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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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8章 重逢子建

只是临汾性子跳脱可爱,极似其姑母万年公主,曹操终究是不忍心太拘着她,所以她比起其他公主来,仍是待遇优厚得多。

这样的一个人,便常在曹节左右,此时曹节召了织成入宫,又莫名打发她去侧殿,谁知道会不会是临汾公主的阴谋?

莫说拿皇后之尊来压她,便是天子亲至,也不能让织成心甘情愿地往前什么侧殿!

开玩笑,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好吗?

她又不是真正的大汉女子,怎会看见皇后就盲目崇拜听从?

若是曹节逼迫过甚,她想得也很清楚,与辛苑里应外合,挟了曹节,务必要先出宫再说。曹节虽是曹操的女儿,但从曹操送她入宫便看得出来,不过也是枚棋子罢了。

她董织成,一样也是棋子。而且从当下情形来看,曹操还不会拿她当弃子。只要挟持曹节的事情做得隐晦些,让外人无法说口,便是曹操知道了,也一样会装聋作哑。

一个傀儡皇后,一些所谓的君臣名分,难道还想让她乖乖就范?

正思及此处,忽听一个男子声音急道:“三妹!你总是这般性子!为何不早些告诉她,是我想见她?”

声音似曾相识,清朗之中,又带着些沙哑,听起来倒是有些不真实了。但饶是如此,织成仍不由得大吃一惊,看向那个正大步从殿后跨入的男子,简直是不敢相信。

竟然是曹植!

自当初藏安寺一别,再看曹植时,却真的明白了岁月蹉磨这四字之中的真义。

当初在洛水之畔相见时,他尚是一个爽直明朗的青年,便是在藏安寺的梅林之中,亦还有着朴直的赤子之心。然而这番再见时,却觉得他与眼前的曹节,甚至是这座中宫,都有了某些气质上的共通之处,那就是——冷。

一种冷冷的东西,藏在他的眼神深处。即使在他看向织成的眼神是在笑着的,却也未曾驱散那寒意。

“是你?”

织成退后一步,道:“你怎能会在这里?”

“我有事想找你。但是我不放心,只有三妹这里,才便于与你相见。”

曹植的直言不讳,还是当初的风格,他也退后一步,却是让出道来,手一指殿后:“那里有一处幽静之处,织成可愿意移步前往,与我一谈么?”

要找她的人,居然是他。

而且他居然还要通过曹皇后来见她,行为何等诡秘?

这番回邺都,她早已从多种端倪之中看出了他与曹丕兄弟的嫌隙,正在慢慢扩大。而她如今身为世子妇,他却要以这样诡秘的方式见面,所图又是为何?

但很快她就驱散了自己本能的怀疑念头:曹植是变了,但是他望向她时,坦荡的目光却是一如往昔。

她向殿外的辛苑使了个眼色,让其不要妄动,这才点了点头,向曹植道:“我愿与平原侯一行。”

曹植由衷地笑了起来,这一笑之下,眼中的冷意便退到了最远的地方,仿佛太阳出来,满是积雪的山峦披上金光一般,那样的灿烂,令得织成都不禁有了刹那的失神,仿佛又回到了洛水之畔,还有藏安寺的梅林之中。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有多好呢。

“哼!”

重重的冷哼之声,令织成陡然回神,眼角余光,只掠过曹皇后拂袖而起、冷冷离去的背影。好好的一个字没说错,自己怎么又得罪她了?

