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2)
打完针,阿梅挣扎着下床,到处逡巡着:“康尼呢?”康尼向前几步,抓住她的手:“我在。”阿梅不放心地望着他:“我那套衣服……”康尼打断她:“做好了。”阿梅欣慰地点点头。到底是几十年的老友,她知道自己不用再担心什么了。外面锣鼓喧天的是阿璇的Show Time,而她,则可以安安心心,闭上眼睛,休息一会。
4 引子 (4)
天已经全黑了,车流却没有随着时间而稀疏。家华踩着雨水在街上飞奔,他觉得这一幕很像自己10年前演过的某部电影,或许是8年前?他记不清了。电影里,他演的出身低微的男主角爱上了大户人家的小姐,遭到了她家人的反对,强行要将小姐带走。他也是这样不顾一切地飞奔而去。家华苦笑着想,此一生,到底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真的是计较不清楚了。如果可能,他只希望,那部电影的结局也能实现在他和阿梅身上—在ENDDING之前,总有上天垂怜,终能HAPPY的时刻。
阿梅和康尼单独进了化妆间。她示意康尼把化妆间的门关上。阿梅靠在门上,出神地望着正前方悬挂着的一件白色婚纱。康尼拿出一整套化妆工具:“OK,我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阿梅坐下,康尼开始往她脸上扫腮红。阿梅忽然说:“等一下!”康尼一愣,停下了手。阿梅翻开化妆台上的化妆箱,从最里面的暗格里,拿出一条项链。都快20年的物件了,拴着项链的绳子已经破旧不堪,可底下挂着的那枚子弹壳,却被摩挲得闪闪发亮。阿梅用拇指一点点轻抚过子弹上的编码—1969。
她把项链珍重地握在手心里,冲着康尼点头示意“可以了”。康尼继续化妆。
化妆室的门被推开,康尼先出来,冲着外面等着的众人点头说:“完成了。”一个身穿白色婚纱,美得不似人间女子的阿梅从化妆室里走了出来。众人望着她,都傻了。
从外面传来一阵掌声。阿璇坐着升降台下来。她急匆匆地说:“我的两首歌唱完了,师傅换好造型没有?”忽然,她看到了静静站在那里的阿梅,也傻了:“师傅!你……”
阿梅不解地看着众人:“怎么了?”阿璇:“……你好美!”阿梅笑了:“我准备好了,可以了。”
HELLEN上前一步:“阿梅……”接着又顿一顿,“不要强撑。”阿梅冲她点头:“你放心,我可以的。”
HELLEN等众人都目送她走上升降台。升降台缓缓上升,台下,全场尖叫声一片。
阿梅站在舞台中央,一束追光打着她。
阿梅抬眼望向四周,镜头随她的眼睛扫过偌大的红馆,满满的观众,此起彼伏的荧光棒,然后,是空旷的舞台,孤零零的自己。
阿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化成一抹微笑:“我知道,下面的观众,有好多是追了不止一场演唱会的。我在这里,真的很谢谢大家,这么支持我。到了这个环节,大家一定也很清楚,是结束的时候了。”
台下开始聒噪。阿梅微笑着,伸手做出制止的手势:“没错,是结束的时候了。再长的演唱会,也总有开完的时候。这么长的一段路,我很想说,谢谢你们,谢谢所有这些爱过我的,我爱过的,给予过我的,放弃过我的,我曾经找到又失去的,错过了的和可能永远得不到的人们,谢谢你们一直陪着我,走了这么远,这么久,这么长。”
