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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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3章 温香殿惊

珠帘一片哗啦啦乱响,随即又是砰的一声异响,织成已飞快掠到屏风之后,伸手一掠垂下的帐幔,几个起纵,便已掠到了殿梁之上,室内空旷,但两边殿梁却恰好掩在灯光的阴影里,且因从屋顶便垂下层层帐幔遮掩,倒是个极好的藏身之处。

她先前但觉有异,一路上已悉心观察殿室结构,早就瞧好了此处。

只是身形方稳,便觉有异,她入铜雀台自是不能携带渊清短剑,但头上那步摇却也是经过特殊改装,并不输于一柄短匕,当下伸手便掠往头上,却觉腕上一紧,已被紧紧攫住,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耳边急切低声说道:

“甄侯且慢!我无恶意!”

织成一震,只听室内笑语声起,显然是室外那一群人已走了进来。

她顾不得许多,转身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对英气勃勃的入鬓长眉,眉下双目漆黑如夜。

那是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但是她知道那不是曹丕。

曹丕的眼睛更冷静,如同封闭的火山,冷静之下是炽烧的热情。而这一双眼睛却是质询的、意外的,还带一丝好奇,比起曹丕来,就显得单纯多了。

不是只有曹氏才有这样的眼睛,事实上这样的血脉来自夏侯氏。因为曹操之姓,乃是祖上得曹参赐姓,真正的血脉,也本是来自夏侯。

更何况,织成曾经见过他。

在那个葭萌的雨夜,她与刘备刚刚闹翻,正危机四伏之际,仗着自己轻功不错,深夜不惜亲自潜入刘备府中探听虚实。恰好就遇到了前来与刘备相见的他。

当时他自言受曹丕所遣,以章陵郡为诱,令刘备定下三月之内不得与她为敌、亦甘愿让她离开的盟约。

不得不说,这个盟约虽然最终因为她的才能折服刘备,令得刘备决定要通过联姻留下她而夭折,并没有最终得到章陵郡。但是在当时,却极大地缓解了她的困境,为她争得了喘息之机,才成就后来的云葭君。

眼前这个人,这个蹲在梁上,和她此时尴尬相视的英俊青年,作为曹丕的代表,居功甚伟。

他便是夏侯渊。

因为夏侯这个姓氏,自曹操陈留起兵起,他与同族子弟便跟随征伐,刚及弱冠之年,便先后任过陈留、颍川太守。官渡之战后,由他负责后勤辎重粮草的补给,令曹操的平北之战后顾无忧。而后夏侯渊又率兵四处征讨叛乱,甚至在马超之乱中,他也跟随曹操前往,又破杨秋、刘雄、梁兴、韩遂、宋建等,屡立奇功,战功卓著。

曹操十分信任和喜爱他,甚至不呼名姓,往往称他为“妙才将军”,与他外貌的英俊颇为相合。

自平陇西之后,他虽未领军出战,却暂为曹操统率羽林郎与北军,同时负责邺宫及京畿的宿卫,曹丕为世子,同时兼任南军卫尉,可见这位妙才将军是如何得到曹操的信任。只是织成想不通,他这样一个赫赫有名的将军,有那么多事不去做,蹲在曹操寝殿的屋梁上做什么?难道也有个谷华方明这样的美人,逼他至此不成?

夏侯渊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掉过头去,指了指下面,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做出一个噤声的姿势。

但他握着织成手腕的手,却渐渐松开,向她又无声地行了个揖礼,表示歉意。

织成虽满腹狐疑,但觉得他也没什么恶意,遂也屏息静气,往下望去。

但见一群华服男子,口中谈笑,脚下不停,径直穿过殿室,掀开珠帘,阔步而入。他们脚步甚快,简直一阵风般卷过,完全不似半醉之人。

织成忽然心生不妙,看夏侯渊时,也是无声地叹口气,伸手捂住眼睛,样子颇为滑稽。她不由得往下看去,蓦觉室内鸦雀无声。

先前那些喧哗的笑声话语,瞬间荡然无存。

珠帘一阵晃动,珍珠哗拉拉地四处泻开。方才那群华服男子仓皇退出,一直后退下阶,为首者俯身跪下,其余人也随之拜伏于地。

一个身披锦袍的老者,昂首自帘内而出,身形虽不甚高大,却颇有气势,行走之间,如虎踞龙步之姿,只是目光一扫,那些人便噤若寒蝉,俯地一动不动。

便听老者道:“这么晚了,子建、平叔,你们怎么会跑到温香殿来?”