织成本来也不算脾性好的人,此时不禁皱了皱眉。

曹植苦笑道:“你别怪她,我三妹虽为皇后,却也是人生难得自专,心中自然多郁结之气,性情也就不那么和顺了。”

一言至此,神情也黯淡下来,道:“想来我们姓了这个曹字,便都该有这些劫难罢。”

他叹了口气,当先而行,往殿后走去。

殿后是一间小小暖阁,镶有琉璃窗子,明净透亮,隔窗便是几株胭红夺目的梅花,倒有些别致的韵味。阁中有铜制小炉,炉上有小壶,沸水正腾,旁边碗盏糕点一应俱全,可见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偏是没有一个宫人在前,最是清静不过。

织成方才坐定,只听曹植叹道:“你这番入邺都,想来已是听到了我与阿兄之事罢?是不是还听说阿兄所受重伤,乃是我派人谋剌一说?你别推辞,我阿父既然敢力排众议,请来圣旨封你为世子妇,这些话语,他不会不跟你说的。”

他这话问得实在是单刀直入,令织成根本无法佯装不知,不由得也叹了口气,道:“你们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呵呵,”曹植笑了一声,喃喃道:“是啊,何至于此?”

他蓦地扭过头来,咬紧牙关,厉声向织成道:“我恨他!我的确是在恨他!我也想要夺走他的世子之位,可是我没有派人谋剌他!你信不信我?”

他这番话,听起来也太过古怪。既承认了自己与曹丕现在争嫡之事势同水火,又否认了曹丕遇剌的最大嫌疑。织成若是不谙世情的少女,说不定也会信了,但眼下局势如此诡谲,甚至昨日春阳殿才遭大火,分辉又死得蹊跷,叫她轻易相信,实在也是强自己所难。

她露出沉吟之色,并未开口,曹植却又自己冷笑起来:

“是啊,你不会信我的。你是阿兄的世子妇,怎会信我?昨日你烧了春阳殿,我便知道,你是谁都不信了!”

“原来你叫我来,是想问一问春阳殿?”

织成淡淡一笑,抬眼直视曹植,道:“我说不是我烧的,你信不信我?”

这一次,却换作是曹植怔住了。

信,还是不信?

“你方才还在质问于我,对你信是不信。如今你自己也在对我怀疑。这世上诸般事宜,看花非花,看雾非雾,其实都在于自己的内心罢了。你要我信你,你且先说,你信我么?”

曹植神情微动,喃喃道:“我……”

“春阳殿烧得这样彻底,可见不是什么寻常的失火,而是有意纵火。纵火之人所有的便是少量石漆和大量松油,这般作法与我昔年手段一般无二。我入春阳殿之后,世子属吏未来拜见,魏王夫妇也只是匆匆来过,世子更是隐遁不出,这般的困境之下,纵火春阳殿,以打开僵局,又正与我昔日行事的心性相符。所以只怕这世人十之八九,都认为是我之所为。何况我还从里面逃了出来,又带走了世子……”

织成的笑意隐去,眼神却更是澄澈:“我说不是我烧的,你信不信我?”

冬日的天空是铅灰色,然而隔着透明的琉璃窗落进来的天光,却将室内的一切映得更加莹然,也令得织成这样澄澈的目光,如初春的阳光那样透明、毫无保留、纤毫毕现,曹植只觉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道:“我当然是信你!”

“信我?”

织成嘴角微勾:“为何信我?你当知世人都说我手段狠辣,我连邺宫都敢烧,何况是一座春阳殿?”

“世人都说你手段狠辣,谁人又见过你主动害人?你看你过去每一次动手,必然是迫不得已而自保,绝无丝毫暗室欺心之事,更不会有愧于天地!故此你若是做了,定然不会不承认!也没什么不敢承认!”

曹植坦然道:“再者,正所谓‘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你想要做什么事,未必是眼下做,或许你觉得眼下做这件事,才是真正不值得。眼下不做,正是为了以后做。舍小取大,不拘于形,这才是你真正行事的风格。”

他的目光同样明亮地凝视着织成,道:“先时我还有些疑惑,但到此时你既说不是你,我便已经信你,那春阳殿,不是你烧的。”

他信她!

一种说不出的酸热之意,忽然涌上胸臆。

那一晚春阳殿忽然火起,她虽然安排了警戒,未至于措手不及,但火势来得太猛,便是发现时,已腾起半人高的火头。她纵然能很快逃出去,但难道要弃殿中的曹丕以不顾?历经了惊险逃出来,还要面对府中人或猜疑、或畏惧的目光。

杀人、放火。

这两件事原是她昔日每次脱身的妙着之一,说起来固然是铁血潇洒,可是谁又有体会这两个字前后蕴藏的凶险和无奈?