台下渐渐地越来越安静。阿梅的眼圈慢慢红了,她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年轻的时候,我以为,青春是永远也不会过去的。后来,很红的时候,也以为,一辈子,有人追,有人捧,不难啊。一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能这么幸运,是因为,你们一直都在。是你们,让我最后有勇气,选择这个舞台,当我一辈子里,最最亲密的爱人。下面这首歌,我唱给你们,也唱给我自己,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唱给一个今晚没有到场的朋友,我想跟他说,感谢你这么长的时间陪伴着我,感谢你,曾经给予过我的,所有那些幸福的、痛苦的,但都是那么温暖的时分。”
四周,此时显得很安静。音乐响起,忽然,她眼前一片模糊。脚步也禁不住稍微踉跄了一下。
侧幕边,HELLEN看得清楚,禁不住惊呼一声:“阿梅?”阿璇也跟着叫出了声:“师傅!”方妈赶紧过来:“阿梅怎么了?”众人还来不及回答她,忽然,后台的门被打开了,一个浑身湿透了的男人冲了进来。所有的人都愣了。
舞台上,阿梅正拼命地让自己打起精神来。一定可以的,她不只一次证明过。在20世纪80年代,她的演唱会一开30多场,到第18场时,唱坏了声带,她宁愿每天打针开声也要继续唱,其结果因为药力作用而昏倒在后台,被工作人员弄醒后仍然坚持返场。这才是她熟悉的自己。可是,为什么眼前有这么多星星点点的光?一点近一点远,模糊在她的眼前。
5 有女如花 (1)
那点光,渐渐地把阿梅拉向时空的另一端。20世纪60年代,童年时代的她和姐姐阿萍,正奋力奔跑在一条小街上。不知谁家的窗户里飘来陈宝珠和吕奇的歌声“遥望青山绿水美如画……”,阿梅一边跑,一边学着吕奇的嗓子,接了下一句“又见斜阳夕照妹胜娇花”。那是粤语长片最红的时代,几乎每个人张口都能哼几句“工厂妹万岁”,又或者“我今日教你读这课书,是礼仪共廉耻”,再不然就是“天生一副好身手……个个称我女杀手”。别看阿梅才刚上小学,唱这种歌可难不倒她。不过,还没等她第二声出来,姐姐阿萍就拽了她一把,气喘吁吁地嗔怪她:“快跑吧,去晚了,妈又该骂了。”阿梅调皮地冲着姐姐做了个鬼脸,加紧跑了几步,竟然把姐姐甩在了后面。示威似的回头冲姐姐笑了笑。阿萍又气又笑地喊:“等等我!”说着就追了上来。
两姊妹跑进嘈杂纷乱的荔园。荔园的露天舞台上,一个浓妆艳抹的女歌手,正在娇声媚气地唱着一首肉麻的情歌。两姊妹这一幕见得多了,根本懒得驻足停留,径直一溜烟地跑进后台。
荔园的名字叫得不小,可后台却着实不大。一共几尺见方,演员、服装、道具、桌椅、镜子,甚至连烧茶水的炉子都在一起。姊妹俩刚跑进来,方妈就立即冲了过来。
方妈早年被圈里的人赠过一个雅号,叫“小金嗓子”。说她声音宛若银铃,唱起小调来直追金嗓子周璇。可惜后来为了帮补家用,唱歌唱到倒了嗓,到现在也没缓过来。一开口便是沙哑断续的破音:“怎么到现在才回来?”阿萍气喘吁吁地解释:“老师……老师补课……”方妈不耐烦听女儿的解释,反正不外是那些理由:“好了,别说了,快换衣服,快!”说着,方妈将演出服丢给两姊妹。阿萍连忙跑到一边换衣,就那么巴掌大块地方,能有什么藏身之处?阿梅到底机灵些,她拿起一件挂着的大蓬裙,以裙摆遮身,躲在后面,三下五除二换好衣服不说,还顺手从母亲的胭脂盒里挖了一团胭脂。方妈眼尖,早看见小女儿的动作:“少一点,胭脂不要钱啊?!”阿梅才不理那么多,一只手胡乱地往脸上抹。方妈实在看不下去,连声叫着:“哎哟,我的小祖宗!”一边先放下阿萍,追过来收拾阿梅脸上的妆。到底是天生丽质,那么粗糙的胭脂,涂匀了也能衬托鲜妍女儿娇。方妈看了一眼阿梅,觉得颇为满意,便转头过去给阿萍化妆。
阿梅拽住母亲:“妈,裙带松了。”方妈连头都没回。当然是松了。可松了又怎样,谁有工夫为孩子的演出服花本钱?她急急地说:“自己去找根绳子绑上。”说着,手就抹上了阿萍的面颊,“刚才你妹妹胭脂擦得多,我手上还有好多呢,你就抹我手上的吧。”
两个孩子都沉默着,其实母亲才三十出头。这般懈怠,不知是谁的过错。她明明是个面目姣好的女人,但是眼角那些细细碎碎的皱纹,到底是为谁添的呢?