声音虽然缓和,却暗蕴威仪,这声音在织成的耳边掠过,便似滚过一串惊雷:不是曹操,更有何人?

为首那人站起身来,委屈道:“是儿之过,早知温香殿有温泉环绕,冬日里最是舒适,适才与平叔德祖他们饮酒,有了醺然之意,便起意来洗沐一番。不曾想阿父今日竟在,且殿门口又无人相守,便贸然闯入,还望阿父降罪。”

说是降罪,但听他的口气,却是似乎自己没有浴过温泉,反而受了委屈般,带着孩子似的撒娇模样。

曹操却似乎极吃他这一套,语气稍缓,也不似先前那般威压,笑道:“便是如此,也须先让人过来打探才是。虽则这铜雀台中,不仅有守卫在此,还有暗卫,并不虞奸人暗算。然你身为平原侯,如此妄为,终究是失了体统。”

曹植一怔,旋即伸手抱住曹操下袍,笑嘻嘻地道:“儿自然知道,没人能在阿父眼下弄鬼。儿愿献诗一首,以赎今日之过。”

曹操笑骂道:“你倒是想得好!据闻你行步之间即能作诗,谁稀罕你的诗了?你若当真有心,不妨为我这铜雀台作一赋文,若可流传千古,便免了尔等今日冒失之过!”

曹植顺势站起来,笑道:“阿父有令,敢不遵从?便令平叔磨砚,德祖调墨,选个风和景明之日,于铜雀台中设宴,再请阿父前来品鉴如何?”

说笑之间,自然而然,便将方才一丝不悦,都冲得干干净净。

织成忽然听到一声低低的冷哼,回头看时,却是夏侯渊目视室中,嘴角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殿中曹操不知说了什么,曹植等人俯首行礼,悄然退了出去。织成目光敏锐,一眼便看出了那七八人中,另两个熟悉的身影。何晏与杨修。

前者似乎心事重重,甚至不曾象从前那样,故意去引起曹操的注意,而一直有着怔忡之色。后者更是低调,若非织成对他印象深刻,还当真难以从这样一群人中将他认出。

眼见他们都退了下去,才听曹操沉声道:“妙才何在?”

织成一惊,但觉身边微风飒然,是夏侯渊竟然跃身而下,落在殿室正中。

喂!我到底要不要下来啊?

织成呆了呆,终于咬了咬牙,也纵然跃了下去,与曹操不过半丈之距,来不及看他神情,便已俯身跪拜在地,道:“……我回来了……”

夏侯渊蓦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鬼!

什么叫作“我回来了”?

没有自称,没有谦称,没有敬语……这还是他第一次瞧见,有人这么跟魏王见面说话……

便是织成自己,也未曾想到与曹操的再一次见面,居然是会在这样尴尬的场景之下。

曹操只着牙白中衣,外披一件锦袍,中衣的衽襟只是松松一系,看得见大片的胸膛,上面还闪动着水珠的光芒……这一切说明,他才沐浴出来。

因了曹植等人的贸然而入,他便没有着履,匆匆地出来,还赤着双足,只是地下铺有氍毹,显然是上好羊毛所织,足一踏入,便深陷其中,自然而然吸干了足上水分,且也丝毫不觉得寒冷。

虽然对于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织成来说,这点暴露简直不算什么——比如去游泳池,不是看到更多在这个时空属于限制级的画面?

但是在这个时空呆得久了,不免也习惯了他们的风俗,当下垂首垂目,只作未见之状。只紧紧盯着自己眼前的方寸氍毹之地:那花纹倒颇为独特,是大朵大朵的波斯菊,只不知道如今邺都有没有这种花?他们又怎么称呼?波斯菊中是半裸身子跳舞的艳姬,线条大胆而流畅,加上其明丽的颜色,带着明显的异域风情,难道竟是从大食进贡来的不成?

“你是从何时得知不妥?”

曹操忽然出声,将织成吓了一跳。夏侯渊早已退到他身后,却是目光炯炯,显然也颇为好奇。

但知道他总会问到的,定了定神,她也就全部说实话。

“华芜之香。”

“唔?”