她并非杀人魔王,若是有其他的路途可以选择,又何必定要杀人放火?外人说起来只道她每次行径都无不狠辣惊骇,却无人想过每当此时,她又身处在怎样的生死险境之中?

便是崔妙慧辛苑她们,也只是认为她几乎是钢铁所铸般,不但毫无畏惧,且无所不能。那一晚火起时她们恰在外殿,火烧起来后无法入内,自然是不知道她如何逃脱,也因此更加认为是她的安排。

即使是她后来说出这并非是出自她的授意,她们尚且有些疑虑,只到看她言行之中,着实也在调查谁是真正放火之人,才知她所言并非作伪。身边亲信尚且如此,可是这么久未曾见面,从前也并未曾朝夕相处的曹植,却说他信她!

经历了千年的基因优组,来自现代文明的另一个时空的她,即使已经二十六岁,却依然有着与这个时空双十年华女子一般娇嫩的面容。便是崔妙慧等人,也以为她与她们年龄相差不大,最多不过是双十年华。但是真实的她,毕竟比起她们,要多六七年的生命,更多出千余年的历史与科学智慧。她有足够的镇定来化解那些不甘与忿然,化为淡然的一笑。然而在她的心底,终究还是孤独的。谁不愿意一生之中,始终坦诚相待,知人,亦被人知?信人,亦被人信?

陆焉信她,因为她是“神女”。

槿妍信她,因为她是陆焉相信的人。

素月信她,原因不明……只是她能感觉到,这个沉默寡言的侍婢,对她有一种信赖又温柔的情感。

现在曹植信她,却是因为他认清了她这个人!不愧是曹子建啊,那样的赤诚之心,到了现在也没有完全磨灭。分明他也承认了现在正与曹丕争夺嫡继之位,而她却是曹丕之妇,他却还是选择了信她!

这是一种何等真实而可贵的人格!

“我原本是想烧的,但尚未来得及。”

她压住往上翻腾的酸热,更不能令它们红了她的眼眶,微笑道:“再过一段时间,要是还象现在这样过得憋闷,我也会烧掉春阳殿的。”

“既然憋闷,为什么你还要回来?”

曹植急急道:“我让三妹叫你入宫,不是让你来看三妹的脸色,只是怕人知道你与我接触,又生出什么误会来……”

“我知道。”

如果说刚刚见到曹节时还是莫名其妙,并且怀有敌意,那么此时的织成已经完全明白了曹植的用意。只是他的意思,难道是叫她离开?

“阿宓!”

手上一紧,却是曹植紧紧抓住了她的袖子:“你快离开这里罢!离开那个恶魔!永远也不要回到他身边来!”

“恶魔?”

织成一怔,迅即明白过来,却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是在说……”

“对!我的大兄!我的阿兄!曹!子!桓!”

最后这三个字,几乎是一字一字,从曹植的牙缝中挤出来,他的脸色,顿时也涨得通红:“阿宓,我知道你回来,必然是受我阿父之迫,也是担心我大兄有事!但我曹子建可以对天发誓,只要我夺了世子之位,必然不会再伤他分毫!你若是离开邺都,我一样会将你秘密安顿得好好的,你的从者部曲,我也会好好安置,不会令你有丝毫后顾之忧!但你必须要离开他!离那个恶魔远远的!”

“子建……”

织成只觉一阵困惑,以致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这些话语,竟然是来自曹植的口中。曹氏兄弟夺嫡之事,后世多有流传的,便是那有名的“七步成诗”的典故,最多还有所谓兄弟共爱洛神一人的香艳情事,但据织成来到这个时空所见的,便是这甄洛一事,兄弟二人并不是象后世所传的那样共爱,曹植甚至还能打趣哥哥,足见他是将甄洛真正当作嫂子来看待的,何况甄洛已经死了,更不会出现什么夺爱生恨的事情来。

二人争夺的,最终不过是那个魏王之位罢了。