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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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4章 国士之诺

“本王答应过你,让你做世子妇。这国士……”

“先为国士,方可为世子妇。”

织成这一次目光没有垂下,夏侯渊发现,她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只是与那种不谙世事的清澈不同,带着异乎寻常的冷静,仿佛静水之下,犹有深流。

“魏王,世子安在?”

曹操脸色微变,目中陡地射出寒光,紧紧盯住织成。

“以魏王之英明,岂能不知方才平原侯等人之用意?还有那两个恃宠妄为的娘子,缘何就敢将我引入这暖香殿?我若再看不出蹊跷,只怕自上次离开邺宫,便死在途中数次,又在襄阳、葭萌死过数十次了!”

织成紧盯曹操,厉声道:“世子安在?”

“来人!”曹操忽然提高了声音,顿时室内外有数人应道:“喏!”

织成先前便知这暖香殿四周,看似空无一人,其实皆埋伏有暗卫。只是夏侯渊功力实在高明,若不是自己跃上梁间,并未感受到他的气息。但其他二人,她是有所感觉的。也就只有那两个愚蠢的美人,以为凭她们便能调开魏王身边所有侍从罢?

“把那贱婢拖出去罢!”

珠帘后脚步声响,两个宦官一声不吭地出来,拖着浑身精湿以至于曲线毕露的谷华娘子。她原本是瘫软着任人拖出来的,忽然就清醒过来,哭喊道:“魏王!魏王!妾并非有意撞入,是这女人……这女人……”

她想要用手去指织成,却被两个宦官捉得死死的,哪里挣得脱?曹操置若罔闻,其中一个宦官抡起巴掌,啪地一声,便将谷华娘子打得哑了。

织成被那沉闷的巴掌响倒是弄得一怔,再看谷华娘子时,已是口鼻歪斜,从七窍流出血来,整颗头颅歪向一边,青丝零乱,先前的精神一丝也不见了,只前胸还在微微的抽搐起伏。

“世子妇岂是你这贱婢能随口辱訾?”

那宦官只说了这一句,向曹操及夏侯渊和织成三人躬了躬身,与另一宦官将谷华娘子死狗般地拖出去。

一路留下水迹,但很快就被氍毹吸收干净,了无痕迹。

织成不必去关注外面的方明娘子,单只想曹植一行人进来,却无一人发现幔帐后的方明娘子,并非是她藏得好,而是早就被曹操的人收拾俐落了。

看来,这两个娘子的自作聪明,即使没有她,也是自寻死路。

明知曹操此时正在沐浴,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将织成引到别的殿室静候,她们却摒退了左右,将织成引入暖香殿。

可以想象,如果织成未曾有什么警觉,贸然进了暖香殿的后殿,在那里的温泉浴城中,恰好撞见了正在沐浴的曹操。而恰在此时,曹植、何晏、杨修这些年轻的贵公子们相携而入,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即使是在当下时世,不会有什么对她的沉塘浸笼之举,甚至她还可以再嫁别人。然而无论她嫁给谁,都不可能嫁给曹丕为世子妇。

这样阴毒而实用的技俩,究竟会是谁的主意?

只是,他们还是低估了她的反应能力,也低估了曹操的掌控力。曹操什么都知道……那曹丕……

曹操忽然道:“何为国士?”

织成读书时并非中文专业,对那些经典也不曾做到烂熟于心,这是她虽然也背得了许多唐宋之后的好诗文,却不肯凭借那些在这个时空声名鹊起,做个才女的原因。

盖因纵有几首好诗,但落在有心人眼中,却可以慢慢察觉其实学识并不怎样深厚,不免更加怀疑。

故此她虽也有几首“佳作”流传于世,但都被她说成是长辈或长者所作,断不会揽此虚名于已身。

此时曹操问她,她想了想,道:“我昔日听过几句话,纵然年少,也记得清楚。一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一位长辈说,那是告诉我们,人生在世,必要有自己的理想抱负,虽然路途遥远艰险,重任不堪担负,但即使那样,也不能放弃,只到死了才肯罢休。”

曹操抓住衣领,慢慢地拢了拢,道:“还有呢?”

织成又想了想,道:“‘侠者,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这是说,国士除了对自己的理想抱负,有坚定不移的信念去实施外,还要懂得仁义的精神。答应的事就必要做到,对弱小的就要拯救,对困难的就要相助。”

她的眼睛在灯光之下,有如两泓清波,平静地看着曹操:“我想,在魏王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不然,魏王又何必派虎豹骑远赴葭萌,聘我为世子妇呢?”

夏侯渊已经连眼睛都瞪不动了。

而曹操这次却瞪起了眼,定定地凝视着织成,但见那两泓清波,始终坚定地迎上来,曹操在那清波深处,忽然看清了他自己的面貌。

虽是新浴之后,仍然掩盖不住长久以来的疲惫。眉梢眼角,都已有些下垂的肌肉。嘴边的髭须虽然一直经过精心的打理,却也掩不住嘴角边深深的纹路。

青年时任性酒色,纵情犬马,在洛阳城中也曾度过多少鲜衣轻裘的自在时光。然自壮年之时,天下乱起,他立誓报效朝廷,东奔西走,先后击董、李等乱国之贼,自己也曾落荒而逃,不止一次地陷入绝境。及至后来割据一方,挟令天子,又与袁绍、袁术、公孙瓒、刘表、张绣等人先后作战,爱子爱侄、最忠心于自己的典韦,皆都蒙难于斯,连原配丁夫人都一怒而与他和离。多少次被人痛骂,却不得不忍辱折节相交,又有多少次为了大事,不得不与仇敌捐弃前嫌。甚至害他儿侄典韦皆丧的张绣,他为安抚其部,令天下归心,也不得不赐他高官厚禄。