一个茶水小弟掀帘子进来:“快,到你们了!”方妈再也来不及给阿萍把胭脂涂上,就急急忙忙地把两个孩子给推了出去。阿萍和阿梅匆促上台,阿梅刚站定,裙子突然掉下,台下笑声一片,阿梅赶紧将裙子拉上,用手攥着。乐手弹起旧式电子琴“那卡西”,阿萍和阿梅开始演唱。方妈则换了一身素净衣服,挎一个花篮在观众席中走动,兜售着瓜子、槟榔。刚才那个茶水小弟忙着给客人的茶杯中加水。
正表演着,突然下起雨来,观众纷纷开始往外走。雨愈下愈大,台下观众作鸟兽散,转眼台下空无一人。乐手有气无力地弹着,两姊妹继续唱着,雨打在她们脸上,妆糊成了一片。一曲唱完,阿梅回头瞄了瞄身后的乐手,轻声问姐姐:“我们还要唱吗?”阿萍也小声回答:“当然要唱,不唱足8首歌,老板不给钱。”阿梅老大没意思地说:“可观众都跑光了。”阿萍才不管那么多,8块钱虽然少,也是家里的救命钱了。她拉了拉妹妹的袖子:“怕什么,跑光也要唱。”接着冲台下的桌椅板凳堆起笑脸,煞有介事地鞠躬道谢,“谢谢,谢谢大家的光临,接下来再为大家演唱一首《蔓莉蔓莉我爱你》!”音乐响起,阿萍和阿梅拉起手来,转着圈子跳起了舞。阿梅一松手,裙子又掉了下来。阿萍的步子也随着妹妹乱了,两个人一时再也跟不上乐手的节拍。大雨浇着这两个狼狈的孩子,阿梅受了凉,忍不住冲着麦克风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终于有人上台给她们解围了,一手一个,拽回后台。
6 有女如花 (2)
看都不用看,当然是妈妈。
雨还在下。
后台一片嘈杂,有人在扫地,有人在熨湿衣服,有人在打麻将,收音机里放着粤剧大戏《再世红梅记》,不少人跟着调门在小声哼唱。阿萍和阿梅穿着短衣短裤,挤在一角的小凳上做功课。她们的演出服挂在身后的绳子上晾着。阿梅把本子推过去:“姐,这道题怎么做?”阿萍接过课本,看了看:“这还不容易?你看啊,王先生在菜市场买了20只鸡蛋……”
方妈一脸愁容地走过来,把阿梅的作业本推向一旁,“长个脑袋做什么的?别什么都问你姐!”说着从随身的旧式坤包里掏出一张纸条,塞给阿萍,“阿萍,这个月的电灯费又下来了,帮妈看看分摊得公平不公平……”
一个男艺人捧着一纸盒冰棍进来。这是水叔。据说水叔姓吴,年轻时也是个风流人物。最红的时候一个晚上跑七八个码头也是常事。到了老来,虽然晚景不大光鲜,到底比方妈她们强了不少,再加上人又豪爽义气,时不时地请大家吃点什么倒是常事。全剧团的人不论大小,一律叫他“吴大哥”。说也奇怪,水叔还就喜欢这个调调。“来来来,吃冰口罗!吃冰口罗!红豆冰、绿豆冰都有啊!”艺人们一拥而上抢冰棍。水叔笑眯眯地说:“喂喂喂,不要抢,不要抢,一人一支啊!不许多拿!”阿梅和阿萍的视线不由地随着过去,幼小的她们,也渴望尝尝冰棍的滋味。
方妈第一个坐不住:“别看了,跟你们说过多少次,吃冰会倒嗓!你看我这嗓子怎么倒的,就是吃冰吃的!”阿梅和阿萍只好将视线收回。嗓子不能倒,同样不能倒的,还有母亲的自尊心。两个孩子,最是懂事不过,马上把注意力又放在作业本上。水叔看不过,将两支冰棍伸到两姊妹面前说:“拿着”,阿梅和阿萍抬起头,看看妈妈,都懂事地摇摇头。水叔硬把冰棍塞进姊妹俩的手里:
“拿着,一根冰棍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方妈低着头,一声不吭。水叔看着方妈,欲言又止。方妈意识到了什么,马上起身,把水叔拉到一旁,低声而急切地问他:“吴大哥,三郎……三郎他找到了吗?”水叔点点头:“找到了。我腿都跑断了……唉,他,他在刘麻子云吞馆的后院哪!”方妈咬了咬嘴唇:“那帮人……全在?”水叔像自己做错了事似的,急得直搓手:“一个不少,正搓得入瘾呢。”方妈:“他是不是又输了?”水叔沉默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
淡淡的晨雾笼罩着九龙城寨。这里是香港的“下只角”,只有最穷的人才会住在这里。方家自阿梅出生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除了房子越搬越差,阿梅还没离开过这个出名的“三不管地带”。
不管外面的世界再怎么纷扰喧嚣,对孩子来说,家,毕竟还是个美好的地方。此刻的阿梅和姐姐还并头躺在床上,沉浸在梦乡中。
突然外面传来一片哭闹声。原来,昨夜三郎又赌输了钱,而且不是小数目。方妈正歇斯底里、不顾尊严地拽着他,但为了还在睡梦中的女儿,依然尽力地压低着声线:“你这个没良心的!
梅艳芳菲心的!我不让你走!”反而是三郎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不像一个正在触霉头的赌鬼,扯开嗓门,极不耐烦骂道:“死女人!放手啊!你放不放手?”
阿萍蓦然惊醒,腾地坐起,用力摇醒阿梅。阿梅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随便套了件衣服,连鞋都来不及穿好,就跑出了家门。
阿梅家门口已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邻居。 方妈哭哭啼啼地和方父扭在一起,方父拎着箱子,一副欲摆脱方妈、出远门的样子。看着自己的女人难堪,他不知怎的这般快活,声音越来越大:“你他妈哭丧啊!我去台湾又不是不回来,你哭什么哭?”
方妈实在急了,顾不得脸面,再要脸的女人,也有泼妇骂街的潜能,只要她的男人够绝情。方妈哀哀地冲着三郎嚷:“你少来这一套,你就是要丢下我们母女三个,去台湾过你的风流日子!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不让你走,说什么也不让你走,你走了,我们日子怎么过啊?”阿萍跟阿梅冲了出来。阿萍被母亲吓到了,她骇然望着母亲,小声地,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妈!”
7 有女如花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