。然后把视线转向文涛说:“他来了吗?”文涛略感踌躇地摇头。阿梅面露失望之色。她闭着眼,坐在一张椅子上,主治医生上前替她做检查。大家默默地站着,仿佛在等待医生的最后宣判。医生摘下听筒,将HELLEN拉到一旁,压低声音对她说:“到此为止吧。阿梅的身体已经扛不住了,必须立即回医院。”HELLEN怔了怔,立即点了点头。

医生转头告诉护士:“通知救护车做准备!”

众人立即乱作一片。阿梅也被惊醒,她睁开眼,声音十分虚弱地叫住王医生:“医生!”医生踌躇一下,还是下定了决心:“方小姐,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演唱会必须停止。”阿梅像拨浪鼓似地摇头:“不,王医生,你答应过我的,要让我唱完最后一场。”王医生抱歉地看着她,尽量地斟酌词句:“很抱歉,方小姐,我必须收回之前的承诺。”阿梅挣扎着坐了起来,她急切地抓住王医生的手腕:“不!”

众人一时全愣在了那里,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方妈第一个去解围:“阿梅,还是听王医生的话吧,撑不住就不要硬撑了!”

阿梅恳求地望着王医生:“医生!我能唱,我可以的……你就照我们之前讲好的去做,啊?王医生!你知道的,不唱完,我不甘心,让我唱吧,王医生……”王医生长叹一口气。她还能说什么呢?她自己就是阿梅的歌迷。叫她怎样才能拒绝眼前这个特殊的病人?莫非真的义正词严地告诉她,“方小姐,你要还这样坚持,我不能保证你能撑过今晚?”她望着她,半晌才开口:“那好吧。”阿梅像孩子似地笑了,王医生却别过了头去。再看她一眼,她只怕她忍不住。一个医生,这样掉下泪来,岂不唐突?可她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渴望自己不是个医生,这样,她就不用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一点点的消逝在自己眼前。而他们,无能为力。她顿一下,才扭过头来,抓起粗粗的针筒,吸上药水,又迟疑地看了看阿梅,发现阿梅正用眼神鼓励她,她这才将针筒朝阿梅手臂上的静脉扎下去。方妈心疼地转过头,那么粗的针头,她宁可自己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