历经艰辛,由当初一个小小校尉,一路行来,如今封国为王,甚至已成为整个北方真正的皇帝,离那个天子宝座,也不过就是一步之遥。若是他愿意,随时都能跨过去。人生之贵,到了此时,恐怕也只剩下统一四海了。

可是他已经老了。

他知道自己有生之年,无法统一四海,令天下终宁。所以他将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的继承人身上。只是未曾想到,从来杀伐决断、行事坚毅的自己,也会有现在这种深感无力的软弱之时。

英雄迟暮……

这四个字,蓦地兜上曹操心头,令他不禁感到了几分怆然。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郎:银红底双鹤纹锦裁就的直裾深衣,穿在她的身上,典雅高华,令人忘俗。一样作眼下流行的宫妆,细眉、点唇、灵蛇髻,这样婉丽的妆容,也未曾掩去她拓然俊隽之气。

此时的她,才是真实的她,真实到她都忘了以“妾”来自称,而是称“我”。

但是她的话说得没错,国士。

他心中就是这样认为的。

她在葭萌的一切,不,应该说是她逃离邺宫之后,他从来没有放松过派人对她的探访。从她的行为来看,当年万年公主当真并没有留下什么富可敌国的财富。至少她现在所拥有的财富,他知道都是来自于她的锦、她的雨衣、她的巧思,甚至是她的军功。

即使如此,她当初还是逃了,只因不肯将左慈交她的东西献于他的座前。

其实就算献出来,也并没有什么帮助。但她因了对左慈的承诺,居然宁可选择了逃亡。荣华富贵、新得的封诰,还有唾手可得的爱情和显赫地位——如果她不走,这个世子妇之位,早就是她的。

可是她逃了,选择了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

他知道她几度险些丧命,知道她曾女扮男装,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艰险和磨难。她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左慈便能做到这一步,何况别人呢?

果然,她很快就在手下汇聚了一群人,这些人有游侠、有贵女、有士人、甚至有天师道弟子……她对他们如何,曹操暗中派去的人都事无巨细地向他禀报过。

后来他才下定了决心:必要为子桓聘她!

如果说当初邺宫中的许嫁,不过半是戏言半是试探,主要还是为了那传说中的灵帝宝藏,那这一次的求聘,便是真真正正无半分虚假。

因为对于如今的子桓,她才是最适合的世子妇!

家势也罢,母族也罢,又有什么关系?

他曹操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将来他的世子将继承他的一切甚至会更多拓土开疆,又不是日子过得凄惶的小诸侯,居然要靠联姻来加强力量?

他瞧中的,便是她这个人!

求贤女为妇,可延德三代。

何况子桓还那样爱着她,还有元仲……

织成不知道曹操在盯着她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只觉得眼前这外表仍然威严的老人,忽然间身躯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枯萎了。即使他的腰板仍然笔直,站立的姿势仍如山岳峙立般带着威压,但她却觉得,他真的已经老了。

“你说得对。”

曹操居然是在肯定她,并且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去:“你要见子桓,本王这就带你去罢。”

织成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之下,再次见到曹丕。

一路上她设想过无数情形,或许他见到她时,有惊喜,有不安,有疑惑,甚至有嫌弃……但她是心志坚定之人,既然答应曹操来邺城,自然不会因为惧怕他的情绪变化而有丝毫退缩。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什么情绪也没有。

因为,他尚在昏迷之中。

高大幽深的殿室,博山炉中徐徐吐出幽幽的异香,这才是传说中的华芜之香。曹操每日燃烧这种据说来自扶余国、比黄金还要珍贵的异香,根本不是为了什么供奉神仙,而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

织成只觉自己仿佛在梦中一般,身畔所有声音、气息、情状均在远去,只是高一脚、低一脚,迷迷糊糊地往他的床榻之前走去。

不知是谁,或许是侍婢——撩开床榻之前的帐幔,又悄没声地退下,织成什么也顾不得,跌坐在他的榻上。

没错,那是他。

纵然分别日久,却也是那样清晰地记得他的模样。

眼线的弧度、鼻骨的笔挺,嘴唇的轮廊,甚至是那一根根的眉毛,也宛若在记忆里曾纤毫毕现。

只是,卧床了这么久,他已消瘦得太多太多。但那有什么关系,就算是他化成了灰,她也能一眼认出来。

这样熟悉的认知,即使是此时昏迷不醒的他,与坐在榻前的她,也仿佛有了某种紧密的联系。

那一瞬间,她心中跳出一个念头:她绝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到他!

她掀开被角,已经看到他胸口包扎得严严实实的白绫巾。包得那样厚,那样紧,当初他为她挡那一箭,后来的伤势包扎后她也见过,此时有了经验,一看便能猜到伤势会有多么深。她垂下头去,便是曹操这样历阅世情之人,忽然间也感到一阵悲伤:不仅是为了儿子的伤势,还因为她的难过。

那个华衣锦服的女郎,先前还有着昂然的气概和飞扬的神采,却在这一刻都停住了。虽然她一滴泪也没流,但是单单便是她坐着的样子,垂首的姿势,都让旁人看了,觉得非常非常难过。

夏侯渊只觉胸口一阵绞痛,赶紧低下头去,用力挤了挤眼睛,将热泪逼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