他面露不解。

“华芜之香,据说是燕昭王曾经得到过,这是一种奇异的香料,滴到枯木上,可令绿芽复绽,滴到枯骨之上,可令血肉返生。香气幽远,能穿越三界,下抵幽冥,上达霄汉。我……妾在前来的路上,曾经听到那两位娘子说,魏王正在以此香供奉神灵,故此她们前来相迎妾,却让贯令离开。”

在文化信息充斥于各大影视剧和网络论坛的另一个时空,获取知识,是一件非常容易之事。在这个时空或许只有大儒学者才知道的野逸轶闻,在那个时空不过是在网页上轻轻一点。

她没有看过《太平广记》,却不代表她不会知道华芜之香。是哪部修真小说……

她又走神了,不知为何,在曹操面前,很容易走神。按理来说,他那样的威仪势派,实在是令人战战兢兢才是,但对她而言,反而是特别容易走神。记得哪本书上也说过,你总是在你认为安全的环境下,才会选择走神这种令大脑休息的方式。过去也不是没有闲暇的时刻,她却一直在脑筋飞转,想着下一步路该怎么走,走神是根本不可能的奢侈之举。

怎的到了这里,却一切都变了?难道她不仅不怕他,还觉得有他在的地方,居然会很安全?

脑袋一定是秀逗掉了……

“唔,她们说得没错。我平时的确是如此,以华芜之香供奉神仙,并服丹药调息。”曹操哼了一声,道:“便是打发贯休回去,也没什么不对。她们毕竟是我爱姬,又陪本王供奉神仙……你如何发现端倪?”

“我知道最近魏王一定是敬慕神仙方术,否则不会一路行来,到处可见瑞鹿仙芝等吉物之影。所以以华芜之香来供奉神灵,并不是不可能之事。”

织成答道:“然而华芜之香虽不如传说中那样神奇,却十分珍贵,魏王纵然供奉,又怎会在温香殿这样的地方?”

“可是温香殿从外面看去,并无何不同。而我的寝殿就在温香殿之畔,她们不过是带你多走了数丈而已。”

曹操眼中锐光一闪:“你还是没有告诉本王,你怎么发现端倪的?”

“妾六神灵敏,常人于殿外或许未曾察觉,但妾却察觉到了温香殿中水气芬芳,竟与……”她脸上一热,觉得有些难以开口,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

“竟与妾今晚前来之时,沐浴更衣所用的澡豆气息相似。”

澡豆在中国历史悠久,于秦汉之时便已出现。虽不及后世那样花样繁多,于权贵之家却十分讲究。与面脂、手膏、衣香一起,皆属于贵人盥沐的必备之品。

寻常都是以豆粉为主,因豆粉可以去油却涩,再加入丁香、沉香各种香料,桃花、李花、梨花等各类花瓣,甚至还有珍珠、玉屑等物,共捣成粉末,反复研末,又过纱罗小筛,只至细密之极,这才用玉盒密贮起来,不令受潮见光。使用久了,可令肌肤润泽,光洁照人。

织成身为女子,又曾是另一个时空的设计师,虽与香料接触不多,却甚是敏感,加上练过天一神功之后,六识灵敏,只是一嗅之下,便能记住这等香气,并辨认出来。

只是这又令她心中一动:今晚她沐浴之时,便觉澡豆香气异常,不是寻常花草香,倒更馥郁奇异,倒似是加了名贵的香料。当时只赞叹铜雀台中这般奢侈,连小小的落云馆里都配了这样好的东西,却不知原来她所用的澡豆,与堂堂魏王是同一供奉。

“贯休是个仔细人,因了你的身份,自然不会亏待你。”

曹操目光落在她身上,道:“若是没有这澡豆,你又会如何?”

“若是别的贵女,魏王若要召见,令宫人相迎倒没什么。若是召见妾,魏王不会如此。”

织成抬起头来,恰好迎上他两道若有所思,却又威深莫测的目光,随即又将目光自然垂落,也不等曹操质疑,轻声道:“妾,是国士。”

夏侯渊不禁睁大了眼睛,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与这位声名远播的新晋武乡侯打交道!可没发现她竟然是这么个女郎!与他想象中刻薄狠毒、又颇有武勇的形象不同,方才在梁上相见,她还有点儿脸红。而且,她穿着那样拉拉沓沓的宽袍大袖直裾深衣,一手掐住了一个美人儿,一脚踢飞了一个美人儿,还能健步如飞地攀上屋梁,这倒真是前所未见!

此时听她说话,又是出乎意料。

她她她说什么?

她说她是国士!

“国士啊?”

曹操摸了摸髭须,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以夏侯渊跟随他这么久的经验,也不能肯定他那是什么表情。似乎有哀伤,有惆怅,也有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